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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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泊桥睁开眼。

    他躺在一张双人床上,房间里很暗,厚重的窗帘中间有一条细缝,缝间依稀透出日出前的灰蒙天色。

    陈泊桥按亮了台灯,坐起来,缓缓四顾,冷静地接受了这间他睡过一晚的安全屋主卧,接受泰独立国、章决,以及原本完整的计划被无限乱的的事实——他擅长适应。

    军事监狱、奔波流亡,陈泊桥与慌乱不安无关。完全清醒后,他快速换上衣服,起床前去洗漱。

    安全屋内只有一间盥洗室,在进门的左侧。他经过客厅,没想太多地一把拉开盥洗室的门,一股白茫茫的水雾扑面而来。

    章决腰间围着浴巾,手里还拿着一块用来擦头发的毛巾,半裸着站在水汽后面,嘴微微张着,眼神中有少许吃惊。

    陈泊桥愣了愣,后退了一步:“抱歉。”

    “没事,”章决摆摆手,“我洗完了。”

    章决没把门关上,陈泊桥便也没动,顺口问:“这么早就洗澡?”

    章决慢慢地眨眼,有些迟钝地反问:“早吗?”

    但不等陈泊桥话,章决又:“已经四点半了。”他的语气中带着一股理所当然,就像凌四点半是全球统一的上班时间似的。

    陈泊桥忍不住笑了笑,问:“四点半还不早?你不睡觉么?”

    章决闭上嘴不话了,看起来有点郁闷。陈泊桥觉得章决的样子傻得有趣,又接着调侃:“不会真的一夜没睡吧。”

    “不是,”章决顿了一下,认真地替自己解释,“我睡了近五个时。”

    他的黑发擦了半干,带着湿意贴在颈和肩膀上,有水珠沿着胸口往下滑,滑过肋骨和腹处的凹陷,沿着人鱼线淌进浴巾里。章决的皮肤白皙得像雪,被过高的水温烫出几块浅红色,腹部的肌肉线条不明显,但没有昨天陈泊桥抱着他跳伞时,陈泊桥所以为的那么瘦弱。

    陈泊桥从军多年,与战友混浴是难以避免的事,也参加了好几年的亚联盟征兵防止Omega被错筛入军队的性别审查,自认对健康的成年Alpha的身体特征比较了解。

    现在倒不是陈泊桥想对章决的体型作什么不礼貌的评价,只是两人面对面近距离地站着,不看也不大可能。

    平心而论,如果不看身高,只看肤色和体型,章决跟Alpha这个群体真的没什么缘分。

    可是昨天章决的握枪手法,跳伞着陆的精确度,又让陈泊桥觉得章决应该受过长期的专业训练,而且体力很好。

    “章决,”陈泊桥开口问他,“你伞跳得不错,当过兵吗?”

    章决摇了摇头,:“没有。”

    陈泊桥“嗯”了一声,又随口问:“从罗什毕业这些年,你在干什么?”

    浴室里的水汽渐渐消失了,房间外的冷气渗进来,章决似乎有些冷,但也并没有把杵在门口的陈泊桥推开的意思,只是因为陈泊桥直白的问题犹豫了几秒,然后便老老实实地回答:“上了北美的国立大学,毕业之后回国工作了几年。”

    “什么工作?”陈泊桥立刻追问。

    见章决面露迟疑之色,陈泊桥便又缩了问题范围:“和你这次行动有没有关系?”

    章决看着陈泊桥,想了想,摇了摇头,一副不欲多谈的模样。

    两人沉默着站了几秒,章决畏寒似的把毛巾抓紧了。

    陈泊桥低头看见,心念一转,便抬起手搭了搭章决的肩膀。感受到意料之中的凉意后,他温和地对章决笑了笑,问:“冷怎么不?”

    章决被陈泊桥碰到,立即微微瑟缩了一下,随后面颊上便泛起很浅的红。“不是特别冷,”他垂下眼道,“你用浴室吧,我先去穿衣服。”

    罢,章决往前走了一步。

    陈泊桥承认自己人品不好,他故意不愿让开,想看看章决有什么反应。

    章决走不过去,只好又停下了脚步。也不知是为什么,他总不愿意抬头看陈泊桥,垂头丧气,局促不安,像被罚站的新兵。

    陈泊桥发现章决慌乱无措时很有些好笑,便又后退了一些,让出一个章决堪堪能过的位置,故作自然地道:“去吧。”

    章决犹豫了几秒,最终也没开口让陈泊桥再让大些,低着头侧身从陈泊桥和门框之间挤了过去,快步走回自己的卧室。

    陈泊桥看着章决的背影从门后消失,才走进浴室。

    陈泊桥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客厅的钟显示四点四十分。章决穿得整整齐齐坐在沙发上,他捧着一个平板显示器,面色凝重。陈泊桥走过去,看见屏幕上显示着十个并排的监控画面。

    “我们得走了。”章决头也不抬地。

    “怎么了?”陈泊桥皱起了眉,凑近细看。

    “安全屋外的监控,”章决指着一个呈俯角的监控镜头,“这是这片区域唯一能容车通行的弄堂。”

    画面里有一条巷,两名高大的男子在离摄像头不远处面对面站着,乍一眼望去像在聊天,但细看两人的站姿,好似总带了些紧张。

    “他们在这儿待了十分钟了。”章决。

    陈泊桥看见其中一个男子比了一个手势,是亚联盟军中常用的手势,意为准备行动,心中确定了来人的身份。

    昨天章决劫走他后,他便将提早植入在身体里的信号屏蔽器抽出来扔了,使军事监狱放在他背部的追踪器起效。

    因此亚联盟的军人追到这里,并不让陈泊桥感到意外,毕竟,根据陈泊桥以往执行任务的经验,在追捕重要犯人时,亚联盟的卫星导航系统的精度还是挺高的。

    “联盟的军人,”陈泊桥告诉章决,“意思是准备行动。”

    章决沉默了几秒,像自言自语似地:“怎么会这么快。”罢他便起身去了房里,不多时就提了两个旅行袋出来,扔在地上,开了通讯器:守住巷口,我带他先走。”

    对面有人回答:“好。”

    切下通讯,章决对陈泊桥道:“走吧,你帮我提一包。”接着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看了一眼乖乖蹲在垫子上的伤了脚的猫。

    “猫……”章决的神色有些犹豫。

    陈泊桥快步过去,一手抄起猫,一手提起地上的两个袋子,抬手让猫升起来,脸靠近章决,猫配合地喵了一声。而陈泊桥对章决露出微笑:“可以吗,章决同学?”

