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
祁莲往常是不做梦的。在他看来,梦这种东西,是人们怯懦的体现,为了逃避什么躲藏在自己虚构的幻境之中,然而等到梦境破碎,他们就会陷入更加疯狂的境地。
祁莲从来不认为自己需要逃避什么,也一直这么要求着自己。所以,当他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时候,脸色其实很难看。
——尤其是看到了祁剑的那张脸!
别人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每天都在想着怎么破坏城里的防御阵,别的心思半点都生不出来,可怎么偏偏就梦到了这个最不想看到的人呢?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或许不是在做梦,但他偷偷掐了自己一把,又面无表情地放下了手:嗯,不疼,还真的是在做梦……
梦里的祁剑脸庞还有几分稚嫩,眼睛明亮笑容灿烂,他怀里抱着一大堆铸剑用的材料,兴高采烈地朝着铸剑坊跑去。
祁莲愣了一下,追上去喊了一声,祁剑却仿佛没听到似的,抱着材料拐了个弯,就消失不见了。
祁莲沉思,莫非这里的人都看不到自己么?
他这么想着,心情倒是放松了一些。否则,他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曾经的师兄和师父。
他一路闲逛,骤然发现,自己记忆中的流光剑阁已经很模糊了。
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那把跟随至今的流光剑——那还是他师兄耗尽所有心血,才铸成的一把剑。而从那之后,他的师兄就再也不适合练剑了。
祁莲已经想不起当时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或许是有愧疚,但他清楚,就算真的愧疚了,也是愧疚得十分有限。
年少时期的祁莲剑尊,心里装着剑道、装着流光剑阁、装着整个天下,一个为了给他铸剑而失去练剑资格的师兄,在他心中的分量只占了很很的一部分。
他的师兄没有抱怨过,师父也不曾什么。他带着那把剑下了山,走过很多地方,遇见了很多人,仗义出手过很多次。
他的剑法太好了,导致许多人不服气要找他比试。他来者不拒,但又点到为止,从来不肯伤了和气。
别人都,流光剑阁的弟子果然心胸宽广,他听了后,心情也格外舒畅。
直到有一天,他照例败了一个前来挑衅的剑客,含笑抱拳了声「承让」,周围的人赞叹连连,为他的剑、为他的人、为他的流光剑阁。
只有那个剑客,眼中含着恨,嘴角噙着血——那血是他自己咬破了嘴唇流出来的。
剑客恶狠狠地瞪着他,冷笑道:“什么心胸宽阔,别人不知道,你自己听了也不心虚?”
祁莲只是安安静静瞧着他,唇边的弧度都没有变化。他什么都没有,围观的人先看不下去了,你一句我一句,得那名剑客面红耳赤,又不肯认错,大声争辩着:“我有错吗?像他这种伪君子,也就只能骗骗你们这群瞎子了!”
这句话着实犯了众怒,围观的人不过是一时看不惯他输了不肯人还要诋毁人,没想到自己也给骂了进去,当然不乐意。于是场面一度混乱,祁莲不得不出手解决。
他拦住了拳头发痒的人们,笑着安抚大家,手里的剑已出鞘,牢牢地架在剑客的肩膀上,只要对方动一动,就立刻头颅落地。
没有人不怕死,除了亡命之徒。
但是剑客不是亡命之徒,他只是剑客,因此自然是怕死的,还怕得要命。
当生命没有受到威胁的时候,他可以口出狂言;
但当他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会死的时候,他反而先软了脊梁,战战兢兢两腿发软,连一句道歉的话都不出来。
祁莲一看就没了兴致,无聊地撇撇嘴,收回了剑,面上却还要保持着友好的笑容:“回去好好练剑,将来努力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周围的人只当他是在勉励对方,当即又将他夸了又夸。可是,只有祁莲自己和那名剑客知道,他这是在嘲讽剑客的不自量力和色厉内荏。
祁莲心想,如果这个人表现得不是那么欺软怕硬,或许他还能有所期待,但现实却让他失望了。
失望至极的祁莲也没了游历的心思,想要回山。
彼时恰逢昏君执政、奸臣当道、民不聊生。于是,各地百姓纷纷揭竿而起,州郡驻军有意放水节节败退。
炀帝为保荣华富贵,经丧心病狂,揭了镇压邪修的封条!顿时,人间变成炼狱,白骨累累、血流漂杵!
