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赴边
冬时寒侵风肆,山间草木萧疏,烟络横林,身穿甲胄的士兵围坐在一起,抢着半壶烈酒,有将官路过,那得了酒的人,忙将酒囊藏在盔甲下,这会儿谁都没敢出声。
谭随文此刻就坐在不远处的火堆旁,半举着双手烤火,往那群士兵的方向看了好几眼。
抢了酒的那人见将官走远,趁身边的人不注意,蹿起来几步进到林中,看着比野猴还要轻盈灵活。他旁边的人又气又笑直骂娘,互相侃了几句又渐渐转了话头。
谭随文望着那道消失在林中的身影,轻轻皱眉,须臾,他站起身跟了过去。
今上派容长樽带兵赶赴边境,以防南襄,谭随文是得了特赦,扮作普通的士兵,跟随容长樽一道去郜州。如今京城中的人,估计还以为他仍被关在大牢里。
数日前,顾政亲自来大理寺狱中见了他,让他做了一个选择,给了他一道密旨。
在知道自己的父亲当真与裴复勾结陷害了谢宪将军之后,谭随文是存了死志的,清明忠骨似他,无颜面对朝廷,无颜面对谢家一门。
如今,顾政给了他一次机会,给了谭家一次机会,无论这其中是否存着怕他谭家通敌造反的安抚心思,谭随文都别无选择,也不会给自己第二个选择。
思绪渐渐飘散,谭随文走在林间,终于看到了方才抢酒的那人。
深林中视线暗,他瞧不清他的脸,只见他仰头灌了几口酒,呛得直咳嗽,嘴里却咕哝感叹:“暖和,暖和……”
谭随文正待再靠近,对方忽然蹦起来,慌道:“谁!?”
这一声带着少年的清亮,谭随文听清这熟悉声音,即刻上前捉住对方的手腕,脸上满是惊讶凝重,“容越,你怎么在这儿?”
公子见到他也吓得不轻,挣开他的手,心里发虚,却还抬着下巴回道:“你都在这儿,我为什么不能在?”
“跟我去见侯爷。”确定了是容越,又见他这副样子,谭随文自然猜到了些始末。
这公子不知怎么混进军队跟过来了。
容越再次挣开他的手,往后跳了两步,“不能让我爹知道,随文,你不能不讲义气啊。”
谭随文眉头皱成了结,满脸肃重,“你怎么混进来的,你知不知道按照军规,这是死罪?”
“你快跟我去见侯爷。”他着,再次上前。
容越只能一个劲儿地躲,“你知道我爹一向治军严明,要是我被发现了,他真有可能砍了我,你让我去见他,不是把我往断头台上送吗?”
他这样纯粹是胡赖,谭随文却停下了动作。
容越见他不抓自己了,以为动了他,正要趁热铁求他帮自己隐瞒,后领却突然被扯住。
察觉危险来临,公子立刻弓腰,身体轻巧一旋,藏在袖口的匕首出鞘。
寒光闪过,却被背后那人快速捏住手腕。于此同时,容越的脚已经攻向那人的下三路,快要击中时,又被对上强行绊住腿。
林中有人发出惊喊,容越膝盖一痛,疼得他当即跪在地上冷汗涔涔。
“就这点儿本事,也敢跟来?”
耳边传来一道浑厚的责问,容越脸一白,汗毛颤耸,额头密汗直下,声音都有些变调,“爹!”
他强撑着站起来,也忘了此刻自己是一副被抓包的狼狈样,“爹,我……我刚才没伤着你吧?”
匕首被扔到了地上,闷闷一声响,容长樽冷哼,“凭你那点力气,伤不着我。”
话虽如此,容长樽却在琢磨容越方才那一套招数。
路数他从未见过,让人防不胜防,若非容越习武时间短,速度和力气都不及他,他还真有可能被他伤到。
容长樽睨了容越一眼,这才想起惊蛰。
那青年教给容越的,竟是这些,倒还真叫人意想不到。
容长樽已经在脑中演练起来,方才的招数,变换之后用在战场对敌的可能性。
见自家老爹的脸色黑的与渐沉的天色不相上下,容越像个鹌鹑一样凑到他跟前,“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容长樽瞪着他,再次冷哼,转身阔步往林外走。
若是连队伍中混进了人都察觉不出,那他也别领兵仗了。
他身后的几个将官心照不宣地将容越给围了起来,“公子,请吧。”
容越的表情,跟那被风吹折的枯草一样,蔫嗒嗒枯败了,但他心里却是十足的不甘,“爹,我想跟你去边关,去仗。”
容长樽停下脚步,回头凝着他,半天不话。
临行前,容越已经求了他很多次。
容长樽不是没有私心的,容越的母亲去得早,他又一直未曾续娶,如今身边便只剩下这么一个儿子,他嘴上骂他纨绔没出息,心里何尝不希望他干脆就这样没出息下去。
战场上刀剑无眼,连他都不能保证哪日会殒命在刀剑之下,更何况是容越,他连个鸡都没宰过,遑论上阵杀敌。
容长樽的目光越过容越,看向不远处的谭随文。
谭随文上面是有几个兄长的,陆陆续续都死在了与南襄的交战中,谭家一门如今只剩下他一个男丁。
原本谭家也该是满门忠烈,只可惜一步踏错,近乎万劫不复。
许是知道容长樽不会应允他,容越忽然直直跪下,捡起了地上的匕首,态度前所未有的认真,“爹,孩儿私入军队,按军规当斩,您治下严明,便是至亲也不当姑息,您砍了我吧。”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脸色齐变,离容越最近的将官忙下跪道:“侯爷,公子虽有错,但也是报国心切,罪不当死。”
