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牺牲
吊坠只有拇指大,玫瑰的形态逼真。
浓艳的红、迷醉的绯、浅淡的粉,饱满的乳白这四种颜色的过渡堪称完美,吊坠整体更是带有一种流转的光晕。
在人类看来,这是一件技艺精湛毫无瑕疵的挂饰,惊叹它在火焰里形成的绝妙色泽,而在邪神眼里,这东西虽然不能称得上完美,却具有“真实”的特性。
什么是真实?
人类以及其他生活在这颗星球上的动物,器官与大脑的构造,决定了它们所能看见、听见的东西。
人类听不见的声音,不代表它不存在。人类的眼睛能够分辨的色彩也是有限的(注),可有时人类会神奇地摸索出“真实”,主要体现在那些艺术作品上。
比如一些线条混乱怪诞夸张的油画,一首让创作者发疯的乐曲,一座让人看了反胃恐惧的雕塑。
它们都描述了真实的世界,可是表现段过于激烈了。
眼前这枚玻璃吊坠,却是人类探索神秘领域的杰作。
那种让人感到完美的融色,是因为协调了真实世界的色彩,即使以邪神的视角去看,都没有特别混乱与冲突的地方。
世界的本质是混乱,它简直是这个真实世界里的异端。
吊坠在制作上,捋清了矛盾冲突色,又集中了相似的颜色,所以它是如此“清新脱俗”。
——正是这份特殊让它拥有了示警功能。在受到混乱力量的波及时,它会立刻粉碎。
脆弱的玻璃,脆弱的人类。
锻造了非凡的杰作。
“啪。”
教团骑士脖子上的玫瑰吊坠碎了。
只因为两位邪神的“专注凝视”。
詹森发出遗憾的叹息:“作为一个秘密教团预测神秘力量侵袭的警铃,它可真是太厉害了。”
盖密尔在发呆。
他上次在人类的书籍上看到过,一百年前曾经有一位音乐家,在完全失去听力的情况下仍然创作了辉煌的交响乐章。
现在这个玻璃吊坠,证明了人类在无法看见真实世界的情况下,“盲制”了一份接近秩序的颜色混合体。
“这是怎么做到的?”
绯红的粉末缓缓飘起,集中在盖密尔的指间。
吊坠破碎之后,它的非凡特性荡然无存,只剩下材质本身的光亮。
“这些玻璃里混杂了金属,应该是一种秘方。”盖密尔不是很确定地。
詹森再次找出那份册子,看到那个圣杯的拍卖介绍上写着:穆拉诺血红玻璃,其中有黄金的成分。
詹森倒不是对秘方感兴趣,而是很想亲眼看到这种吊坠是怎么被制造出来的。
他敢肯定盖密尔也有同样的想法。
可惜——
那不可能。
如果被邪神注视,玫瑰吊坠就永远不可能成形。
它是一个无比脆弱的存在,只能在人类所属的工坊内,以不被邪恶力量“发现”的方式诞生。
***
汉斯在发烧。
他在海上吹了整整十个时的冷风,一直坚持戒备,也保持着清醒。
黎明时分,安德烈下令返航,汉斯立刻失去了意识。
汉斯隐约听出安德烈声音里恼怒与后悔的情绪,但是汉斯知道,这场病更多的原因是“接触神秘”。
汉斯的意识沉入了那个熟悉的阁楼梦境里。
这次阁楼里是空的,只有灰尘、翻烂的识字书籍、一副棋子残缺不全的跳棋。
跳棋是英国非常风靡的游戏,曾有一位英国商人在威尼斯大量订购彩色玻璃跳棋,这笔钱挽救了一个快要倒闭的工坊,后来威尼斯也开始流行这种棋类游戏,按照地域还有许多不同的玩法。
汉斯一颗颗拾起这些破碎的棋子,把它们码放整齐。
这过程有点费劲,因为棋子散落在阁楼的各个角落,有些还卡在木板缝隙里,非常难找。
当棋子凑齐的那一刻,汉斯似乎听见了笑声。
孩的笑声。
然后黑暗狭窄的梦境出现了剧烈变化,他脚下一空,掉进了一个奇特的世界。
“主教大人?”
汉斯看到了年老的主教愤怒地着什么,下方是跪了一地的教团骑士。
那位曾经对汉斯冷嘲热讽的骑士统领,攥着里的铁皮面具,用力到指发红。
汉斯发现自己的视角很怪,他好像站在一个没有房顶的屋子上方,视线又能“捕捉”到那些藏在暗处的细节。
譬如主教虽然在发怒,但是右悄悄伸到了桌案下方,那里应该是一个关按钮;骑士统领表面恭顺服从,其实气得悄悄摸了好几遍腰间暗藏的武器,不过忍住了没有动。
他们的声音不是很清楚,加上在汉斯眼里,教团高层或多或少都有“污染”的迹象,所以看起来像是一场怪诞的戏剧。
曾经被汉斯尊敬、仰望的主教、长老、统领们有的皮肤发绿,有的脑袋变形,有的眼睛通红,还有人长了鳞片。
就像一群怪物穿上了教团高层的衣服,挪动变形的躯体,笨拙地演出着一幕抹黑灰色教团的戏剧。
“不!”
