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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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

    前世宋初渺弥留之际,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朝他艰难地挤出一抹笑容。

    最后缓缓在他掌心写下这个字,便断了最后一缕气息。

    任他怎么唤她,也再睁不了眼。

    心底她之所在,自此枯涸。

    此刻纸上差了一笔便要完成的“谢”字,一瞬间将沈青洵的记忆推出,如骤风翻涌。

    雪白的纸张像极了她苍白的面容,令他双目刺疼。

    这时“啪”的清脆一声,将他拉回了神。

    宋初渺手中的笔砸落在桌上,滚了出去,墨迹在纸上匀开了一大片。

    沈青洵眸色一凝,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连忙松开。

    宋初渺的手背上立马出现了红红的指印。

    沈青洵一放开,她便将手收回捧住,望着他的眼眶红红,有泪水将落未落,显然是被吓到了。

    是他的,她想要什么,便可写什么。

    是她写的字,哪里不对么?

    沈青洵意识到自己方才力气大,定是将她抓疼了。

    她眼角鼻尖都泛了红,虽神色怔怔,却显出了一副被人欺负了可怜兮兮的模样。

    他顿感负疚,可内心深处却有止不住的庆幸。

    眼前的渺渺会委屈,又有生气。极好了。

    他将失控的情绪收敛好,转身去架上取来药膏。

    这是最后一次,他暗暗敛神。

    万不可再被困在魇症里。

    在沈青洵的安抚致歉下,宋初渺受惊的情绪也逐渐平复。

    他拉着她坐下,替她手背被抓疼的地方仔仔细细上药。

    好在渺渺并未因此避他。

    虽然突然之间被吓着了,但宋初渺却仍是不害怕表哥。

    她没有从表哥身上感觉到恶意与危险。

    过往的那些经历,不知不觉间改变了她许多。

    虽然她不出来话,安静待着时,脸上也总不见多少表情。

    旁人瞧来似乎迟钝,可她的心思有时却异常敏感。

    方才那刻,她好像从表哥身上,察觉到了隐忍的悲戚和惊怕。

    宋初渺眨了眨眼,在想。

    表哥,原来也会害怕?

    出了这么一茬,时辰又不早了,沈青洵便亲自将她送了回去。

    宋初渺走前从书房里抱走了一本字帖。

    素夏见姑娘抱回来了本字帖,袖口又沾有墨迹,就猜到姑娘今天随三少爷去做什么了。

    只是晚上替姑娘净手的时候,发现姑娘手背上抹了什么,还有丝清淡的药味。

    问姑娘,姑娘没表示什么,手上也未见伤处。

    素夏便只当是习字累了,用以舒缓的药物。

    睡前伺候着姑娘沐浴,用完药,素夏再等着姑娘睡熟后,才静静退了出来。

    忙过之后,素夏得暇想起了近来的事。

    似乎只要在姑娘面前,三少爷就会变得不大一样?

    ……

    姑娘开始习字后,素夏就在房中一处专门置放了纸笔。

    她以前跟在老夫人身旁学过一二,是看得懂的。

    姑娘有需要时,就写给她看,远好过猜测比划。

    宋初渺闲暇无事的时候,就抱着字帖看。

    若是沈青洵外出回来了,便带她去书房教习。

    一开始宋初渺写得还磕磕绊绊,不过短短几日后,就明显顺畅了许多。

    再加上调养得当,气力也渐足,落笔稳了很多,字也愈发绢秀好看。

    沈卫骢这日在大门口,正遇上散了值回来的沈历昀,喊了声大哥。

    沈历昀轮廓硬朗,身骨方正,是家中样貌气质都最随定安侯的儿子,难得的是还文武兼备。

    与一听诗文就头疼的父亲全然不同。

    最初还差点要入翰林,但最后还是被定安侯按着给送去了兵部。

    兄弟二人并肩而行,有一搭没一搭的着话。

    经过三弟院子附近时,沈卫骢想起什么,往那儿一抬下巴,冲着老大挑眉头。

    沈历昀看他一眼:“你挤眉弄眼的做什么?”

