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独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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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灵犀是被潮湿的冷风刮醒的。

    浑身都疼,她下意识动了动身子,立刻听见身侧碎石噼里啪啦滚落深涧的声音。

    虞灵犀彻底清醒了,扼住呼吸,僵在原地不敢动。

    这是断崖中段一处石壁,宽不过四尺,长盈半丈,形成一处向外凸出的坑洼平台。头顶有棵半弧形的老松延伸,密沉沉挡住了上方视线,不知离崖顶树林有多远

    而下方,则是雾蒙蒙望不到底的深渊,稍有不慎坠下,必定粉身碎骨。

    扭头一看,宁殷就昏躺在她的身边,双目紧闭。

    虞灵犀想起来了,她坠崖时是宁殷追了上来,飞扑攥住从马背坠下悬崖的她。

    他一个字也没,只紧紧握住她的腕子,另一只从峭壁嶙峋凸起的岩石上不住攀援擦过,带起一路血痕。

    最终他攀上那颗扭曲横生的山松,缓住二人下坠的速度。

    在体力耗尽之前,他用力将自己和虞灵犀抛至这处勉强能容身的平台。

    他尚在昏迷,脸朝下趴着,半截腿都悬在石台外,凌乱的斗篷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危险。

    来不及迟疑,虞灵犀忙跪坐倾身,用尽全身力气将劲瘦沉重的少年拖上来,往峭壁里头挪了挪。

    用力将宁殷的身躯翻过来,虞灵犀才发现他眉骨上有细的伤痕,左五指更是血肉模糊,想必是下坠时寻找攀援物给蹭伤的。

    从遇见宁殷开始,他就在受伤。

    哪怕这辈子有自己的干预,他仍是不停地受伤,上辈子无人照顾的他,还不知道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半空风声呜咽,天边乌云翻滚,头顶的劲松被吹得哗哗作响。

    虞灵犀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中最坚硬的那部分在软化,消融,最终泛滥成灾。

    她眼睛微红,用冰冷的指尖轻拍宁殷的脸颊,哑声唤道:“喂,醒醒”

    指尖刚碰上他的脸颊,宁殷便猛地睁开了眼睛。如野兽般凌寒枯寂的眸子,黑漆漆映不出丁点光亮。

    仅是一瞬,那双古井无波的淡漠眼睛渐渐聚神,落在虞灵犀冻得苍白的脸颊上。

    “姐。”他唤了声,然后坐起身来。

    虞灵犀看到他的左臂以不自然的姿势,朝后软绵绵扭曲着,掌心擦伤无数,鲜血淋漓。

    她眸色一沉,喃喃道:“你的”

    宁殷的视线顺着虞灵犀的目光,落在自己无力垂着的左臂上,随即勾起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来:“不碍事,断了而已。”

    断了而已?

    虞灵犀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颤声道:“疯子,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处境?”

    宁殷面无表情,抬掌覆在左肩关节处,用力一扳。

    只听咔嚓一声毛骨悚然的声响,错位的关节便被他扳回原处,仿佛自己的身躯是个可拆卸的木偶娃娃。

    “你”

    虞灵犀一时无言,眼前少年没有痛觉的冷漠眉眼,倒有了几分他前世的模样。

    可虞灵犀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有几分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宁殷试着活动了一番左臂,见勉强能用,便环顾四周道:“姐,我们困在断崖中央,离地约莫二十余丈,不能避风避寒,没有水和食物”

    他望向虞灵犀,“普通人三日便会死。”

    他起“死”的时候,语气没有一丝波澜抑或恐惧,近乎麻木。

    虞灵犀心中又是一堵,靠着嶙峋的石壁蜷缩身子,轻轻“嗯”了声。

    宁殷看了她一眼。

    少女娇弱的身子因为风寒而不住发抖,可她的眼神还算冷静,脆弱美丽,却又坚忍。

    他眼底浮现些许兴致,与她并肩靠向石壁,屈起一腿问:“姐不害怕吗?”

