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一百零七 谢屿川:我不是小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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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州险些乱了套, 因为洛银突然出现,又带走了谢屿川,修道界对灵州仙派本就颇有微词, 现下更是反感, 对洛银的身份用心也诸多怀疑。

    宁玉作为修道界如今唯一的顶梁柱, 为了底下不成器的弟子和各怀心思的各州掌门, 已经疲惫不堪。原先他是想救洛银,却没想到天光之境失效, 洛银的身死成了谜团,他心中有愧疚,这才揽下了拯救世人的担子,可事实上他也非这块料。

    宁玉年轻气盛时便离开烈州仙派, 在外游荡几十年,早磨灭了扬名立万的心,九州各派诸多繁杂事情皆堆在他的面前等他处理, 宁玉只想赶紧找到涂颜, 问清楚当初移形阵的真相,再抓住墨安, 让他受到惩罚, 便带着红樱离开这里,回去瑰海。

    洛银出现后的第十天,不知多少人前来问话,如今就连烈州仙派的掌门也在他面前晃过几回, 每个人都在担心洛银如今究竟算好算坏。

    是怪他们没有布置好移形阵生了仇恨之心,还是对修道界,乃至人界、妖界,另有算。

    宁玉有预感, 洛银临行前过会给他们一个交代,她便一定还会找来。

    安州边境镇里的梅花开了,远离城镇靠近山林下的偏路里,一所四方的院周围种的全是梅花,风一吹花枝乱颤,落下一片飘香的花瓣来。

    院的四周设下结界,山中泉水挖通引入院内屋,造了一处干净的活水池,此处少有人来,修道士从上空经过也不会发现。

    院中身穿红裙的女子正靠在藤椅上晒太阳,山林间有凉风,但此处无雪,丑时的阳光正暖和,院内梅花的香味带着一股凛冽的风迎面而来。

    阳光突然被遮住了一瞬,红樱睁眼,见到眼前的人顿时慌了一下。

    她险些从藤椅上摔下来,站起身紧张地看着对方,怯懦地双手双脚都不知该如何放,半晌才回过神来,想着要给对方下跪,还要喊对方一声恩人。

    洛银一袭银纱月华裙,身上的仙气并未收敛,天灵上一抹金色的柔光将她整个人衬得超凡脱俗,就连面容都好似蒙上了一层云纱,叫人看不真切。

    红樱还未跪下,洛银一弹指便让她重新站好。

    “恩人怎么……”红樱在此地避世,对外界的消息总是滞后,只有宁玉来时才会与她上一些话,她只知道洛银已经在诛仙阵中香消玉殒,突然见到来人,实在震惊。

    洛银没与她解释那么多,她不知宁玉在哪儿,但她对红樱的妖气还算熟悉,想要在人界找一条红鱼妖还是很容易的。

    宁玉为了保护她,在院外设了阵法,阵法外还有结界,防止红樱出去,也防止他人进来。洛银方才入院是直接冲破了结界,只要宁玉在附近州地,想来要不了多久就会赶来了。

    洛银瞥了一眼院子里的石凳,此地被红樱扫得很干净,她坐下后也没顾红樱,腰背挺直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衣袂处飘着袅袅纤云,像是水中波纹般荡漾开。

    红樱在她面前,不敢话。

    宁玉不会让自己离红樱太远,也是为了能够及时保全红樱的安全,很多年前他将红樱带入烈州,结果便因为疏忽大意让红樱被何缈捉到带入烈州仙派,他修为高,不过一刻钟便能立刻赶回。

    宁玉大冬天里出了一身冷汗,他赶到专门为红樱设立的院内,匆匆站稳才看清坐在院中的女子。

    红樱胆怯地缩在一旁,见到宁玉才敢冲过来扑进他的怀里。

    宁玉搂着红樱,望向洛银,虽已有心理准备,可再见到她,宁玉心中还是不免犯怵。

    “洛尊者。”宁玉给洛银行礼。

    洛银摆了摆手,不太在意。

    “我今日来是有事交代,放眼整个人界,也唯有你能帮我。”洛银这句话,让宁玉突然想到大半年前,他被宋渊带入重明山谷诸恶池上见被关在金笼内的洛银时,她也是这样的。

    “弟子惭愧,尊者交代的事,弟子没能完成。”