    “哎,你老三这都把表妹接过来住了,可到现在我们都还没见到人。”沈卫骢嘀咕抱怨。

    这事沈历昀自然知道,他倒觉得没什么:“听表妹这种情况,现在要静养身体。人既然是老三找回来的,他对情况最为了解。他都这么了,你就别跑去跟前吓到人。”

    沈卫骢凑近道:“可最近老三好像总带表妹去他那儿,听是习字什么的。这不大合适吧。”

    沈家祖上,于大越开国时有从龙之功,之后一辈一辈也都是行军仗的好手。

    这般的武将世家贯来多随性,甚少讲究那些虚的礼数,男人们心思粗也想不到。

    沈卫骢这么,自然不是觉得表妹同三弟两人练字有何不妥,或是觉得老三会欺负了他们表妹。

    他就是怀疑老三只是丢了个借口发他,故意霸着表妹不让他们见。

    忒不厚道。

    沈卫骢酸酸的。

    表妹又不是他一人的表妹。

    沈历昀觉得二弟多想了

    老三这人虽然冷冷淡淡话不多,但不至于。

    他想了想道:“会不会表妹有不能见人的伤,毕竟丢了那么些年……三弟他难不成还敢耍祖母?”

    被人贩子拐了,又几经转手,虽不愿这么想,但毁了容貌也不是没可能。

    沈卫骢经大哥提醒,叉着胳膊点点头。

    也是,祖母那也还没见到表妹呢。

    他又看了眼一脸正气,心底里觉得我家弟弟们都很乖巧的大哥。

    ……行吧。

    两位表哥在外头对于她的议论,宋初渺自然不知。

    她正在沈青洵的书房中临帖。

    她原本是想来找表哥的,可他不在。

    院内下人是得过吩咐的,见表姐突然过来,又不敢让她站着吹风,便先请书房了。

    宋初渺等着也无事,就熟门熟路地坐桌案前临帖。

    三少爷的书房,搁以前素夏是进都不敢进的。

    可跟着姑娘这会,见她在书架上摸摸索索,翻帖铺纸,熟练又自在。

    想帮忙又不敢乱碰的素夏松了口气。

    钟全办事回来,正寻少爷,经过书房时见内有人。

    他当是少爷在里头,上前叩门。

    素夏则以为是方才那下人,将门拉开,两人看清对方皆是一愣。

    宋初渺还当是表哥回来了,停笔抬头,才发现原来是表哥身边的那个人。

    她记得他的。

    当日表哥救出她时,这人便跟在身后,后来从宋府出来,这人在旁马。

    钟全万没想到是表姐在书房中,怔了下。

    又见姑娘在看他,赶紧低了头。

    正欲退下,素夏喊了他一声。

    “哎,姑娘让你进来。”

    宋初渺招钟全过来后,指尖轻敲了敲桌子。

    钟全看去,纸张上头写着“你叫什么”。

    他回话道:“姑娘,人叫钟全。”

    宋初渺微微思索,又提笔写了两字。

    “钟权”?

    钟全看了纠正道:“人是成全之全。”

    宋初渺点点头,将刚写的划去,另写了“钟全”二字。

    他一直跟在表哥身边,应当是表哥信赖的手下吧。

    宋初渺突然让他过来,也只是好奇他叫什么,单纯想问问罢了。

    这些日子她找回感觉,习字很有长进,不免有一丝欣喜,多写几字也不觉着累。

    曾经在极度的痛苦中,宋初渺无意识地将自己内心封裹,断绝同任何人的交流。

    眼下随着逐渐宽下的心,那封裹也不知不觉间,破开了一个口。

    沈青洵回来时听宋初渺来了,便转身去了书房。

    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他大步走近,低头一瞥,一眼看到了她划去又更正的名字。

    钟全被表姐留下,还不知如何是好,便见少爷回来了。

    接着他就发觉书房内突然冒出一股不知名的寒意。

    少爷轻飘飘看了他一眼,钟全周身的寒意就更浓了。

    以他跟在少爷身边这么些年的经验,这目光里绝对是夹了刀子的。

    他当下把要回禀的事吞了下去,识相的垂首退下。

    素夏也在三少爷的眼神下,忙跟着退出,心将门带上。

    书房静下,沈青洵开口问她:“找我?”