    虞灵犀心想,前世托您的福,再可怕的场面都见识过了,而今这点危险确实算不上什么。

    “别怕。”

    她将冻得苍白的唇埋入臂弯中,尚有心思安慰宁殷,“阿姐和岑哥哥会来救我们的。”

    听到薛岑的名号,宁殷眸中的阴翳如墨般晕散。

    那真是个碍事又多余的家伙。

    “你不该陪我困在这里。”

    正想着,少女轻柔低哑的声音再次传来,瓮声道,“趁着现在还未下雨,崖壁干燥,若能攀爬上去,你便走吧。待寻了人,再来救我。”

    虽然臂受了伤,但她知道宁殷的臂力一向惊人,赌一把兴许能活。

    闻言,宁殷摩挲指腹的动作微顿。

    这处石台离崖顶不过十丈,以他的能力,的确能攀爬上去脱险。但若是那样,他所做的一切便没有意义了。

    既然放弃宁子濯这个目标而选择了她,他便要让自己的决定发挥出最大的利益。优秀的野兽无论何时,都不可能松开到嘴的猎物。

    再抬眼时,宁殷换上了干净的笑颜。

    他解下身上的红棉斗篷,抬起干净的右掸了掸灰尘,然后将斗篷轻轻裹在了虞灵犀的身上。

    “我受了伤,就陪在姐身边,哪也不去。”

    他凑过来,漆黑的眸中映着虞灵犀讶异的神情,“只要能在姐身边,便无甚可怕。”

    疾风如刀卷过,吹开了记忆的尘埃。

    前世宁殷腿疾发作时,也会这样将她箍得紧紧的,几欲窒息。

    实在受不了了时,她会幅度挣动调整呼吸。

    可不管她将动作放得如何缓慢轻柔,宁殷都会惨白着脸惊醒,冷冷道:“打断脚和乖乖别动,你选一个。”

    于是虞灵犀便不敢动了。

    宁殷便忽的大笑起来,臂几乎将她的腰拗断,带着病态的疯癫道:“陪在我身边,哪也不许去。”

    记忆中那双冰冷晦暗的眼睛,似乎在眼前重叠,逐渐清晰。

    不管他所言真假,虞灵犀都败下阵来。

    她身上背负了太多的缺憾和过往,已经无力再去计较什么、辩驳什么,只沉默地将宽大的斗篷分出一半,盖在了宁殷的肩上。

    他们蜷缩在峭壁中间的方寸之地,像是两只离群遇难的鸟儿,在暴风雨来临前瑟瑟依偎着取暖。

    夜色如巨兽侵袭,虞灵犀没有等到援兵,却等来了一场雪上加霜的大雨。

    悬崖黑漆漆一片死寂,冰冷的雨点密密麻麻砸在身上,一件湿透黏腻的斗篷根本无法御寒。

    虞灵犀感觉自己骨子里都浸着湿寒,昏昏沉沉起了高烧。

    呼吸滚烫,身子却越来越沉,越来越冷。

    她已经无力分辨坐在自己身边的是宁殷还是别人,下意识寻找温暖的去处,朝他怀里拱了拱。

    虞灵犀不知夜雨是什么时候停的,她又冷又饿还起着高烧,很快失去了意识。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坠在冰窖,又像是剪入油锅,嗓子又干又疼。

    天边一线纤薄的黎明,宁殷单枕在脑后闭目盘算下一步,便听怀中滚烫的少女樱唇微启,带着哭腔低低呓语着什么。

    将耳朵凑过去,方知她反复念叨的是:“王爷,我渴”

    宁殷眼睫微动,眸中瞬间划过夜的凌厉清寒,哑声问:“什么王爷?”

    将耳朵再凑近些,虞灵犀却是紧闭牙关,什么也哼唧不出来了。

    那句“王爷”,似乎只是呜咽的风声带来的错觉。

    宁殷沉思,如今朝中封了亲王、郡王称号的皇亲不多,与虞灵犀有交集的,只有这两日猎场中相识的南阳郡王宁子濯。

    正悠悠推演,便觉肩上一沉,虞灵犀头一歪,彻底没了意识。

    她骨子里带病,不饮不食还淋了风雨,怕是撑不过去了。

    思忖片刻,宁殷指节一动,滑出藏在护腕中的短刃。

    刀刃的冷光折射在他眸中,一片冰冷肃杀。

    崖底密林,数十人执着火把,踩着泥泞的山路搜寻。

    虞辛夷满脸泥渍,嗓子都喊哑了,还是没有找到妹妹的下落。

    二人的马匹停在断崖边,人却像人间蒸发一般,崖上崖底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人。

    妹妹体弱,又风雨大作,这一天一夜她如何熬得过?

