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八十七 洛银:我没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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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渊走后, 大殿顿时安静了下来。

    窗棂外树影婆娑,摇晃的枝丫投映在地面上,洛银趴在石桌上看着金笼, 手指百般无聊地在桌面上画了几个阵法, 灵力从她的身体里被吸入锁灵阵, 又于天灵处铺散填满, 这具古怪的身体,就连洛银自己都弄不懂了。

    谢屿川被拒, 好几日未出现在洛银面前,不过洛银知道他离得不远,就在大殿对面的半山腰悬崖处,谢屿川总坐在那里的凉亭中一呆便是一整日, 因为从那个方向,正能透过窗棂看见大殿金笼中的洛银。

    宋渊来过之后,大殿周围的守卫多了一些, 应当也是谢屿川安排的, 他似乎不想洛银见旁人,哪怕是他身边值得信任的属下。

    索性洛银也暂时没有再见宋渊的必要, 她要宋渊确定下午两个时辰无人扰, 便是为了舍魂离体去重明仙派的书楼内翻看古籍,寻找可以将天光之境阵法调至重明仙派山谷中的方法。

    几百年前的重明仙派也算中流门派,门中书楼里关于灵力阵法的古籍也不在少数。

    谢屿川带领妖族压境占领了山谷后,山谷中的结界便都被破了, 如今重明仙派掌门都在他手中看押,生死也被掌控,书楼外那些阻拦旁人的阵法,自然也悉数消失了。

    洛银不敢在书楼久留, 每日只抽出一个半时辰去研究灵力阵,剩下的时间都是待在大殿金笼内,偶尔走动,好让对面凉亭内的谢屿川看见。

    洛银在从床上推拒谢屿川之举,在他心里似乎留下了不的击,一连七日,谢屿川都不曾步入过大殿。有时洛银的魂魄从凉亭附近略过,远远看见他孤零零地站在凉亭边缘,好似下一瞬便能踏空坠入山谷,风吹起他的衣袂,青年瘦得有些脱相了。

    他的脸还是好看的,只是下颌骨处如刀锋割过般清晰,神色淡然无悲无喜,就像是将一切都抛诸身外,唯有目之所及才是他坚持着没有从悬崖旁的凉亭坠下的原因。

    殿外去看,窗棂包裹着金笼,而金笼内的女子侧躺在床榻,像是陷入了熟睡。

    洛银有些心疼这样的谢屿川,沉默寡言,脸上也再无笑意了。曾几何时他也活泼天真,跟在洛银身后口出惊人之语,去学习如何以人的身份留在她身边。

    谢屿川努力过的,努力让洛银喜欢他。

    许是山间的风吹得她的眼眶有些干涩,洛银垂眸揉了揉眼,这才想起自己此刻不过是魂魄一缕,不可能流泪,一切感知,皆是心之所念,她垂眸落下的那滴泪,应是氤在了金笼软床的枕巾上了。

    洛银又一次来到了重明仙派的书楼,这回书楼门前倒是围着许多幼年妖,这些妖里有几个眼熟的面孔,正是之前洛银在某座山丘后的大殿门前瞧见的。

    领着妖走在前面的是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紫裙花妖,过长的裙摆贴着地面随她的走动而往前延伸,那时是夜,洛银没看清,如今白日细细去瞧才能看见,原来那女子身上穿着的紫裙是一朵朵指甲盖大的蓝紫色的花朵簇拥而成的。

    那些花儿像是拥有生命,顺着地面攀爬,一直跟在花妖的身后。

    妖中年龄最大的便是之前十二岁左右吹蒲公英的少年,最的走路还需人搀扶,跌跌撞撞被人围在中央,一双眼好奇地往周围量,便是开口也不出完整的句子。

    花妖道:“今日我们来看书,多学一学人界的话。”

    妖族普遍不会人界的语言,所以妖族大势压境时,修道界与他们鲜少沟通,都是兵戎相见得多。

    这群妖中不乏族里长辈懂人语的,在妖界便学过一些,他们高兴地围绕在花妖身边,一群身影一齐涌入了书楼内,洛银紧随其后,看见了满室书卷,也嗅到了空中扑面而来的古朴木息。