    天光之境成功了,移形阵却出了问题,是洛银自己的造化重活过来,若非她天命如此,宁玉便是有违所托了。

    “过去之事便不提了,你我不过都被墨安骗过罢了。”洛银道:“你知墨安的存在,也知我当初留在诸恶池的用意,诛仙阵启动时一路入重明山谷,途经多处伤人无数,后来的半年,屿川又在人界……”

    她顿了顿,道:“当年之事,人界与妖界需要交代,如今这事,屿川与墨安之间也需了断,我会将墨安从他的身体里引出来,让九州众人都看见,这世道中真正的恶人究竟是谁。”

    “尊者要我怎么做?”宁玉问。

    洛银道:“召集九州能人,于冬至达灵州雪山下,诸多事端从何处起,也由何处了结。”

    要召集九州众人并非难事,毕竟这一年来,九州的掌门或长老几乎都在古河州、幸州、潞州和安州这四处地方,现下距离冬至还有半个多月,以御剑飞行来算,时间并不算赶。

    只是……

    宁玉出心中难处:“如尊者所言,九州皆知墨安的存在,也知谢屿川与墨安共用一具身躯,那一千多位修道士究竟是死在他们谁的手中,任何人都不敢断定。墨安妖道行诸多恶事,便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够,那谢屿川呢?他身为妖王,又该如何处置?”

    “你要处置谢屿川?”洛银抬眸朝他看去。

    她分明是坐着的,宁玉是站着的,照理来当是宁玉居高临下,可偏偏洛银这一抬眸让宁玉双腿发软,不自然地往后退了半步,藏在他身后的红樱也瑟瑟发抖,呼吸都停了。

    宁玉豁然发现,重活过来的洛银似乎有什么地方变了。

    不单是她身上若有似无的仙气,她在对待关于谢屿川的事情上,似乎也不再如以往那般谨慎犹豫,反倒意外地坚定。

    “谢屿川杀了这么多人,不该处置吗?”宁玉道:“只要他还有理智,便不该纵容墨安杀人,若墨安没有完全取代他,那这一千多条人命里,总有他的份。”

    “你的对。”洛银没有与宁玉辩驳,她只是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宁玉身后的红樱身上,这是她入院子来,看向红樱的第一眼,单是掀一掀眼皮这一举动,便让红樱浑身发寒,仿佛被人看穿。

    事实上,洛银也的确看穿了她。

    脱离肉身凡胎,一切于她眼前都无所遁形。

    “宁玉,你也经历过失去,活着时犹犹豫豫,唯有死后才会更加确定自己想要的东西,或人。”洛银道:“我为苍生考虑良多,抛却了自己的心意,也枉顾屿川的意愿,我与屿川都险些丧命,可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便是护着屿川,一如你护着你身后那条鱼。”洛银出这话时,宁玉立刻僵住了。

    “你成了今时修道界之首,仍背着众人养一只妖,与我又有何分别,你既做不到大义凛然,又何必叫我大公无私。”

    洛银承认,她有私心,她的私心就摆在明面上告诉宁玉,她便是要谢屿川毫发无伤地回到她身边,她还要今后世人见到谢屿川,也不得再以这一千多条人命对他指指点点。

    人是谢屿川杀的,还是墨安杀的,旁人的确无法分辨,但众人总归相信亲眼所见,只要墨安认罪伏法,那杀人的就是墨安,与谢屿川无关。

    宁玉总算知晓洛银的来意,他胸中郁结,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因为俗念私心早已抛却了成仙之路,更愿意守着一方天地,与自己心爱之人相守。而这世上,也不是人人都愿意成仙的。

    “尊者如今……修为何境?”宁玉多嘴问出这一句。

    洛银睨了他一眼,嘴角微扬:“未入天门,不过散仙之躯。”