    想到此,虞辛夷狠狠握拳捶向身侧大树,震得树干簌簌一抖,满眼自责。

    薛岑亦是双目通红,清朗的嗓音因通宵劳累而变得沙哑,“虞大姐勿要焦急,如今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薛府侍从执着火把向前,道:“二公子,这片山谷都搜遍了,悬崖几十丈高,虞二姑娘该不会已经”

    话还未完,便听薛岑沉声打断:“她不会有事!若再有人胡言,就地处置!”

    他素日温润,第一次如此盛怒,薛府侍从都吓得跪地不起,连忙称“喏”。

    天边一线微白,风停了,积雨自林间叶片上滴落,落在薛岑额上。

    他抬接住那一抹冰凉,视线顺着雨水的方向往上,再往上,定格在雨雾蒙蒙的峭壁上头。

    虞辛夷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立即会意,眸中划过一抹亮色:“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搜到。”

    崖上,石台。

    虞灵犀又渴又饿,烧得口舌生燥,迷迷糊糊间察觉到一股温热缓缓濡湿了她的唇瓣。

    她想张嘴接住这抹“甘露”,可发颤的牙关就像是蚌壳一般紧闭,怎么也没力气张开。

    身边之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那抹温热的甘霖暂时远去。

    不稍片刻,阴影再次俯下,有什么柔软温凉的东西贴在了她干燥颤抖的唇瓣上,继而一条滑热撬开了她的牙关,将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哺进她的嘴里。

    那液体实在难喝,虞灵犀下意识皱眉,想要挣动,却连一根指都抬不起来。

    眼睫颤抖着打开一条缝,晨曦黯淡,模糊的视野中只见宁殷无限放大的俊颜。

    他的唇上沾着比斗篷还艳的红,将什么东西一口一口渡进来,填充她灼痛的胃部。

    虞灵犀最后记住的,是他那双古井无波的,没有一丝情-欲的漆黑眼眸。

    再次醒来,虞灵犀已是躺在了柔软的床榻上。

    睁眼便是自己闺房熟悉的帐顶,案几上烛光昏暗,窗外一片深沉的夜色。

    她刚坐起身,便见胡桃高兴得打碎了里的杯子,跑出门外欣喜道:“将军,夫人!少将军大姐!姐她醒了!”

    虞灵犀按着昏沉沉的脑袋起身,抿了抿唇,立刻尝到了舌间残存的,一股不清道不明的腥甜。

    像是鲜血的味道。

    “岁岁!”

    虞灵犀从未见阿娘这般着急的模样,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她榻前,拉着她的问,“我的儿,你总算醒了!”

    “阿娘,我没事。”

    虞灵犀脑袋还不是很清醒,下意识露出乖巧的笑来,安抚道,“只是一个意外,您别哭呀。”

    “还敢只是‘意外’?你都昏迷一天一夜了!”

    虞辛夷的眼睛红得像是三日未眠,坐在榻前紧紧拥住妹妹,“臭丫头,你吓死我了知不知道!”

    “我没事,多亏了”

    环顾四周,虞灵犀问,“救我的那少年呢?”

    虞辛夷的面色微妙一顿。

    她松开虞灵犀,不太自然地轻咳一声,“是薛岑先找到困在峭壁中间的你,并未发现什么少年。”

    “怎么会?”

    虞灵犀明明记得清清楚楚,宁殷是如何跃下悬崖抓住了她,如何在峭壁上为她遮挡风雨,甚至是

    她抿唇,狐疑地看向虞辛夷:“阿姐,你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虞辛夷生性秉直,不擅谎,见妹妹怀疑质问,便将脚一跺:“哎呀,虞焕臣你来解释!”

    妹妹已经及笄,虞焕臣不方便进寝房内间,便在屏风后站立。

    默了半晌,答道:“岁岁,你是女孩子,和个奴子在一处待了一天一夜,传出去会对你不利。”

    “所以,你们就挑了一个名声好、门第高的薛二郎,替我掩埋此事?”

    虞灵犀呼吸一窒,掀开被褥下榻,“他在哪?”

    “岁岁,你还病着”

    “那个救我的少年,在哪?”

    一阵沉默。

    虞夫人到底心生不忍,给儿子使了个眼色。

    虞焕臣这才叹道:“按理,他毁了我妹妹的名誉,唯有他从世上彻底消失方能止损。但他毕竟救了你,于是我以重金酬谢,客客气气地将他送出府了”

    话还未落音,虞灵犀便冲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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