    花妖选了一本最简单的书,饶是如此里面也有许多字是这些妖看不懂的,洛银没去管他们,反正他们也看不见她,不如互不扰,各自学习。

    花妖的声音轻柔,她让这些妖要学会对书本敬畏,不可随意抛折古籍,书籍也要一个个传阅下去。

    她就像是众多孩童中的教书先生,对待稚童问出的一个个荒唐问题也有耐心一一解答。

    直到有个孩儿问她:“晓,我们占领了人界,人界便成为妖的领土,应当人学妖语,为何我们还要学人话?”

    晓是那花妖的名,妖族之人大多只有名无姓,唯有一些多年前传下的首领后裔才会跟着先辈继承姓氏。

    洛银正在书架后翻看一本灵力阵的图绘,对于孩童的疑问她本不在意,却不曾想听到了叫人颇为意外的回答。

    “今日他人之伤,未必不会成为来日你我之祸,若两界能和平相处最好不过,将来要是有机会,自由沟通便是搭建和谐之桥的一块基石。”花妖完这话,周围孩儿都陷入了沉默,洛银也将视线短暂离开了手中书籍。

    妖对人,是抱有善意的吗?

    如若后世知道他们脚下所踩的这片领土是强势夺取的,会觉得自豪或是惭愧?

    不论因何理由,侵略从一开始便是过错的那方,但站在妖族的角度去想,他们自己的地界难以生存,妖族以身肉哺民,若非万不得已,也不会抢占他人领地。

    这些妖来到幸州体会到了过去在妖界从未感受过的阳光,呼吸的气息也是前所未有的干净清澈,这些都是他们不曾拥有过的。

    其中有一名妖在闲谈中提及了谢屿川,他他们当感谢霖殿下。

    因为霖殿下降生时,妖界下了几百年难得一遇的甘霖雨水,故而当时的妖王阿赦给他起名为“霖”,是为雨露之意。

    而多年后的今日,也是谢屿川带领他们来到了人界,过上了他们的先辈不敢去想的幸福生活。

    洛银闻言,只觉得心中闷堵,难受至极。

    这些本应该在五百多年前就结束的,五百多年前,妖界和人界结契,若无墨安仙道以自私破坏了两界持续多年的和平,或许绝大部分的妖,便已入人界,共享阳光与美食,而他们修道界有了妖界的灵石异宝,于修炼上也必大有精进。

    谢屿川没有真的杀了重明仙派的众人,而是将俘虏的修道士都关押在了万窟洞天里,是不是也在等人界和妖界化干戈为玉帛的那一天?

    洛银隐隐觉得,或许她也可以成为人界与妖界搭起的那座桥梁下的基石,只要她破解了如今局面,人妖两界,未必没有更好的明天。

    回去诛恶池上的大殿路上,洛银的脑海中不断徘徊着花妖的话,从某些方面而言,妖相较于人单纯许多,他们不以先辈仇怨捆绑妖族后裔的未来,即便,他们的心中亦有未化解的敌视与恨。

    回到大殿,洛银的魂魄归于体内,她从软床上坐起,正是傍晚,夕阳透过窗棂照入了金笼中,洛银将今日在书楼里看见的灵力阵又于脑海中融合了一遍。

    她找不到可以将天光之境移花接木的阵法,灵光一闪,起了个新的念头。

    洛银想她能在人界创造天光之境,复刻天光之境的灵力阵,怎就不能根据古法,创造一个移花接木的灵力阵,古来有之的灵力阵无法破解如今僵局,她便要置之死地而后生,破眼下死局,自己开辟一条新的道路行走。

    灵阵移引。

    她要在灵州和辛州间,设定多个阵角,将阵法扩至整个九州,把灵州雪山下的天光之境也化作阵角之一,再将诛恶池设为阵角之一,运用移形阵,以改变阵型将阵法中的多个阵角灵力乱,便可在天光之境出现时,把天光之境的异象调至诛恶池上的锁灵阵中。

