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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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很久之前,流光剑阁的剑法还不叫流光剑法,只是后来出了一个祁莲,才改名叫的「流光剑法」的。

    祁莲于剑道上的天赋可谓是一枝独秀,当年曾有诗评价他的剑:“何处人间浩然气,一剑流光艳津京。”

    由此可见,哪怕是同样的剑法,由不同的人使用出来,最后的效果也是不一样的。

    至少,别的人——哪怕是祁剑,都没有「一剑流光艳津京」的赞誉。

    祁莲本人对外人的评价向来不上心,这世间能叫他在乎的东西本就寥寥无几,师门算一个、剑道算一个,剩下的就不够分了。

    因此,即便是凑到他跟前,对他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牵扯着百十来个少女的心思,他大概也会一脸茫然地挠头,然后高高兴兴地去找自己的师兄弟喂招。

    这般不解风情的举动,不知伤了多少姑娘家的心。但是,没人会感到奇怪,仿佛所有人都默认了,祁莲天生就属于流光剑阁的。

    就连祁莲本人也这么认为。

    直到两百年前,昏君当道,一意孤行,放出了被囚禁在幽冥山下的邪魔,自此后的三十五年时间里,人间沦为地狱,大批修仙者前仆后继,最终将邪修大败南陵断潮崖外!

    祁莲也在断潮之战中失踪。关于他的下落,众纷纭。有人他死在断潮崖,也有人他被邪修残党掳走。

    而大部分人,是相信后一种法的,因为新朝建立之后不久,有人曾在断潮崖看到过祁莲。只是对方性情大变,看上去竟与邪修无异!

    好在祁莲并未伤人,否则,以他在剑道上的造诣,世间怕是无几人能与之抗衡。众人在大骂邪修的同时,也不由惋惜。

    ——

    “被邪修残党掳走只不过是外界的法。实际上,祁莲是自己跟着邪修走的。”

    沈烟轻描淡写地出足以让整个修仙界动荡的话来,还镇定自若地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这副优哉游哉的模样,倒是与对面的师兄弟形成鲜明对比。

    祁云芝入门晚,倒还不觉得什么;

    祁云亭却是从在流光剑阁长大,至今已有八十多年。他也听人提起过,师门曾经有过一个惊才绝艳的师叔,「流光剑法」亦是因他得名。

    任谁提起这个师叔,都是又骄傲又惋惜的,但问及原因,他们总是三缄其口,最后插诨科过去。

    “别惊讶。”沈烟微微一笑,“这件事,除了邪修和祁莲本人,也就只有我知道——哦,现在要算上你们三个了。”

    顾妆成但笑不语。他总不可能告诉沈烟,其实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吧?

    祁云亭乍一听到这个「真相」,除了震惊和不可置信之外,并无质疑过真假。

    云妆阁乃是天壤最大的信息楼,天下间任何的消息皆出于此,即便有人想问皇上今天晚上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甚至了几句话内容是什么,他们都能探究得清清楚楚。

    没有人能够对云妆阁提供的消息产生质疑,无论这个消息有多令人震惊。

    “可……可我不懂……”祁云亭幼年经常被拿去跟那位素未谋面的师叔作对比,听多了比多了,心里也隐隐将那人当成了一个精神偶像,无论做事还是为人,都在朝着那个人的方向靠拢。

    可现在,却突然被人告知,你所崇拜的那个人不过是个假象,他其实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崇高,他甚至与邪修为伍,助纣为虐!

    祁云亭的信仰有些崩塌。

    “他为什么要走?那些邪修……他们是邪修啊!”

    “因为他有想要的东西,而这个东西,只有邪修能给他。”沈烟轻轻叹了口气,端起茶盏,蒙蒙的白烟缓缓升腾起来,遮住了他的双眼,“不过也不能怪他,毕竟那个时候,正派修士死伤无数,剩下来的,不是平庸之辈,便是在断潮之战中失踪的。祁莲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祁云亭猝然抬头,震惊哑然:“你……你什么?”

    沈烟没有看他,只是盯着茶盏里漂浮着的茶叶,声音又轻又凉,像是含了一块冰:“断潮之战后,修仙门派一夕颓丧,你真的以为,只是因为死的人太多了吗?”

    ——

    半个时辰后,祁云亭带着师弟,跌跌撞撞逃出了云妆阁。他没想过,自己不过是下了一次山,怎么整个世界都颠覆了呢?

    祁云芝担忧地紧跟在他身后,看他踉踉跄跄的脚步,几次都忍不住想上前扶一扶他,却被他轻轻推开。

    师兄弟两个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耳边的嘈杂声渐渐变大,他们才停下脚步。

    举目四望,京城的百姓个个喜气洋洋,大街巷充斥着叫卖的声音,有几个结伴而行的姑娘互相挽着手,举着团扇半遮面,时不时泄露出几声银铃般的笑声。

    祁云亭茫然地站在人群之中,无措地想:“我这一辈子,做过的那么多事,都是对的吗?”

    “师兄?”祁云芝见他一直发呆,伸手去拽了拽他的袖子,一双浅色瞳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你在害怕什么?”

