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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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十二点,裴述带人抵达曼谷后,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曼谷市西南的一片别墅区。

    他父亲多年前在此地购置了一套房产,雇了人定期理,不过一直闲置着。他原以为这是一栋他这辈子都没机会住的房子,现在倒派上了大用处。

    此次曼谷之行,裴述依然低调,对外称洽谈项目兼考察市场,共带了十余人,坐满了一架商务飞机。

    到了房子里,裴述先在楼的四面都留了人看守,而后才联系陈泊桥,将位置发了过去。

    一时后,一台越野车往裴述家大门开来。越野车前挡风玻璃具有防窥功能,根据装在别墅铁门上的红外热成像仪显示,车内有两个人。

    下属一来给裴述报告,陈泊桥的电话也过来了:“开门吧。”

    裴述命人开铁门,下楼前低头看了一眼下属手上成像仪的图片。根据他对陈泊桥体型和习惯的了解,副驾上的人是陈泊桥,那么开车的人,就应该是章决了。

    越野车缓缓地驶入主干道,最后停在房子左侧,几株枝繁叶茂的高树之下。

    裴述快步过去,便见副驾的门开了,陈泊桥从车里下来。他穿着浅色的薄麻衬衫,头发较出庭那天影像记录里的稍长了些,还戴了副老式的墨镜,一身清爽,不像通缉犯,像曼谷随处可见的那类观光客。

    “裴述。”陈泊桥摘了墨镜,冲裴述点点头。

    裴述发觉陈泊桥这几天仿佛还过得挺滋润的,与自己想象中的灰头土脸完全不同。

    陈泊桥先向裴述走过来,走了两步后,忽而停了,如同想起了什么似得回头看了一眼。

    “你等等。”陈泊桥边转身边,他走回去,绕过车头到驾驶座边,微微俯下身,敲了敲车窗。

    裴述随陈泊桥地靠近了些,看着车窗降了下来,章决的脸从窗后露了出来。

    章决看上去也有点糊涂,不明就里地看着陈泊桥,问:“怎么了?”他和裴述印象中一样苍白,不过头发长了,挽在颈后,话声音也依然那么轻,裴述差点没听清。

    “不下车?”陈泊桥问章决,顿了一顿,又道,“今天气温三十二度,待在车上不热吗。”

    陈泊桥背对裴述,裴述看不到他的脸和表情,但听他和章决话,语速似乎较平时有所放缓,靠得也怪异得近,怎么听怎么像在诱骗章决。

    章决则全然没注意到陈泊桥身后的裴述,只专注地看着陈泊桥,面露少许犹豫:“我也进去吗?”

    裴述在后头清清嗓子,开了口:“进来等吧,又不是只有一个房间。”

    陈泊桥回头看了裴述一眼,又转回去替章决拉开了车门,章决才下了车,他对裴述点了点头,算过招呼了。这倒让裴述不曾想到,他本来还做好了章决对自己视而不见的准备。

    进屋后,裴述让下属带章决去泳池边的会客室,自己则带陈泊桥去了二楼的书房。他从亚联盟带来的私人医生等在书房里,要替陈泊桥做个体检。

    陈泊桥进了门,看见屋里的医生和仪器,回头问裴述:“这么大阵仗,用得着么?”

    “当然。”裴述言简意赅道。陈泊桥在监狱待了半年,虽然没有到全然无法传递消息的程度,但体检做得越早越好。

    陈泊桥必定更懂得其中的利害关系,配合地走过去,伸手让医生替他采血。

    检查持续了大半个时,待医生出门后,裴述才:“你们上的那艘邮轮,我们准备再送几个人上去。”

    陈泊桥啜饮了一口茶,点了点头,问裴述:“章决跟我提过,总统府门口的示威游行过后,第五监狱换了狱警。”

    “是,我们注意到了,”裴述停下来,对陈泊桥挑了挑眉,“章决消息倒是灵通。”

    陈泊桥放下茶杯,没话。

    裴述的坏毛病犯了,他揶揄陈泊桥:“和章决这么极端的爱慕者待这么久,是不是很难熬 。”

    但出乎裴述预料的,陈泊桥没有如往常一般保持沉默,他停顿了几秒,开口道:“他不算极端吧。”

    裴述愣了愣,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要细又不上来。两人对视了片刻,裴述想起了一件事,随即变得有些沉重:“你昨天问的,战友的情况,我替你听过了。”

    他将桌上的薄文件袋递给陈泊桥,陈泊桥接过去,将里头的纸抽出来看。

    文件袋之所以薄,是因为确切的信息并不多。

    陈泊桥最亲近的部下,有一部分音信全无,有部分被调任到很难获得消息的部队中去,家人大多也被牵连,有人一夕之间失去工作,生活难以维持,也有人突然销声匿迹。

    陈泊桥在狱中时,裴述已经联系到了他们的家属,但因怕行事高调引起注意,便只能从暗中默默保护,而这些保护在总统面前,显得太过无力。

    陈泊桥垂着头,来来回回翻看着几页纸。

    在令人难以忍受的漫长沉寂后,陈泊桥把纸规规整整地叠齐了。

    “跟着我在交战区守了半年,”陈泊桥,“一起授了勋。”