    这个想法是洛银在重明仙派移形阵上闪过的灵感,移形阵的设立,是为了给阵中的人一条逃生的机会,生死二门调换,便可转危为安。

    洛银想将灵州雪山下的天光之境设为生,诛恶池上设为死,一旦这个横跨九州的移形阵形成开启,灵州雪山下便成了死,而诛恶池上则有生。

    只是此阵太广,比起之前在幸州设下捕妖阵还要复杂得多,若无个中能人无法在短时间内完成,洛银也信不过。

    机会只有一次,若不成功,后果难以想象。

    在洛银想到这个办法之前,便知道一旦她需要阵法上的帮忙,唯有找宁玉才能心安,宁玉观察天光之境多年,洛银想有他守在灵州雪山下引雷霆启阵法,她也能放心一些。

    后来的几日,洛银在金笼内的地面上以灵力绘出了九州地界的分布图,她偶尔坐在石桌上,以石桌为中心,好观图设阵,考虑将这覆盖九州的移形阵的几百个阵点分别分布于何处。

    无人扰,洛银倒是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灵力阵研究之中,只是她知道谢屿川总在对面半山腰的凉亭处看着她,在设阵角时还需遮掩,于金笼内的走动也不能太大。

    洛银以为,谢屿川不会轻易来找她。

    毕竟距离他上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已经过去了十五天,天气渐暖,在诛恶池上睡觉,晚间连被褥都无需盖。

    于金笼内的时间久了,洛银渐渐也习惯了这里,至少夜里不会因为睁眼看见明晃晃的笼子而失眠,只是睡眠依旧不沉。

    这一次谢屿川在靠近大殿时,洛银便有察觉了。

    她没有举动,因不能确定此番过来找她的究竟是谢屿川还是墨安,洛银每一次面对谢屿川,都得装聋作哑,最好不要有其他接触。

    谢屿川的脚步有些踉跄,入殿后甚至险些被台阶绊倒,宽大的玄袍有一截拖在地面,广袖挂下半,露出了里面白色的衣襟。

    洛银在谢屿川开金笼时便睁开了眼,呼吸一瞬沉了下去。

    她想起他们上一回也是在深夜会面,被断的缠绵,和谢屿川失落痛苦的神色,洛银不想再经历一次。

    他像是醉酒般跌跌撞撞地走到了洛银的床边,与上一次的心翼翼不同,谢屿川在触碰到洛银的那一瞬便立刻将她拥入怀中,贴着她的背仍觉得不够,他强硬地将洛银转身,紧紧地楼住。

    他的心跳很快,扑通扑通,像是随时都要从胸腔冲出来,那紊乱的跳动于静谧的夜中尤为突兀,伴随着粗重的呼吸声,让洛银不禁睁眼看向对方。

    谢屿川的脸色很难看,苍白到仿若一张纸,唇色惨淡,眼下发青,像是陷入了重病之症。

    青年浑身颓然与挫败让洛银的心都揪了起来,她忍不住伸手用掌心贴着谢屿川的胸腔,掌心下的鼓动证明这个人活着,可他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甚至都没看洛银一眼,便蹙眉闭上了眼睛,不断去闻她身上的冷梅清香。

    “你怎么了?屿川。”洛银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她反手握住了谢屿川的脉搏,很虚弱。

    “姐姐,我困。”谢屿川在这一瞬像是回到了过去,他将自己缩成一团,将脸埋在了洛银的胸前,披散的凌乱的发丝铺在了枕上,与洛银的发交叠在一起。

    一声姐姐让洛银的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她短暂忘了忍耐,轻柔地摸着他的脸问:“最近没有好好休息吗?是妖界事多繁杂?”

    可前几日洛银还总能看见他在凉亭内隔着一个山谷远远地看她,一看便是一整日,又怎会忙碌到没时间休息?

