第37章 三十七 谢屿川:我会陪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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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戏散, 胡公子落荒而逃,却绝不会善罢甘休。

    胡家不在琴香镇,而是镇子后方的碧水城中, 城与镇离得很近, 马车行驶也只需半日, 胡公子夜里赶回家中, 第一时间叫来了大夫。

    胡老爷与夫人听他受了伤,火急火燎地跑去院中去看。

    胡夫人瞧见胡公子手背上一道深深的伤口, 眼睛顿时就红了,慌忙地抓着胡公子的袖摆问:“治岩!谁将你伤成这样的?天呐,好深的伤口,一定很疼吧……”

    胡老爷见状, 对将胡治岩送回来的家仆们一通骂,怒斥他们为何没有将胡治岩护好,瞧见人群中少了一个人, 便问:“殷槐呢?!好了他绝不能离开治岩的身边, 他人呢?!”

    家仆被胡老爷踹倒了一片,众人还没回话, 胡治岩便怒气冲冲道:“爹, 你就别那个殷槐了,平日里还以为他有多厉害,今日连个臭子都对付不了,被人家跪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就他这样的, 还能一年要了咱家那么多银钱去!”

    “不应当啊,殷槐是我特地从安州仙派请来的高手,他在安州仙派曾带领多人前往重明探洞,杀妖第二, 险些超过了烈州仙派。在烈州境内,无人会与咱们胡家为难,加之殷槐伴你左右,又怎会让你受这么重的伤?”

    胡老爷才完,胡夫人便道:“必是那殷槐没多大的本事,只会自夸!之前没见他出过手,现下总算看清了,他也没多大能耐,护不住我儿!”

    胡治岩也道:“就是如此!那伤我的子看样子不超过十八,殷槐都大他一轮了,竟也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胡家因为胡治岩受伤之事,已是对殷槐颇为不满,当夜殷槐回到胡家后,受到了不少冷眼,次日一早胡老爷还特定请他去书房问话。

    殷槐将事情简单交代了一番,胡老爷便让他退下了。

    胡治岩再混账也是他的儿子,还是胡家三代单传的独子,烈州胡家虽不是修道世家,可就连烈州仙派的人看见了也要礼让三分,毕竟他管了一条洛河的所有商货船只,富可敌国。

    胡老爷想的是殷槐不行,他便再找旁人,他有的是钱,请得起道行高的修道士,断不能让胡治岩在自家地盘被旁人欺负了去。

    青衣提醒洛银,胡少爷是个睚眦必报之人,从到大都没受过委屈,他们在众人面前让胡少爷难堪,胡少爷必定会再找个时机百般奉还。

    洛银本就不惧怕胡治岩,知道胡治岩也算是她的后代后,只觉得心里膈应,她更没算留在琴香镇等着胡治岩养好了伤,带够了手再来。

    来到烈州洛河,洛银是算去综山给她爹娘上一炷香的。

    综山在碧水城外二十里,是山,其实也不多高,从山脚沿着路往上走,至多一个半时辰便能走到山巅了。

    综山是当年洛家买下的山,山上中满了综中茶,据是因为她的高祖母爱喝,高祖父便将综中茶种在了高祖母的陵墓旁,后来那茶树根生根,越长越多,反而让综山多了一丝别样风光。

    洛银的祖父去世后,每年她母亲都会带她上综山祭拜,那里是洛家祖上的坟冢,一直请专人理,修葺山路、除草,供香。

    即便洛银对她爹娘没太深的感情,记忆中也翻不出多温馨的画面来,可毕竟他们是洛银至亲之人,几百年过去,她该将这柱香点燃、跪拜。

    前往综山的路绕着田野,马车无法通过,洛银便让宁玉在原地看着马车,她与谢屿川同行。

    宁玉乐得自在,靠在马车头前一双眼望向洛银,直到她的身影彻底不见,这才于心中好奇。

    好奇她究竟是谁?

    虽叫了多日的‘未来师父’,他却从不知洛银的名讳。

    洛银远远地便能看见综山上一片枯黄,那是秋末冬初的衰败颜色,寒风顺着田野尽头迎面吹来,凉意无孔不入。

    谢屿川将自己的披风也盖在了洛银的身上,他身量高,披风一压下,从头到尾将洛银包裹了起来,只露出一张精致的脸。

    她抬头看向谢屿川:“你不冷吗?”

    谢屿川的手伸入披风里牵住了她的手,他捏了捏洛银的手指道:“你看,我的手很热。”

    洛银无奈:“我有真气护体,不觉冷热,你还是穿上吧,免得病了。”

    谢屿川摇头,就是不肯:“我觉得你冷。”

    洛银神色略讶,失声一笑也由着他了。

    她是挺冷的,不是因为寒风刺骨,而是因为记起了她上一次来洛河这边,是她师父带着她归来过中秋,结果她爹与友人在外赏月作画,她娘还奔波于生意场上不得归来。

    那一年的中秋,师父陪她在院中坐到了半夜。

    洛银一路沉默,突然觉得心头涌上了些许酸涩,回想过去,她像是足下生了千斤石,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屿川。”太安静了,洛银想找人话。

    谢屿川嗯了声,低头看她。

    洛银的长发罩在披风的帽子里,帽檐翻飞,她的发丝也随之飞舞,偶尔一两根扫过眼睫。

    她问:“若你至亲之人待你不好,你会如何待他们?”

    谢屿川抿了抿嘴,道:“我的至亲之人是你,你对我很好。”

    洛银看他:“若我待你不好呢?”