    宋初渺见表哥来了,扯了下他的袖口,要他走近些,然后取笔写给他看。

    她想见外祖母。

    这些天宋初渺看着镜中自己时,觉得脸色已较最开始好许多了。

    她搁下笔看向表哥。

    沈青洵面上看不出什么,只点头:“好。”

    绕过桌子,他站在了她右侧。

    不动声色地把宋初渺方才写过的纸张抽开。

    然后将最碍眼的那张悄悄揉成一团,丢去了桌子底下。

    “我的名字,可写熟了?”沈青洵忽地问道。

    宋初渺想了想,点点头,依着他的示意,分别写下了沈青洵三字。

    看到她认认真真写出的绢秀字体后,沈青洵心头刹那间舒坦了。

    他唇角含着笑意,指向空处,轻柔语气中藏了一丝诱哄:“很好看,再写一次。”

    宋初渺不疑有他,又认真写了一回。

    一回之后又一回,直将纸张写得满满当当。

    最后看着满纸的“沈青洵”,宋初渺轻轻蹙了下眉头。

    不是要见外祖母么?那今天,还习字吗?

    可表哥名字中的这三个字,她都已经会了呀。

    ……

    柳家花园中,穿着一身浅蓝裙裳的姑娘,双手插腰拦在一个长得与她很相似的姑娘面前。

    皱着眉头气呼呼:“柳箫铃!你抢我胭脂。”

    柳箫铃不甘示弱挺起胸脯:“柳沐珑,谁抢你胭脂了?”

    “我在绣鼎阁定的那盒胭脂,今儿去取,结果铺子里昨儿已取走了!不是你抢了是谁?”

    绣鼎阁里,中至上品的货都是供不应求,需要排号的。这盒胭脂她好不容易排上了,就是柳箫铃用了她的名号取走的!

    柳箫铃略有心虚地别开眼:“那……我这不是急用嘛,这盒先给我又如何。”

    “我也定过的,就是排号晚了些,过个半月后你再去取嘛。”

    柳沐珑自然不依,骂着无耻要讨还回来。

    柳箫铃也要生气了:“是谁无耻呀,上次我定的发簪,就是你瞧上了给抢去的。害我多等了一月。”

    柳沐珑顿时噎住,想想好像有这么一回事,气势弱了半截:“那上回……上回我也急用不是。你真要这么那上上回……”

    于是两人就此事,谁比谁更无耻,叽叽喳喳吵开了。

    一旁的丫鬟们司空见惯,也没人劝,退开默默等着。

    最后吵累了,柳沐珑见胭脂讨回无望,胳膊一叉放狠话:“你这样抢妹妹东西的姐姐,是要被人贩子抓走的!”

    柳箫铃学她叉胳膊:“吓唬谁呢,我早不是三岁了。”

    不过柳沐珑这么一提,柳箫铃突然就想起几天前所听到的。

    她压低声朝柳沐珑招招手:“哎,那事你听没?”

    见有八卦,柳沐珑把胭脂的事一抛,凑了过去。

    柳箫铃道:“宋府的姑娘,就是时候被人贩子拐走的那个,听找回来啦。”

    那阵子,因宋家姑娘被拐走的事,各家都对家中子嗣看管得仔细。

    两人也是那时候听爹娘的。

    “真的?不是早没了吗?”柳沐珑完一哆嗦,搓了搓胳膊。

    盯着定安侯府大门的人那么多,其实在宋初渺被接进侯府那日起,这个消息就已经暗中四下传开被知晓了。

    不过侯府外的动静扰不到宋初渺,所以府上不在意。

    而两个姑娘消息又没那么灵通,也才听而已。

    “没呢,是卖掉了,这么多年才找回来。”

    “哎真可怜,真可怕。”

    两人碎碎念念嘀嘀咕咕。

    柳箫铃一本正经道:“我跟你,女子最重要的就是清白了。像她这样被拐走,还丢那么多年,就算找回来,那名声也已经坏了。”

    被拐卖的女孩子下场都不会好的,清白肯定是没有了。

    就算真没发生些什么,正经人家也不会娶这样的姑娘。

    柳沐珑不想显得自己比柳箫铃懂得少,也煞有介事地点头:“有些还会被划掉脸,扭断胳膊,她肯定也没法见人。”

    毁了容又不清白的女子,这辈子都不可能嫁人,这一生就已经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