    “我不能睡,睡醒了就看不见你了。”谢屿川的鼻尖拱着洛银的肩窝,他的声音带着委屈的轻哼:“闭上眼睛就是噩梦,梦里没有你,也没有其他人,什么都没有。”

    他是真的觉得痛苦难受到无以复加,疲惫击溃了理智才会于深夜跑来找洛银。

    谢屿川没有忘记上一次在这座金笼内的经历,他怕再度将自己陷入那种自作多情的可笑陷进,深陷其中的只有他一个人,而洛银清醒地看着这一切。

    他怕他动情难以自拔,而洛银却能冷淡地泼他凉水,逼他清醒。

    可谢屿川也承受不住闭上眼便陷入那无边际的黑暗梦寐,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关进了一个混沌的,只有他自己,甚至没有声音的可怕世界里。

    洛银知道他会做噩梦,那样的噩梦,大多出现在墨安占领了他的身体,控制着他的时候。

    谢屿川第一次噩梦,便是在墨安第一次苏醒时,洛银本以为不过是一场梦境,彼时谢屿川在醒来后抱住她,大约是想撒娇,要她哄着,可她没想过那样的梦境,竟恐怖地让谢屿川不敢陷入睡眠。

    “以前不会这样的,以前只要做噩梦,睁开眼都能看见你的。”谢屿川的双手勾着洛银的背,出的话像是刀割着她的心口,又痛又麻。

    即便梦境再可怕,时间久了会让谢屿川迷失自我,可只要他知道睁开眼的那一刻便能看见洛银,他都不会真的不安惶恐,只是从那一次之后,谢屿川每每睁眼,都再也没看见洛银了。

    从那次……她当着他的面,离开陆阳城时起。

    他们便是在那时彻底分开,再也没能一起,哪怕是现在,现在洛银完全在谢屿川的掌控之中,她一连多日都只能于金笼内走动,可谢屿川仍旧觉得他们离得很远。

    所以他只能抱着她,抱得更紧,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这个人还在。

    “我好困,姐姐。”谢屿川沙哑着声音,呼出的气息全都洒在了洛银的脖间,她安抚地揉着他的眉尾,深知每一个谢屿川坠入梦魇之刻,都是墨安用他的身体为所欲为之时。

    “姐姐,我好困。”谢屿川不断重复这句话,像是亲昵地呢喃,更像是不安的求助。

    洛银知道她该什么,正因如此,她才更觉得心酸。

    “睡吧,屿川。”洛银的声音放轻,她抚摸着谢屿川弓起的后背,也不知自己的话能否奏效:“这次不会有噩梦了,我在,我陪着你,屿川。”

    谢屿川僵硬的身躯终于放松了些,多日不曾睡过的身体很快便陷入了沉眠,谢屿川在真正入睡前,问洛银:“睁开眼,我还能看见你吗?”

    洛银心头一紧,呼吸都慢了许多,酸涩的感觉于心间不断冒泡,像是要沸腾,要将她的四肢百骸都填满,要她看穿谢屿川的每一次脆弱,却不能道出真相,在此时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于是洛银沉默。

    谢屿川还是熟睡过去了。

    他实在是太累太困了,在他躺在洛银的身边,闻着她身上浅淡的香味时,便已经睁不开眼,有没有洛银的承诺都不妨碍他的身体经受不住长时间的苦熬。

    这一夜洛银抱紧谢屿川,她没睡,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天亮后谢屿川仍旧是缩在她怀中沉睡的姿势,没有要醒来的趋势,洛银便不动,左手抚摸着谢屿川的脊背安抚他,一夜过来,手臂早已发麻发酸,可她没有停下,只想让他再多睡一会儿。

    好像谢屿川唯有在熟睡时,才能让洛银看到一点过去少年的影子。

    其实时间过去得并不久,却好似在他的脸上沉淀了多年的岁月,短短几个月,谢屿川的额心便有一道浅浅的皱痕,便是放松仍能看见细细的一条纹,可见这段时间,他其实吃了不少苦头的。

    这一觉,谢屿川睡到了午后才有转醒之势。

    他眉心轻蹙,终于在洛银的怀中动了一下,伸了伸弯曲太久的腿后,谢屿川抬手遮住了过于耀目的阳光,在洛银的注视下慢慢睁开双眼。

    对上洛银眼神的那一刻,谢屿川明显怔了一下,他撑起身体看向四周,慢慢回忆起自己昨夜头痛欲裂后凭着本能找到了洛银身边,窝在她的怀中熟睡过去。

    洛银见他起身,询问一句:“身体可还有何处难受的?”