汉斯痛苦地闭上眼睛。
那些声音与影像仍然源源不绝地传入他的脑中。
声音还逐渐变得清楚,让汉斯可以听见教团高层争执的内容。
有人指责安德烈的不尽力,有人认为怪物已经离开了威尼斯,还有长老责怪主教轻易地放弃了威尼斯主岛的教堂驻地。
正吵成一团的时候,忽然有教团侍从过来禀告,又发生了教团骑士的被袭事件。
由于这些骑士都是被暴力打晕的,身上携带的物品被洗劫一空,根本不像是邪神眷属所为,这件事成了新一轮的争执导火线。
骑士统领否认自己的属下是废物,他坚持这件事里有其他势力——属于人类的势力动了,目的就是彻底掌握威尼斯这个一直游离在意大利之外的城邦。
然后教团高层纷纷揭短,指出谁收了哪位贵族的好处,谁又早早地投靠了哪位大人物,包括但不限于威尼斯本地、意大利本国的势力,最贪心的一个长老甚至被指同时收了东俄与罗马教廷的钱,还在英国买了土地与别墅。
十字架上的圣像,沉默地看着这场闹剧。
房间两边的教团先圣雕塑,也在注视着这些后辈。
汉斯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邪神动了脚,这个梦境也可能是邪神制造的幻觉。
可是他看到了安德烈几次焦躁地转头,最后竟然趁着混乱离开了。
这时窗户外面出现了可怕的倒影。
挪威海怪像传里那样现身了,它的身躯庞大得像是一座山,触掠过玻璃窗,带来了轰隆隆的可怕震动。
房间里的玻璃吊灯瞬间粉碎,主教惊慌又愤怒地跳起来,大声高喊安德烈的名字,几个长老竟然躲进了桌子底下。
骑士统领举着武器冲入暴雨中,结果一无所获。
挪威海怪的影子在黑暗里消失了。
争吵更加激烈。
可是争吵不会有结果,只是让矛盾彻底爆发。
黑雾像是剧院的帷幕,很贴心地降了下来,当它再次揭开的时候,宣告着第二场大戏开演。
一位长老出事了。
他带着自己的亲信与财宝,准备趁夜离开,却在船上变成了一个失去神智的怪物,身体拔高到四米,面容扭曲,流淌着泥浆一样的粘液,在杀死了亲信属下之后,被赶过来的骑士统领处决。
他的尸体裹上了写满符文的白布,主教举行驱魔仪式,然后用火焚烧。
骨灰被郑重地装进了器皿里。
那个罐子汉斯以前经常见到,所有被污染的物品与水源,都会被放进这种器皿里,据主教大人会处理。
但这次汉斯亲眼看到了“处理过程”。
主教带着人把骨灰、水、还有一些奇怪的东西混合在一起,命令一个骑士躺在绘满符文的地下室里,然后把“药膏”涂满了骑士的身体。
随着一阵可怕的惨叫声,那个骑士就从普通人类变成了汉斯眼中的“特征怪异的人类”,还获得了一个玫瑰吊坠。
玫瑰吊坠不仅能探测到邪恶力量的接近,也可以发现接受污染的人类身上的平衡性是否被打破。
这脆弱的玫瑰,就像教团规章里的骑士精神。
坚韧、荣誉、牺牲
汉斯发现,除了他的安德烈叔叔,每个教团高层都不携带玫瑰吊坠,也不使用类似的“圣物”。
从前他无法接近教团高层,现在他的眼睛可以“看到”那种瑰丽的光芒。
它是如此特殊,那种醉人的红色,就像这个混乱的世界里唯一稳固的存在,在安德烈脖颈上跃动的那枚吊坠,犹如燃烧的火焰。
戏剧的第三幕,安德烈沿着教团驻地巡逻,他里的玫瑰吊坠碎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主教再也不给他更多的吊坠了,同时整个教团都知道了一个糟糕的消息:邪恶力量围住了他们。
普通教团成员还能逃走,那些“具有非凡力量”的教团骑士,纷纷遭遇了不幸。
有人被敲晕、有人高烧不退、有人干脆变异成了怪物。
恐慌在驻地里弥漫。
这天晚上,挪威海怪的影子再次出现了,它用触抚摸着这片建筑,就像对待一个玩具。
汉斯几乎要窒息了。
他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十字架面前祈求神灵,看着那些教团高层的变异状态越来越可怕,最后防御体系崩溃了,因为不仅有外来的邪恶力量,驻地内部不停地有“怪物”出现。
教团虽然没有溃败,但是跟瓦解了没有区别。
汉斯急切地寻找着安德烈的身影,然而这个梦境的主人好像不怎么关注安德烈,祂更喜欢看主教狼狈的样子,喜欢看那些长老互相揭短,甚至大打出的画面。
汉斯甚至感觉到了一种奇特的情绪,就像梦境的主人郁闷地问伙伴,你帮我捡了跳棋,我带你看好玩的东西,你怎么不高兴?