    裴述看着他,看不出他的大悲与大怒,仿若只陈述了一年前的平淡往事。裴述未曾入过伍,和父亲在北方生活,只记得许多次自己收到陈泊桥的消息,陈泊桥都在医院,其余便是在与战士追悼会有关的新闻中,见到陈泊桥着石膏去献花的身影。

    陈泊桥是话题人物,军坛的明星,媒体偏爱他,不吝给他特写镜头。思及此,裴述方想起,每一次陈泊桥替逝去的战友献花,好像都与现在的样子无异。都为压下痛苦,而让自己看起来漫不经心。

    房中像被阴翳笼罩着,静了一会儿。

    裴述想转移话题,眼神四处瞟着,看见陈泊桥上衣边缘有一块怪异的白色脏污,好似干了的油漆,便指着问:“泊桥,你衣服上是什么东西。”

    陈泊桥回过神,低头看着,想了片刻,眉头便舒展了些许,他微微笑了笑,:“章决弄的。”

    “怎么弄的?”

    “早上在洗手间碰到他刷牙,”陈泊桥的语气也轻松不少,详细地回忆道,“好像被我吓得太紧张,把牙刷杯碰翻了,牙刷也掉了。大概是我替他捡牙刷的时候沾上的。”

    “……”裴述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评价,过了片刻才,“他被退婚那次我他跟你表过白,你还记不清。”

    他想起了章决的性别,又道:“不过章决要镇静抑制剂干什么?他不是分化成alpha了吗,都比上学那会儿高了这么多了。”

    陈泊桥替章决要的那种药剂,裴述问清楚了,北美和新独立国的军方用药,药效很猛,是给信息素异常人群用的,需求很,从未流入过亚联盟境内。

    陈泊桥没有直接回答,摇了摇头,道:“很复杂。”

    “能有多复杂,”裴述撇撇嘴,突然生出一个十分荒谬的想法,便立刻同陈泊桥分享,“难道章决其实是个Omega,救你的唯一要求是你跟他干一炮——”

    “——裴述,”陈泊桥好像也觉得裴述的荒唐话可笑,嘴角勾了勾,相当平静地喝停了裴述天马行空的想象,“你今天时间是不是很多。”

    两人又谈了陈泊桥上邮轮后计划的细节后,时候便差不多了。

    为了使行程看起来更逼真,裴述一会儿还得和他收购的医院院长吃晚餐。裴述送陈泊桥出去,手刚按在门把上,陈泊桥突然在后头问:“裴述,你收购的那家连锁医院叫什么名字?”

    裴述把医院原名告诉了陈泊桥,又得意地介绍:“曼谷这家是总部,理念超前,生意也不错。这几天刚把牌子换了。”

    “这家医院我知道,”陈泊桥没看裴述,眉头微皱着,“你能不能帮我——”陈泊桥话没完,便停下来,过了几秒,他又:“算了。”

    裴述从没见过陈泊桥这么优柔寡断的时候,不过陈泊桥好似不愿再提,裴述就也没追问,两人下了楼,去了会客室。

    章决没在会客室里。

    陈泊桥的脚步微顿了一下,直接向开着的那扇通往泳池的门走去,裴述忙不迭也跟上了。

    一出门,裴述就闻到空气里一阵很淡的烟味,抬头一看果然,章决焉巴巴地站在泳池边抽烟。他挨着顶端是烟灰缸的大理石柱站,袖子卷起来,左手臂上贴了一块很显眼的创口贴,一副又无聊又困的样子。

    见到陈泊桥和裴述,章决没有多余动作,只是站直了一点,表情也没那么松散了。

    “你们谈完了啊。”章决,手里烟还夹着,细细的烟雾往上飘。

    裴述看见烟灰缸里七八个烟头,没等陈泊桥开口,就忍不住道:“章决,你功课没好好做吧。竟然不知道陈泊桥最烦别人抽烟。”

    章决显然是真的不知道,他呆了一下,迅速把剩下的半支烟按灭在手边的烟灰缸里,然后偏过头去,紧张看着陈泊桥,无声地求证。

    裴述发誓,陈泊桥厌恶烟酒在亚联盟绝对不是新闻,虽然陈泊桥不明,但凡是能和陈泊桥搭上点关系的人都知道,只要出来应酬,和陈泊桥同场有人抽烟醉酒,陈泊桥一定会在最短时间内离场。

    但陈泊桥对章决搬出的是另一套辞:“不能烦。”

    “不过在军队里抽烟,藐视纪律也不成体统。”陈泊桥又。

    章决不疑有他地松了一口气,认同地点点头,又到水池边洗了手,走回陈泊桥身边。他比陈泊桥矮得不多,但瘦削许多,午后渐渐下沉的阳光穿过云与树荫,照着章决的下半张脸,章决原本苍白的皮肤与嘴唇,也被镀上了蜂蜜般的浅金。

    裴述多看了他几秒,移开眼神,便发现原来陈泊桥也在看。

    “走吧,谈完了。”陈泊桥抬起手,轻搭了一下章决的肩。

    在章决转身后,陈泊桥才侧过脸,隔着三四米混着昆虫鸣叫的湿热空气,平而直地看了裴述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