    谢屿川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回头朝她看过来,双目互视片刻,谢屿川问她:“你呢?在这诛恶池上,就没有任何不适?”

    洛银垂在身侧的手略微一动,她慢慢垂下眼眸,低声询问:“若我不舒服,灵力被吞噬后的身体疲惫且虚弱,你会让我走吗?”

    “不会。”谢屿川道:“你便永远留在这里陪我吧。”

    完这话后,谢屿川便离开了金笼。

    金笼上的缚灵网能困得住身怀灵力的洛银,可拦不住满身妖气的谢屿川。

    洛银见他走出了金笼,没忍住抬头又问了一句:“难道在你的心里,一丝一毫我的位置也没有了?你就想将我关在这里直至死亡,哪怕我会因此恨你?”

    “从你离开的那一天,便该料想到今日结局,恨就恨吧。”谢屿川完这话,快步离开了大殿,重门再度关上,殿内瞬时宁静了下来。

    洛银歪坐在床侧,慢慢抬手捂着自己扑通扑通乱跳的心,瞳孔中的震惊久久未平,直至眼眶泛酸了,她才眨了一下,竟有半滴眼泪挂在了眼下睫毛处,好一会儿才慢慢风干。

    即便洛银知道那不是谢屿川的本意,可看见他的身体,他冰冷的表情,他的声音出这句话,仍是忍不住地心痛,甚至逼出眼泪来了。

    洛银低声笑了笑,笑容苦涩自嘲,是她过去瞎了眼,竟没早一点看穿墨安的野心,是她太过大意,才会酿造鸿山书楼错过的结局。

    如若当初在灵州边境的镇,她于高楼顶上看见客栈院内谢屿川的那一瞬,没考虑那么多,而是直接去找他,与他把话清,是不是现在便不用忍受这么多酸楚了?

    谢屿川……才不会让洛银恨他。

    他曾向洛银保证过,他会乖乖听话,不会再伤人,哪怕从此再也不用妖力也行,所以即便他不得不带着大军压境人界,也不曾杀过一个修道士。

    从方才谢屿川于她怀中醒来时洛银便察觉不对了,他看她的眼神闪过一丝惊诧,即便后来的沉默很好隐藏了部分情绪,可洛银仍旧能从那双眼里看得出来,其中没有爱慕,不是谢屿川会看她的眼神。

    鸿山书楼中,洛银太大意了。

    她没有怀疑过墨安,故而让墨安钻了空子,还傻兮兮地以为自己一腔真挚表对了人,安心让谢屿川离去。

    其实要分辨墨安和谢屿川无需看魂魄的颜色,听他的话,洛银便能猜出八分。

    即便墨安能肆意回想谢屿川的记忆,可感情非他经历,他又如何能做到完全相似?更不可能感同身受,他不知道洛银不会恨谢屿川,哪怕谢屿川真的将她关在这个笼子里,一直关下去,直至她身死,她也不会去恨他。

    眼里心里只有自己的墨安,又如何能感受谢屿川对洛银的感情?

    他如何能知,洛银的一个恨字,便能轻易击垮对方铸建起来固执的故作坚强。

    洛银回想起昨夜迟迟不敢入睡的谢屿川,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为何每次熟睡后都会陷入噩梦中难以挣脱,唯有在洛银身边才敢安心,可洛银没有给他承诺。

    今日在她身边醒来的不是谢屿川,真正的谢屿川醒来时,身边仍旧没有洛银陪伴。

    他会不会更加痛苦,更加难过为何她总是要将他丢下?