谭随文也赶忙上前跪地,“公子少年心性,事先并不知晓军规,是属下方才同他提及的,请侯爷开恩。”
在场的人纷纷下跪求情,唯有容越一人,仰着头,倔强地与容长樽对视。
容长樽沉着脸,俨然要动怒。
公子却膝行向前,将匕首捧到容长樽面前,“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你若不斩我,就是同意我做您的兵,跟着您去郜州。”
谭随文原见他捧着匕首过去,急得不行,怕他真是血气上来,要以死相逼,这下也算是以死相逼,但怎么听怎么像是在胡搅蛮缠。
两下里无声对视,许久,容长樽拿起容越手中的匕首,众人的心也跟着提起来。
容长樽在那匕首上摩挲两下,转而放回容越手中,“下回别再掉了。”
言罢,他转身离开。
容越愣了一瞬,顿时喜笑颜开,从地上爬起来,还不忘把谭随文和身后几个为他下跪的将官扶起来,连声道谢。
谭随文见他高兴,也跟着笑了,末了,却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多少人对战场避之不及,这公子却上赶着要去,也不知道他这样的,可受得了边境那等苦恶环境。
几位将官同容越寒暄过后,快步朝容长樽的方向跟去。
容越这才勾着谭随文的肩膀,拍了几下,像是猜到了他心中的忧虑,咧嘴笑道:“其实我知道我爹不想让我走他的路,但是我想走啊,我从到大最崇拜的就是他了。”
公子望着已经走远的容长樽,目露向往,“随文,你不要看我,你现在还不一定得过我呢。”
谭随文:“……”
两人回到休整的地方时,容长樽正背靠着高头大马写信。
容越跑过去,在他身旁探头探脑,“爹,你这是给谁写的?”
“给你大姊。”容长樽道,“你一个人跑出来,可有想过你大姊,她如今有了身孕,若是知晓你不告而别,怕是又要因你忧神伤身。”
容越垂丧着头,情绪一时间有些低落,喃喃道:“那我也给大姊写封信吧。”
……
容书年收到容长樽两人的信件时,距他们离京有已有半个月。宫里开始备办年节,顾政已经派人来别院请了好几次,要顾璟浔提前进宫,顾璟浔都回绝了。
若是以往,顾璟浔定然早早地便进宫去了,她之前住在桓亲王府,最不喜欢的就是过节,总归那都是别人的热闹。
今年却全然不同,顾璟连罕见的在朝中告了假,跑到她的别院暂住,日日不离容书年,顾璟浔有次过去,竟看见他正尝试着扎孩子穿的虎头鞋。
于是回去后,顾璟浔左右坐不住,便也令人找了一堆材料,请了绣娘到房中,自己也学起来。
惊蛰练功回来,进屋看见桌上一堆孩子鞋袜,一时僵住了。
上次顾璟浔还玩笑要跟他生孩子,今日竟然直接做起了孩子的鞋袜。
天色渐暗,绣娘起身告退,顾璟浔也学累了,见惊蛰进来,就把刚做好的袜子套在手指上,弯着手指玩。
袜子上扎了一个的虎头,随着她的动作一抖一抖,煞是可爱。
“咬你。”姑娘把虎头戳到他面前,张嘴鼓腮,发出几声“嗷呜~”。
惊蛰忍俊,长臂一揽,勾着她的腰凑过去,在她微微泛红的脸蛋上轻咬了一口。
顾璟浔被他偷袭,瞪他瞪得眼都圆了,“老虎你都敢咬?”
顿了半晌,惊蛰冷不丁道:“母老虎?”
然后他就成功地挨了一拳,“你骂我?”
他尚来不及解释,顾璟浔已经气得把他推开了,“你嫌弃我不够温柔?”
惊蛰错愕,差点上手抽自己嘴巴子,见姑娘还有控诉话等着他,他果断上前堵住她的嘴,用自己的嘴。
这时候顾璟浔当然不可能老老实实让他亲,手脚并用又踢又挠的,但惊蛰一个刀砍身上都不带皱眉的,自然对她输出的那点伤害无动于衷。
等怀里的人被他亲得快要站不住脚,惊蛰才把她放开,抱孩一样把她抱到榻上。
顾璟浔想骂他,可惜已经没力气,就算能话,气势上也撑不起来了,于是她就那眼神控诉他。
只是她不知道,她这样子在惊蛰眼里却是另一番情态,身软体酥恍若无骨,檀口艳红沾水,双目迷离似怨似嗔,惊蛰被她这么看着,不自觉呼吸都屏住了。
鸦色长睫抖颤,眸底渐渐生澜,袖下的指节缓缓攥紧又松开,惊蛰才道:“哪里嫌弃你?”
他抱她在怀,像是抱住冰天雪地中唯一的热源,声音压低,遮掩涩哑,“你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
他是真的这般认为,故而流露出的每一丝神态都是认真的。
他这样认真,搞得顾璟浔都不好意思继续作天作地了,于是刻意清清喉咙,“那当然。”
瞧她被顺了毛,惊蛰软和目光,只凝着她,再没言语。
--------------------
作者有话要:
感谢投出地雷的天使琢玉 ,比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