    宁玉一怔,心中大骇。

    谁不入天门便不算成仙?洛银如今的散仙之躯,便是陆地仙人,她成了此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超越凡尘,也不受仙界约束,自由自在,来去无碍。

    “那可真是,天地造化。”

    既然这世上无人能阻止她,倒不如顺应她。

    每个人都有其私心,藏匿私心,大家都想在世人面前做个好人。

    洛银虽成了仙体,却没有一颗仙心。

    洛银来的时间已经够久了,她答应了要在谢屿川醒来时能第一眼被他看见,便不欲再与宁玉多,只是提醒对方记得冬至灵州雪山之约,届时她会还天下一个满意的答案。

    未必全然真实,也未必有更好的安排。

    临行前,洛银足下微顿,她又回头看了宁玉一眼,见他的右手紧紧抓着红樱的手腕,绕在嘴边的话还是吞了回去。

    罢了,旁人之事与她何干。

    宁玉这一生,只启动过一次天光之境,洛银“死去”后的这半年,他带着红鱼东奔西走,将她藏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却从未想过还给她一具完整的身体。

    他是真的没想过吗?

    还是他已经不再去想了?

    院里飘来了几朵完整的梅花,洛银离开的那一阵冷风,似乎将院子里温暖的花香味也一并带走了。

    红樱见宁玉一直僵硬地站着,担忧地唤他一声,宁玉回神,却松开了红樱的手,他要去屋外将阵法和结界重新布下,只是与红樱擦身而过时,喃喃了句。

    “你比墨安幸运。”

    红樱双腿一软,斜斜地扶着院中石桌,竟险些摔倒。

    她看着宁玉去院外设下阵角的身影,明明是触手可及的距离,却仍觉得遥远,那张越过梅花花枝的面容尽显淡漠,见不到丝毫爱意。

    洛银回到客栈时,谢屿川还在睡。

    他将软被抱成一团搂在怀中,整个人蜷缩成一个不安的形状。

    屋内的炭炉已经灭了些,洛银弹指使其燃烧得更旺,又将茶壶放在上面热茶水,这才走到软塌边,暖了手再碰一碰他的发丝。

    在她碰到谢屿川的刹那,谢屿川便睁开了眼。

    手腕被人抓住,明明窝在被褥里取暖的人,指尖却比她这刚从风雪里回来的人还要凉。

    洛银低声问他:“怎么了?”

    谢屿川翻身朝她看去,他的眼中倒映着洛银的身影,视线从空洞逐渐变得清晰,最后再搂着她的腰,将头靠在了她的腿上,一如他睡着前抱着洛银的姿势。就像他在洛银的腿上睡了一觉,二人的姿势一直没变过,洛银也没离开过。

    “睁开眼,看到你了。”谢屿川这话时,洛银的心头略微酸涩了些。

    “你早醒了?”她问。

    谢屿川的声音闷闷地嗯了一下。

    “所以,你醒了也一直闭上眼,等我回来?”

    谢屿川又是一声嗯。

    他这样乖,让洛银都有些替他委屈了。她的手一遍遍抚摸着谢屿川鬓角的发丝,也不知他在清醒后闭上眼睛等她回来的那段时间,心里在想什么,会不会以为她又将他丢下了。

    谢屿川没有抱怨她回来得太晚,只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若此事二人就此揭过,来日未必不会成为彼此心中的伤疤,毕竟她有隐瞒的前例在。

    “我去找宁玉了。”洛银道。

    谢屿川突然睁开眼看向她,他翻身坐起,盘腿与洛银面对面,一双眼睁得很亮,似乎意外洛银会与他她的去处。

    洛银伸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道:“我去与他,冬至那日让九州列位到灵州雪山下,我会在那一日将墨安的魂魄从你的身体里抽出来,在此之前,还需将你身上内外的伤都治疗好。”

    大半个月的时间,那个时候谢屿川的肺腑应当就该痊愈了。

    谢屿川却不让洛银的手离开,他抓着她的手在脸颊上蹭了蹭道:“那你以后的行踪都会告诉我吗?”