    只要这样想,洛银便觉得呼吸困难,捂着心口的手都在忍不住颤抖。

    她要尽快结束这一切,她要谢屿川变回完整的他自己。

    墨安占据了谢屿川的身体,便更不会主动来找洛银,洛银不知以他现在的能力究竟能操控谢屿川多久,是几个时辰,还是几天?

    总之从那天墨安醒来离开大殿后又过了五日,足足五天的时间洛银都不能在面对半山腰处凉亭方向的窗棂前,看见谢屿川了。

    距离宋渊答应她寻找宁玉已经过去了二十日,没有旁人的扰,洛银几乎将九州各地的阵角都设了一遍,只是凉亭处不再有谢屿川,让她心思低迷了好几日,设阵的速度更是忍不住加快,夜里也不曾休息。

    金笼内总是灵力光照,夜闪星芒。

    洛银在金笼内一遍遍测试阵法的可能性,只是概率很低,她一整夜测了六次,唯有一次成功将双门调转,调试过其他地区的阵角后,洛银也不敢确认,将偌大九州地界分布缩在的金笼之内,待到阵法扩大散去时,会否因为地势的微末差异便功亏一篑。

    宋渊带着宁玉出现时,距离她给宋渊的时间还剩五天,比洛银预想得要快。

    宁玉原是不信宋渊的,一个妖界兽族的将首,在妖界快要完全攻克幸州后竟主动出面找他,要他跟对方去一趟妖界见洛银,宁玉才不犯傻,如洛银一般自信满满地便跟了上去,他又非登仙境,怎敢冒险。

    妖界与人界开战之后,瑰海中的妖也不安分,饶是宁玉占据星岛几十年也不能在那处久留,便早早越过了浮光城的结界膜赶往古河仙派的地界,带着红樱隐姓埋名了一段时间。

    红樱得洛银的修为,这几年都不必担心会化身为鱼,她许久没来人界,眼见的一切都是新鲜,宁玉亦无拯救苍生之大义,他肩上的担子不如洛银重,却也架不住洛银跟着一个花妖入了妖界地盘后杳无音讯,烈州仙派亲自派人来求。

    他与烈州早早断绝了关系,可宁玉当年毕竟是被迫离开师门,他对烈州仙派的心不曾改变,亦从未断了自己在烈州仙派多年修行的根。

    如今烈州仙派处于珞城,一旦与妖族开战,他们便是首当其冲,宁玉得知所有被妖俘虏的弟子都被残忍杀害,也不能见死不救,便跟随烈州仙派的弟子到达了幸州境内,四处游看,能否再多救几个同门。

    遇见宋渊便是在一次规模的妖族侵略人界领土的镇中,宋渊让妖族收手,换得能和宁玉话的机会,宁玉见对方身上并无血腥气,未曾杀过人,便耐下性子听了几句。

    宋渊告知来意,宁玉也当他只是算换个方式将他骗入妖族地盘,要知道如今洛银不知生死如何,修道界人心惶惶,若是宁玉也跟着消失,九州门派也不知会落得怎样。

    想当年在宁玉手中死去的妖不计其数,他觉得自己没立刻杀了宋渊已算仁慈,可多年不曾拔剑,若真动起手来,他也未必是宋渊的对手便是了。

    宁玉的身边还有个红樱,他保持着对那些没杀过人都妖较为和善的看法,只是让宋渊快滚,莫要胡言乱语惹他心烦,否则他的剑可不长眼睛。

    宋渊自知找宁玉并非难事,要想服他却不容易,眼看洛银给的期限将至,宋渊不得已,只能划伤自己的心脉,让宁玉看一眼洛银埋在他身体里的一股真气。

    妖族命长,伤了心脉再修养好,无非是短几十年寿命,宋渊并不在意。

    宁玉还没见过这种走到跟前便拿匕首捅自己心口的人,但他见到了洛银的真气,勉强信了宋渊的话。

    之后便是宋渊调遣重明山谷内外层层看守的妖,可以抽出一刻钟的时间让宁玉和洛银碰面。

    宁玉的身上挂着无言的物件,他披着白色的斗篷,一点儿也不怕被人瞧见,不过他身形倒是与无言有七分相似,加之无言物件上不断泄出的微末妖气,倒是可以掩盖他身上自然一股修道正气。