    “能有多坏?”谢屿川问。

    洛银道:“冷漠,不在意,总会叫你失望,不管你高不高兴,只管你是否能成才,或许对你的每一个笑都不是发自真心。”

    谢屿川在她出每一个‘不好’的瞬间,脸色都白了一分,他沉默了许久,才认真道:“只要你不丢下我就好。”

    “只要不丢下你就好了?你就没有憎怨?”洛银问他。

    谢屿川道:“那我肯定会很难过,但我依旧喜欢你。”

    洛银撇嘴,心想狗的世界还真是单纯,只认定一个主人,可人不是狗……

    “我不喜欢他们。”洛银指着前方越来越近的综山道:“我对他们有憎怨,每每团聚的次日,我都会更加烦躁,可笑的是往往过不了多久,我就开始期待下一次团聚之日。”

    谢屿川知道她的他们,是她的爹娘。

    “当我知道我们一家的相处绝不属于正常后,我便想着从此以后就在鸿山待着,修炼、成仙,与他们老死不相往来。”洛银抿嘴:“我连天劫将至也没写过一封信回去。”

    “可人的感情很多变,许是因为他们死了,那些憎怨也都跟着一起消失,他们不是死在我的眼前,所以我没有悲痛,可仍有些失落,就像是曾经很重要的东西没来得及抓住,回身一看,早就丢了。”洛银道:“今日我来,便是与他们作别,也许见过了之后我也能将那一口气释然了。”

    人都死去几百年了,这世间若有投胎转世,他们恐怕也早就经历了十多辈子,唯有一觉醒来的洛银还记着过去的那些事,那些如今看来……不算多重要的事。

    “我会陪着你的。”谢屿川牵着她的手收紧:“我陪着你,你就不要难过了。”

    洛银低笑:“真乖。”

    “综山上有许多综中茶树,到了冬季便会变红,叶子还很好看,也算是一道火红风景,咱们就当是去玩儿的。”洛银完,深吸一口气,心情松快了许多。

    二人走到了综山脚下,望着一条长满杂草的路,可见偶尔有人通行的痕迹。

    多年过去,综山上的杂草已经超过了人高,许久不曾有人理。

    洛银带着谢屿川往山上走去,每走一步都觉得心下沉了一分,当年长满综山的综中茶眼下一棵不留,山上几十个洛家先祖的陵墓方亭或石碑也不曾见到。

    如今洛河最大的船商虽是胡家,可这毕竟是于洛家基础而生的,即便胡家的后辈都改回了胡姓,不愿算作洛家的后代,单念洛银爹娘的关系,单念洛家的家产,也不该将综山荒废到如此程度。

    更何况于外而言,没有当年的洛家也就没有如今的胡家,此种恩情,怎可忘却。

    洛银在山间找了许久也不曾找到一个墓碑,若非她认得不远处的碧水城,而碧水城附近仅有一座山为综山的话,她便要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

    综山一圈下来,除了荒芜,什么也看不出。

    洛银眼底的失望越来越深,她就像误闯了他人之地般无处落脚,抓着谢屿川的手最终在一个坍塌的凉亭边上驻足。

    亭上瓦色尽褪,石柱断裂,旁边被压倒的碑只露出了一半,上面爬满了青苔,字迹早就模糊不清,但从这方亭正面望去,正能看见远方一条银线,那是洛河。

    此亭非亭,乃她祖父之坟冢,他死前为自己在综山找了个好地方,可见到一条长长的洛河,他要洛银的娘在他的坟冢后盖一座亭,她娘当时还不同意。

    老爷子撑着最后一口气爬上山顶,指着洛河道:“就让我的子孙们都站在我的背上,继承我们洛家的河运之业,让他们知道,洛家先祖是他们的基石,放心、大胆去做。”

    而今亭塌、碑陷。

    可悲的是……洛银甚至看不到她娘的坟冢立在何处。

    她与谢屿川在综山上转了许久,陆陆续续找到了三、四个依稀可见的洛家先祖的坟冢,可墓碑断裂或被山泥掩埋,就连当年是谁被埋在这儿也分不出来了。

    天色渐晚,晚霞布满天空,照在了不远处的碧水城中,在一片瓦檐上覆盖着暖色的红光。

    洛银站在了方亭废墟之上,耳畔的风呼啸而过,谢屿川背着她离得有些远,他还弯腰在草丛中翻找着,看看能否找到洛银的娘究竟埋在了哪儿。

    洛银对着凉风深吸一口气,垂在身侧的手逐渐收紧,紧到指尖泛白,双臂不住地发抖。

    综山顶上发出了一阵淡淡的银光,那银光似涟漪般往山下而去,而后山上各处如星芒般亮了一点,很快光芒随晚风淡去。

    谢屿川应着刚才的星芒找到了一个墓碑,他趴跪在地上双手扒开泥土,想看看上面的字。

    洛银眼眶酸涩,回眸正好就见到了这一幕。她看见谢屿川弓着背,满手泥泞,看见他在大冷天里鼻尖出了薄薄一层汗水,洛银的心骤然酸痛,像是有针扎。

    可那针是烫的,热着她全身的血液,驱走了山巅的寒风。

    “屿川,起来吧。”洛银开口。

    谢屿川道:“这个,这个好像就是。”

    他想帮洛银找到她爹娘的墓,让她放下心中的那一口气。

    洛银却:“我找到了。”

    谢屿川停手,他收了脏兮兮的双手回到洛银身边,问:“在哪儿?”

    洛银垂眸,伸手指了一个方向,谢屿川连忙过去踩开野草,只看见一片空地。

    洛银道:“她被埋得太深了,墓碑也不是什么好料,早看不出来了。”

    她只了‘她’,不是他们。

    洛银爹没埋在这座山上,恐怕也致死没来祭拜过她娘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