    “我以后根本不会离开你啊。”洛银浅笑,顺势捏了一下他的脸,谢屿川的脸上没肉,捏不到什么,洛银转而又摸了一下:“若是因事短暂离开的话,我会告诉你我的去向。”

    “要提前告诉。”谢屿川的双手撑在软塌上,朝她凑近:“不能事后。”

    “好,今日是我做得不对。”洛银坦然接受:“我想着你才与我重逢,怕是不愿让我离开,若非要央着跟我一道,我可能磨不过你,真带你去也没什么,就怕到时候遇见宁玉之外的人,另生事端。”

    “姐姐。”谢屿川的心里暖洋洋的,像是整个人都浸泡在温水之中,四肢百骸都被洛银笑容的温度填满了。

    洛银的话,无疑是安抚他心中不安的良药。

    他凑上前,对准洛银的嘴唇亲了一口,心觉不够又再亲一口,肺腑中正在修复的灼热感与另一种炙热的欲·望一起从内里燃烧他的身躯,像是要将他从里到外煮熟。

    谢屿川的手紧紧地捏着,指甲几乎抠进了肉里,他还在克制着自己,能克制言行,却克制不住满目浓情的眼神,也抑制不住紊乱狂跳的心。

    洛银被他吻得呼吸都变得困难了些。

    舌尖发麻,涎水顺着嘴角溢出,又被谢屿川捧着她的脸,一应舔干净。

    两股心跳声此起彼伏,像狂风骤雨中檐下的铜风铃,雨声和风铃撞击声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而凑近的呼吸,也像是淋了一场骤雨,湿漉漉地缠绕着。

    洛银有些动情,她看谢屿川的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在谢屿川的手触碰到她的腰时,整个人微微一颤。她呼吸停滞,颤抖着睫毛眼眸微抬,眼神落在谢屿川的眼中,顿时让他的心跟着揪紧了一瞬。

    于是他不敢动了。

    放在洛银腰上的手也慢慢收回。

    指腹离开柔软的腰,再离开轻柔的外衣,最后恋恋不舍,还是转了方向,改成将人抱在怀中,这是谢屿川忍耐的极限,没再去亲她了。

    洛银的心跳尚未平复,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有些不解,但也没有破。

    许是这半年多来对谢屿川的精神和身体上的折磨太大,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她也非喜好那事之人,便将想法挥开脑海,沉默着以掌心安抚对方。

    谢屿川自是不知洛银所想,他只懊恼自己年轻气盛,只要碰见洛银,无时不刻地想要触摸她,如此急躁,反倒让躲在他身体里的人白看笑话。

    谢屿川已经忍耐了这么久,便不在意这一时半刻,今日距离冬至不过二十天,他可以等,等到墨安彻底从他身体里离开后,他再去拥抱洛银。

    以免那恶心的道士,借他的眼,看见洛银动情。

    约过两刻钟,谢屿川才慢慢放开了洛银,再抬眼看向她时,眸子里湿漉漉的,像是受足了委屈的兽,欲求不满地揉着她的手掌。

    洛银顺势按在了他的脉搏上,去查看谢屿川身体上的伤。

    确定他的确相较之前好转了许多,便道:“这几日灵州下了很大的雪,路上艰阻难行,便是远一些的城镇也有许多店铺不开张了,买不到多少好吃的,咱们就在客栈里应付几日,等你的身体彻底好了,再去寻各地美食,可好?”

    “好。”谢屿川享受洛银对他无微不至的体贴,又好笑地问:“你是在把我当孩儿哄吧?姐姐。”

    不等洛银回答,谢屿川接着道:“可你明知道,我不是孩儿。”

    他看向她的眼神又深邃了几分,双眼微眯,像是盯紧了猎物的狼,准备饱餐一顿前的危险。

    洛银的视线不自觉向下一瞥,巨龙蛰伏,还算安全。

    嗯,她知道。

    她的屿川的确不是孩儿了。

    早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