    “……好吧。”

    下到二楼,章决推开窗,带陈泊桥翻过窗台,沿着二楼外梯走到楼背面的街道。天色方才初晓,街道上空无一人,章决按了手里的遥控钥匙,一台落了一层灰的不起眼的越野车车灯闪了闪。

    只休息了几个时,他们又要踏上逃亡的路。

    章决果断地发动了车,沉默地加速、换挡,绕过镇中心的巷弄,往镇外开。

    驶过镇区最外延的建筑,他们开上砂石地,碾过杂草,冲上穿过镇外围的国道,章决忽然开口:“你被捕之后,有没有人给你动过手术?”

    陈泊桥侧过头看了看章决,没话。

    “或者,”章决缓缓补充,“你有没有一觉起来,突然有看不到的地方疼?”

    陈泊桥确信章决猜到了,但还是没话。

    又开了不到半分钟,章决一脚刹车,伴随着刺耳的制动声,车停了下来。

    “你来开。”章决果断地。

    两人互换了位置,把猫放到后座。章决从拿上车的其中一个袋子里找出了探测器,一手攀着陈泊桥的肩,另一手拿探测器在陈泊桥身上缓缓移动。

    探测器碰到陈泊桥左肩时,指示的绿灯变红了,还发出了警报声。陈泊桥觉得章决抓着自己肩膀的手紧了一下。

    “怎么?”陈泊桥问。

    “你身上有定位器,”章决低声,“所以他们来得这么快。”

    陈泊桥不回答,耐心等着章决继续。

    “我没有屏蔽器,所以要把它摘下来。”章决闷闷不乐地。

    陈泊桥“嗯”了一声:“摘吧。”

    章决没动,只是把探测器移开了,不让警报继续响,又过了一会儿,才坐回去。

    “我应该早点想到的。”章决很有些懊恼地。

    “不是你的错,”陈泊桥很自然地安慰他,“帮我摘了就行。”

    “但我没有麻醉剂,”章决,“只有简易的手术处理工具。”

    “直接取吧,”陈泊桥道,“亚联盟的定位植入器,放置位置一般不深。”

    陈泊桥着方向盘,靠公路边停了下来,熄了火,转头看着章决:“速战速决。”

    天已经完全亮了,泰独立国的空气很通透,天蓝得像画,车顶有扇天窗,阳光进来,照得车内纤毫毕现。

    陈泊桥脱了上衣,露出布满大旧伤的上半身。

    他带队执行过很多次任务,受过不少皮肉伤,浅的随时间淡去了,留下的都是深的。

    有军人把伤疤当成勋章,陈泊桥更愿意将它视作记忆的索引。

    陈泊桥总是很忙,忙于失去战友,或失去至亲,他要记住的东西也比别人多很多。他以伤痕的形成时间来记住一位战友的生平,记住至亲,将一切记录在案后,才继续平静地接受下一位。

    陈泊桥知道章决看着自己的背,也发觉章决迟迟不动,便和章决笑:“我作战受伤时一般也不用麻醉,。”

    章决犹豫了片刻,去后座翻了包,回到前座时,手里拿着两个盒子,其中一个是冰盒。

    冰盒中有五支蓝色液体针剂,章决拿了一支,简单地对陈泊桥:“这支……其实是我用的。不过也可以当麻醉剂,注射后,在大约12时的时间里,你会完全失去触觉和痛觉。”

    章决将针管一头按到陈泊桥的手臂上,针剂自动注射入陈泊桥体内。药剂几乎立刻就生效了。

    “还有感觉吗?”章决伸手碰了一下陈泊桥的臂,问他。

    陈泊桥抬手,去碰越野车皮质的方向盘,塑料仪表盘,都没有任何感觉,只有阻力告诉他,不要再作无畏的尝试。

    “这是什么药?”他问章决。但比起这个问题,他更想知道章决为什么会需要使用这种药剂。

    章决眼神游移着没回答,手抬起来想合上冰盒。陈泊桥出手比章决快,只是没控制好伸手的力度,直接把冰盒推了出去。

    冰盒从置物台上往下落,玻璃管制的针剂全掉了出来。两人都想去接,结果手忙脚乱地撞在一起,一支都没接到。针剂一一摔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随即被沉重的冰盒压碎了。

    陈泊桥低头一看,蓝色的液体流了一地。

    “……”

    两人相顾无言了几秒,陈泊桥尽量诚恳地对章决道歉:“对不起。”

    “有地方能买吗?”陈泊桥努力尝试补救。

    章决没话,眼神中带着迷茫和震惊,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他舍命相救的人把他的重要药剂全弄碎了。

    “不如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我让裴述给你弄来。”陈泊桥又。

    章决没反应,陈泊桥伸手在章决眼前晃晃:“章决?你没事吧?”

    突然间,通讯器响起一些杂音,然后是嘈杂的斗声和气喘吁吁的人声:“先生,你们到哪儿了,我们撑不住了,准备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