    入大殿,宁玉四下看去,没什么特别之处,可他掀开斗篷一抬头,看见占据半座大殿的金笼,和金笼内坐着的洛银时,还是没忍住震惊,低声骂了句难听的话。

    将人关在笼子里,便是贬低其为牲畜,是最极致的侮辱。

    因此,宁玉看宋渊的眼神都带着敌视,他几步跑到了金笼前,本想以灵力破开笼子上的缚灵网,可灵力才汇于指尖便被锁灵阵给吸走,一丝也没使出来,宁玉顿时心惊,他这才惊诧自己许是落入圈套。

    “这里是……诛恶池?!”宁玉上前抓紧宋渊的衣襟:“你果然是个骗子!”

    宋渊未与他争辩,只是面朝洛银道:“只有一刻钟,洛姑娘,一刻钟后他必要离开。”

    “好。”洛银起身,宋渊掀开宁玉本想出去,让他们二人好话,洛银却道:“我之前便承诺过你,若你能尽快找来宁玉,我便告知你当年结契真相,宋将军,留下来听。”

    宋渊脚步一顿,他没离开,也没离二人太近。

    洛银看向宁玉的脸,露出一抹苦涩道:“此番非我帮你,而是我有求于你了,宁玉。”

    洛银对宋渊还算客气,宁玉也看出或许是他方才误会了,便道:“尊者有事要我去办,直便成,只要我能做到,必竭尽全力。”

    “我找到在人界复刻天光之境的办法了。”洛银出这话时,宁玉的脸上顿时露出欣喜,他是真的高兴,为红樱高兴!

    “但在你完成夙愿之前,需先将我所交代的办成。”洛银慢慢朝宁玉的方向走去,待到金笼前,洛银才摊开一只手,右手食指凝聚灵力在左掌心上画阵:“这是我研究出来的与天光之境几乎一样的灵力阵,只需设阵引来雷雨,便可在灵州雪山下唤醒地心岩火,造成天光之境的异象。”

    宁玉闻言,双目紧紧地盯着洛银绘阵的方式,心中更是惊诧,洛银为何能在这锁灵阵中,双手双脚都被缚灵网束缚,还能如此灵活地运用灵力?

    她的修为,究竟到达怎样可怕的程度?

    洛银将阵法画好,又朝宁玉面前的半空推去,将每一个阵角都细致地展现出来,星芒闪烁,宁玉眼睛都不眨,也不敢遗忘。

    就在他记下阵法时,洛银继续道:“你记完这个阵法,还需记下移形阵,此移形阵需九州各派的能手配合你完成,移形阵的阵角分布九州各地,共五百六十二个,耗时很久,也不能有任何差池。”

    “尊者要在整个九州设阵?!”宁玉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洛银点头:“唯有如此,我才可以将死化为生。”

    灵州雪山是天然适合设下天光之境灵力阵的地方,九州中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比它更合适的地区,但灵州与幸州之间隔着大半个人界,唯有将九州的地势全都利用上,才能完成洛银画成的移形阵。

    “你不单要记住复刻天光之境的阵法,还需记住我告诉你的移形阵,这五百六十二个阵脚,任何一处都不可错漏。”洛银道:“此事事关人界与妖界的未来,万不能马虎,宁玉,如今的修道界唯有你还能算得才者,我将此事交给你,便是以性命相托了。”

    “尊者为何要布这么大的局?”这比他当时听洛银要海长老帮忙,于幸州设下捕妖阵还要震惊数倍。

    “我如今面临与你一般的困境,却比你为难多了,屿川的身体里,也有第二个人在。”洛银提起此事,眉心紧蹙,苦涩爬上嘴角,连干笑都扯不出来。

    宋渊闻言,神色微动。

    洛银道:“这么多年,人界一直以为五百多年前灵州雪山结契是因为妖族企图攻占人界遭到上天反噬,是妖族的野心毁了两界千万年来的和平。而妖族却以为是人界的私心和背叛,导致两败俱伤,与接下来几百年断断续续的战争与敌视。”