***
“真麻烦”
詹森发现梦境里的汉斯要发疯了,他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进去的,不过也该是汉斯发挥作用的时候了。詹森直接把汉斯赶出了梦境。如果不出意外,汉斯醒来后会急着去找安德烈,然后保护他认为重要的亲人朋友。
“安德烈已经去偷盗教团典籍了。”盖密尔告诉詹森最新情况。
那才是教团的重要财富,灰枭安德烈原本就对主教不怎么恭敬,现在更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保存教团”。
安德烈知道自己无法离开,他会把一切安排好,然后面对“挪威海怪”拼杀到最后一刻。
“为了保证汉斯等人立刻离开,他会用自己做诱饵,主动来找我们。”盖密尔取下面具,笑着。
***
昏暗的地窖里,汉斯感到浑身冰冷。
“不,安德烈叔叔,我不能”
“拿着,不要丢了,这是我们教团最重要的圣物。”
安德烈的眼睛在蜡烛微弱的光亮下依旧锐利似刀锋,他披着的灰斗篷下面已经放满了各种纂刻符文的武器,还有两把木仓。他把一个沉重的盒子塞给汉斯,反复叮嘱,“里面有放置镜片的凹槽,还有最上等的羊绒填充空隙作为缓冲,但是尽量不要让它受到撞击。”
“是,是玫瑰之瞳?”汉斯双发颤。
“对,我从玻璃工坊偷来的,敲晕了看守。”安德烈着足够被教团审判火刑的话,神情镇定,还重重地拍了一下汉斯的肩膀,“教团先辈遗留下来的玫瑰之瞳,之前跟着贵族离开威尼斯的长老带走了一片,现在除了主教房间保存的那一枚,就只剩下工坊里这一片了。”
汉斯知道,只有借助玫瑰之瞳,才能打造出那些吊坠,制造有预警能力的各种装饰物。
如果看不见敌人的踪迹,又怎么能对付敌人呢?
“安德烈叔叔,你可以把玫瑰之瞳交给别人,让我留下来加入你们的队伍”
“不!”安德烈忽然打断了汉斯的话,他直视着汉斯布满白翳的怪异眼睛。
他点燃了烟斗,像是在出神,又像在思考什么。
大约过了五分钟,安德烈终于出声:“其实主教房间的那枚镜片已经报废了。”
“什么?”汉斯震惊。
安德烈有些焦躁,又感到懊悔,他语气复杂地:“抱歉,我一直瞒着你。当我发现你能看见主教、骑士统领、我就是我们身上的异常时,我就有所猜测,然后你高烧不退的时候我又翻阅了典籍,确认你的症状很像”
“很像什么?”
“玫瑰只是我们教团的徽章,在传统的教义里,玫瑰是殉难者的鲜血象征。它被称为玫瑰之瞳,不是因为颜色与花纹,而是牺牲。为了不让教团成员在献祭里牺牲,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能看见真实’的教团先辈,使用了他最熟悉的玻璃技艺,打造出了最早的玫瑰之瞳。然后一代又一代的教团成员,透过这枚镜片窥看这个非凡的世界,付出生命的代价,最终获得了完美的玫瑰之瞳,又通过这件工具,打造了你所知道的圣物。”
安德烈抚摸着汉斯的脑袋,这动作本来不太容易,因为汉斯太高了。
现在汉斯垂着头,任由那只停留在自己头上。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你的眼睛玫瑰之瞳的力量取代了你的视觉,它会让你像那位‘窥见真实世界’的先辈一样充满不幸。我让你避开所有教团高层,我很担心被他们发现这个秘密,我宁愿你生病躺在床上我错了,汉斯。现在教团将要覆灭了,带着我交给你的所有东西逃吧!越远越好!必要时候放弃玫瑰之瞳也没关系,你的生命同样重要。”
汉斯的脑袋一轻,那只离开了。
安德烈像幽灵一般离开了地窖。
“不!”汉斯惊恐地追上去。
安德烈严厉的声音遥遥传来:“你是想让我们去白白送死吗?记住我给你的地图,把握好会!带着你的母亲,还有地窖外面的人离开!我们这么做,是想让自己的亲人活着,你不要让我失望!典籍我全部藏在了这里,你们能带多少就带多少,有会再回来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