    祁云亭苦笑一声,微微扬起脸,轻轻闭上双眼,低声道:“如果今天,沈阁主没有告诉我祁莲师叔的下落,我一辈子都会浑浑噩噩,把他当成人生目标,想想着有朝一日,会变成他那样的人……”

    沈烟的存在就好似高高在上的神明,眼中容不得一粒沙子,偏偏要将人的一丝侥幸也彻底碎才肯善罢甘休。

    祁云亭自知不该责怪他,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想要埋怨,他若是能通一点人情,将这件事隐瞒下去,也没什么不妥不是吗?

    他永远不会知道那个出现在众人口中惊才绝艳的师叔是什么身份,也不会因为知道真相而痛苦。

    在下山前,他还信誓旦旦地跟他师父,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背叛师门,也绝对不会与邪修为伍。那时候,他心里想着的人是谁?

    “我不知道师兄在想什么。”祁云芝慢慢握住师兄的手,笨拙地安慰着他,“但是,如果师兄永远不知道这件事,真的好吗?”

    祁云亭奇怪地看他,颔首道:“当然,那样的话,我就不用这样难过了。”

    “可是,即便沈阁主不,就没有人知道了吗?”祁云芝认真地反问,“先不当年侥幸活下来的人,只师尊……他一定是知晓的,否则,也不会在听到剑阁有人议论师叔的时候降下重罚了。”

    他原先还只当是不得擅自议论先祖,现在结合沈阁主的话想一想,反而非常蹊跷。

    大家嘴里的「那位师叔」是非常厉害的人,就连大师兄都以他为偶像,就算弟子们私底下议论几句,也不会对他有什么不敬的心思,师尊犯不着大动肝火。

    “师兄,我话难听,你大概不会太喜欢。但是……”祁云芝咬咬牙,直视师兄仇恨的目光,硬是了出来,“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祁莲师叔选择了邪修那条路,那么无论他曾经是多么让人惊叹,如今只不过是我们的敌人!师兄不该一直沉迷于此,否则,如何对得起师尊平日里的教导?”

    “你懂什么!”即使心中信仰崩塌,也依旧是最特殊的存在,祁云亭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听到师弟的话更是怒不可遏,“就算他是邪修,也是咱们的师叔,你妄议尊长,我平时就是这么教你的?”

    要不是在大街上,祁云芝不定就跪下了。但他忍住了,即使心里被骂了不好受,也没多什么,只是努力把自己的意见出来:“师兄,他是邪修。只这一点,足以让天下修仙者见而杀之!我流光剑阁近千年历史,沉浮数次,却没有一次是出过邪修的!难道师兄想要追随祁莲师叔入邪,让剑阁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吗?”

    祁云亭愣住了。

    祁云芝放开他的手,往后面退了一步,目光如炬,神情冰凉:“若是师兄执迷不悟,那么师弟只有得罪,先一步将您斩杀。至于天道如何治罪、师尊如何责备,那等我杀了你之后再。”

    “你……”

    祁云芝却好似对他失望了,没再什么,只对他行了一个大礼,权当是了解了两人之间的关系。随后,他直起身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祁云亭失魂落魄地一个人站在原地,神色黯淡。

    就在此时,迎面走来几个娘子,其中一个不正与同伴话,不心撞到了他的肩膀。两个人都趔趄一下,各自后退了一步。

    祁云亭先一步站稳,连忙躬身道歉:“抱歉,是在下无礼,冲撞姐了。”

    那姑娘害羞地摇摇头,一双美目悄悄眨了眨,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才轻声道:“道长多礼,是女子没看路。”

    姑娘的女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笑着圆场道:“好啦,两个人都有错。咱们也别站在马路牙子上了,待会儿仔细撞了别人!道长,您若是闲来无事,城北桃花开得正好,请去瞧瞧呀?”

    祁云亭涩然一笑:“抱歉,在下还要寻找师弟,失陪。”

    好在那些姑娘也没纠缠,双方相互施礼后,就要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道长!”先前被撞到的那位姑娘突然开口,见他回头后,笑吟吟地冲他挥了挥手,“见到您,我很开心!”

    她的脸很红,像是翻了一盒的胭脂,完话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拉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女伴匆匆离开,足以明她的性格有多害羞。

    但她笑得格外好看,像是城北灼灼的桃花。

    祁云亭怔在原地,忽然想起了当初入剑阁时,师尊问他的话——

    “倘若有一天,你所在意的,并不如你想象中的那般美好,你当如何?”

    他那时候也得有十来岁了,因性格关系显得少年老成,话做事都是一板一眼。当时他想了很久,才摇头老实道:“我没想过。”

    他是真的没想过,因为那时他所在意的,只不过是想学剑,想吃饱,想不被人欺负而已。

    后来他有了师弟师妹,师尊的身体却一天天变差,他就开始绞尽脑汁想要将剑阁发扬光大,重回巅峰。

    那时他听到了「那位师叔」的事迹,颇为向往,这才会将他当做自己的目标。

    而现在……他想起师弟失望的眼神,想到师尊包容的神情,想到那位害羞姑娘好看的笑脸,突然明白了自己究竟在意什么。

    他心中抑郁一扫而空,仰天大笑一声,朝着师弟离开的方向一路奔去。

    祁莲身为邪修,无论他曾经有多令人惊叹、无论当初他是多少人的信仰,他都将是剑阁的敌人!

    这一点,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不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