    “其中真相无人知,知者,更不敢言。”洛银看向宁玉,慎重道:“我此话,顶着欺师灭祖之名,可也是事情真相,当年灵州雪山结契,致使人界重伤,妖王身亡的罪魁祸首便是我的恩师,墨安。”

    “墨安仙道……已故几百年了。”宁玉如五雷轰顶,站都站不稳了。

    洛银这话简直是朝他天灵而来的一记雷霆,让他大脑一片混沌。

    可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在场的宁玉和宋渊陷入了深深的震撼。

    洛银低声道:“天光之境可让人舍魂离体,本是堕仙分离仙体,魂魄坠入凡间,掉落瑰海的惩罚。也不知墨安如何找到了瑰海深处的天光之境,多年研究,将其在灵州雪山下复刻,便是为了能借用天光之境的力量,让他的魂魄可以换到另一具满意的身体里。”

    “妖界气候糟糕,妖族的生存都成了大事,明瑕为妖族使者请入人界,要与人界结契共享资源,此事也是墨安率先首肯,他答应并非仁善,顾念妖族无辜的生命,而是为了一己私欲,他想将自己的魂魄,换到妖族的身上,如此便可以拥有凡人不论如何都不可能拥有的长久寿命。”洛银这话时,朝几乎贴着大殿门站的宋渊看去:“我想他当时的目标,便是妖王阿赦。”

    “只是不知结契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阿赦死了,当年的宋将军也亡故了,墨安的魂魄附身于屿川的身体里,双双沉眠了几百年之久。”洛银道:“这便是当年真相。”

    “这、这……我如何能信……”宁玉的大脑一片空白,那位被后人敬仰,奉为仙道的墨安,竟是洛银口中所的这般恶劣不堪,他以一人之私,坏了两界多年安宁,更因此,不知引起两界几回战争。

    “不论你觉得有多荒唐,这都是真相。”洛银将这些完,仿佛耗去了身体里所有力气,她往后退了两步道:“如今屿川与红樱一般,身体不能完全由自己操控,那每日出现在众多妖族面前的妖王,还不知究竟是屿川,又或是墨安。”

    宋渊的脸色一阵苍白,他终于没忍住朝金笼靠近:“洛姑娘能救殿下吗?”

    “或许……”洛银不敢完全保证:“宁玉,离开这里后,先将移形阵于九州设下,你再亲去灵州雪山之下复刻天光之境。我算好时日,四十九日之后子夜便是最佳启阵时机,待到天光之境的灵力阵移至诛恶池上,正是破晓,若是成功了,我便可以将墨安的魂魄从屿川的身体里拉出来,阻止他。”

    “我、我……我如何能做?”宁玉顿时觉得如泰山压顶,压力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你必须能做!”洛银道:“阵法都绘给你,一个也不能错,你便当这次是试验,若这次成功了,你便可以在灵州雪山下救回红樱。”

    “若……失败了呢?”宁玉讷讷地抬头看向洛银。

    必然有失败的可能,这绝不是万无一失的做法。

    洛银扶着石桌,脸色淡然,她早已将一切都想好了。

    “若是失败,你便可从中吸取错处,下回再复刻天光之境,成功的概率便更高了。”

    “我是问你呢?你还在这笼子里!”

    “我必须在。”洛银垂下眼眸:“唯有我看着,才能放心,才能确保屿川的安危,生死如何,总有我陪着他的。”

    她没错,以命相托。

    洛银不曾想过退路,这次不论结果如何,她都会站在谢屿川身边的。

    正如当初谢屿川抛开一切,要断绝与宋渊等人往来,只想留在洛银身边当一辈子旁人口中的玩宠时,他也未留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