祁莲一路赶回师门,就接到了要抵抗邪修的命令。他心中没有别的念头,反而觉得理所应当。
流光剑阁,本就是以匡扶正道为己任的,他们习武练剑修仙,并不是为了真的成为神仙、或者长生不老,而是要以手中三尺青锋,护人间正道、保天下太平!
流光剑阁地位斐然,振臂一呼,其他门派纷纷响应,其中,当以谢氏为首。
他们一家以傀儡见长,木石雕刻出来的傀儡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安装上特别定制的灵石之后,活动如常人。
靠着流光剑阁众弟子的拼死抵抗,以及谢家傀儡的全力牵制,被放出来的邪修没能得逞。
他们损失了很多修士,却也成功地将对方阻拦在南陵断潮崖!
祁莲以为,这就是结束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师兄弟痛苦呻吟,明明平日里是那么硬气的人,却被折磨得连剑都拿不稳,只能弯下脊骨、卑躬屈膝,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哀求着他们的同门,求他们杀了自己。
祁莲被祁剑护在身后,他能感受到师兄身体在颤抖,对方拿剑的手也不稳,可他没有放开那把剑,也没有放弃那些疼得流泪的同门。他同样跪在地上,去搀扶那些人。
可他们太痛了,痛到抬不起手臂,连自刎的力气都没有了。
——明明所有人都知道,无故杀害修仙者,是要受到天罚的。
祁莲只能看着他们在被拒绝之后绝望痛哭,以头抢地,额上沾了灰尘,地上沾了血迹。
他茫然地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们明明是为了匡扶正道、为了保护天下百姓,才要跟邪修对抗的。
但为什么,他们没有受到奖励,反而要遭受这样的磨难呢?
那时的他,只是感到一丝茫然而已。他握着剑的手从来不会抖,目标也一直很明确,没有人会认为他会动摇自己的信念,他自己也这么以为。
直到他们拼死护在身后的百姓,在他们背后,狠狠捅了他们一刀!
祁莲绝望又震惊地看着自己那些痛到几欲发狂、却依然提着剑斩杀邪修的同门,被硬生生砸死在山洞里,哀嚎声环绕在他耳边,罪魁祸首脸上带着恐惧,却还强作镇定,强词夺理:“是、是他们自己没用!不、不能杀敌就算了,还要拖后腿!我们自己……自己都顾不得自己,还要耗费心神去照顾他们,谁忙得过来?”
他们越越觉得自己有理,渐渐地,也理直气壮起来,“总之,就是他们的错!没用的东西,干脆死了算了!”
这些人地位不俗,素来高傲,就算真的犯了错也不会认,更何况杀几个修仙者……
反正又不是他们亲自动的手,只是山洞里的石头掉了下来,不心把他们砸死了而已,这又不能算他们的错!
可是为什么啊?祁莲跪在地上,瞪大了眼睛,眼圈通红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为什么啊?他们那么痛,却还在保护你们,为什么你们要恩将仇报呢?
为什么你们没有看到他们的痛苦呢?为什么……要杀了他们呢?
他蜷缩在山洞面前,张大了嘴,难过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那些人依旧在喋喋不休,很是嫌弃的样子。他听在耳里,痛彻心扉。
所以……他们为什么,要为了这群畜生,浪费自己的生命呢?
祁莲想,他们本就是不可教化的蝼蚁,伸出手指就能碾死一大片,那么弱、又那么可恶,受到保护也不晓得感恩,反而转过头来加害他们的保护者。
既然他们那么想死,为什么不成全他们呢?
祁莲缓缓站起身,他好似从悲痛之中缓过神来了,那些人见状,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一个个趾高气昂地,等着他继续保护他们、为他们卖命。
祁莲笑了笑。他生得秀气好看,虽然练剑,身上却有一股书卷气。
他睫毛长长的,笑起来的时候微微垂下来,颊边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看上去有点稚气,像姑娘。
他就带着那样腼腆又稚气的笑,走到了那些人身前。随后,在他们不解茫然的视线中,缓缓拔出了自己的贱。
他的手向来很稳,所有人都,他是天生的剑客,注定了要在剑道上追寻一生。
他原先也是这么认为的。而那个时候,他所追寻的剑道,就是流光剑阁所要追寻的东西。
可现在……
手起剑落,第一颗头颅高高抛起又重重砸在地上,死尸噗通一声栽倒在地,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弥散开来,湿润的泥土被血慢慢渗透。
那些人才恍若惊梦,一个个尖叫着、连滚带爬地想要逃走。
祁莲长睫一颤,眸中血色闪过。
——大周庆历八年秋末,流光剑阁弟子祁莲,叛道入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