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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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南军上下一心,将战场上一切的不美好锁得死死的,因此西南境内百姓无一人知晓战场境况。

    可京城不同。京中如今人人自危,无论是高官还是平民,都浑浑噩噩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下一个被祭祀的人就是自己。

    “怎么会……”玉明山巅,祁剑苍白着脸,讷讷看着被破坏殆尽的阵法,脚下一软,跪了下去,“怎么会……”

    流光剑阁里最大的秘密,连如今的剑阁主人都不曾知晓,可偏偏上任阁主画阵之时,需得有人从旁护法,而那护法之人,就是日后离经叛道的祁莲剑尊!

    除他以外,流光剑阁上下数百人,竟再无一个知晓,剑阁后山居然还有一个邪修阵法!

    祁莲面无表情地擦着嘴角的血。他穿着黑衣,袍脚绣着大团大团金色的玉明花。

    这种花只在玉明山上栽种生长,是流光剑阁每位弟子都会绣在衣角上的符号。

    他脸色苍白,微抿的唇缝里藏着一丝血线,但他的眼睛很亮,表情也很淡然,面对众多的修士也毫无动容。

    他不害怕,也不后悔,仿佛天地间所有的情感都与他无关。他看也不看跪在脚边失魂落魄的师弟,抬脚就走。

    可其他人岂会任由他离开?当下一个个亮出武器,阻拦在他身前。

    祁莲脸上这才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疑惑来。他奇怪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拦在自己跟前的几个人,声音轻飘飘的,也懒洋洋的,像是在问今天中午要吃什么一样:“你们,确定要拦我?”

    第一个亮出武器的是一个衣着普通的年轻人,他的武器如同他的人一样普通,但当他拿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挪了一下视线——那是一把刀,菜刀。

    能拿着菜刀当武器的人,想来本领不会太过人。但就是这个用菜刀当武器的年轻人,是第一个拦住祁莲的。

    年轻人脸色发白,两条腿都是软的,现在都还在颤。他显然很害怕,话声音抖抖索索的,几乎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我、我我我——我就、就……就拦!”

    这般无赖的发言,祁莲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他饶有兴趣地扬起一边的眉毛,似笑非笑道:“你都怕得话都不清了,居然还敢拦我?好……很好,我不介意先送你下地府!”

    着,他拔剑。他的剑很漂亮,剑法也很漂亮,惊艳得让所有人都下意识闭上眼。

    但当他们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那惊天一剑,竟然被这个其貌不扬话磕巴的年轻人接住了!

    年轻人脸色涨得通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憋的,他的动作看上去也并不吃力,尚有余力冲祁莲吼:“你你你——你看、看、看……看不起我!我就、就是,结巴!”

    哦,原来他害怕是真的,却并没有吓到结巴的地步,因为他本身话就不利索。

    祁莲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出剑,向来不见血不归鞘,且一招致命。

    可现下,竟是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辈拦住了!可笑这个辈,还敢在他面前叫嚣而不是逃跑……

    昔日剑尊舔舔唇,缓缓扯出一个笑来。他大约不经常笑,此刻笑起来却是非常狰狞。

    狞笑着的剑尊手腕一抖,四条白光将年轻人笼罩,在所有人都没能回神的刹那,只听一声惨叫,地上便多了一具白骨,和一堆血泥。

    人群之中有胆的,见状已经连滚带爬地逃到一边狂吐不止,就连一些胆大的,也不自觉地泛起恶心。

    祁莲没有收回剑,他轻飘飘地抬起眼,看向继续拦在自己申请——或许是已经被吓傻了的几个人。

    跟在年轻人身后一同亮出武器的几个人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可这个时候想逃已经来不及了!

    祁莲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想要阻拦自己的人,他本就是邪修,杀一个修士还是一群修士,于他而言并无不同,他只要能够逃掉天罚,就能相安无事。再了,他也并不算全身而退。

    一时间,光芒四射,血花四溅,惨叫声连绵不绝。

    然而这一切似乎都与祁剑没有关系,他只是跪在那里,人趴伏在地上,像是死了一样。

    他不再去看那个已经被毁了的阵法,也没有人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了。

    祁莲杀得兴起,更是没有兴趣去关注一个败犬一样的男人。

    因为这个男人太狼狈了,往日在他身上能看到的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消失不见,他绝望、崩溃、奄奄一息,对这个世界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像是日薄西山,马上就要自行了断了一样。

    这样的人,祁莲不屑多看一眼,哪怕他曾经叫过他一声师兄。

    殷红的血溅在他身上脸上,吸饱了鲜血的黑袍承受不住更多的血液,随着他的脚步挪动,在地上扫出一道道血印,而他袍角绣着的玉明花也由金色变成了暗红色——那是血液干涸后又重新被浸染的痕迹。

    成为邪修之后,祁莲每天都在压抑自己的杀意,他与别的邪修不太一样,他并不是很喜欢杀人,至少在他眼里属于「无辜」的人,他就从来不杀,不过也不阻止别人去杀。

    对他而言,不无辜的人,是当年那些在他背后捅刀子、致使他的师兄弟惨死的修士以及他们的后代!

    凭什么?他的师兄弟们死无全尸,而那些人和他们的后代就能活的好好的?流光剑阁何曾有错?竟被人欺辱至此?

    而现下,苍天有眼,将仇人送到他跟前来,那他也不用再苦苦压抑自己,可以肆意放纵自己的欲望了……

    祁剑不用看,也能想象出他的师弟现在是一副什么模样。他向来如此,骄矜、高傲、眉眼间写满了不可一世,却偏偏不会叫人觉得厌烦,他本就该是天地间最骄傲的剑客,有着足够自负的资本,谁见了他都会忍不住赞叹。他就像是山上盛开的玉明花,灿烂灼目。

    这是他的师弟。

    耳边是修士们临死前的惨叫,鼻间是鲜血浓烈的腥臭,跪趴着的地方流淌着溪一样的血液。

    这是他的敌人。

    祁剑身体微动,像是在愤怒地颤抖,更是一个讯号——

    ——

    杀到眼红的祁莲蓦地怔住了,他仿佛落进了幻境之中,他看到了本该惨死的师兄弟们,他们正在练剑,一招一式,一板一眼。

    他茫然无措地站了一会儿,下意识抬脚想朝他们走去。他脚步刚刚动了一下,正在练剑的师兄弟们就停下了动作,不约而同地朝他看来,看得他身子都僵了。

    而下一刻,他们严肃的脸上骤然绽放出笑容,一个个扑了上来,簇拥着他朝里面走去,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题,这些问题很老旧,无非是山下好不好玩有什么好吃的你又做了什么大事之类的,祁莲环顾师兄弟们的笑脸,不知怎么的,竟觉得心里好似空了一块,又酸又疼的,叫他想要落泪。

    于是他就真的哭了。

    一干剑修忙不迭安慰他们刚刚回山的师弟,连怎么把人惹哭这个问题都没人追究。

    众人吵吵嚷嚷着,不一会儿就引来了阁中长辈。剑阁主人仙骨道风,一把胡子全白,精神抖擞,红光满面。

    他看到自己正在无声痛哭的心爱弟子,第一个炸了:“谁!是谁!把他弄哭的!”

    师兄弟们一个个都僵了——天地良心,他们可不是故意惹哭师弟的!谁能想到人家这么不经问,两句话就给哭了呢?!

    祁莲捂着脸,眼泪从他指缝里流出,湿了整个手背。他的周围,是他的同修、是他的手足、是他的命;他的脚下,是他的根;

    他所在的地方,是天下间最公正无私的流光剑阁;

    他要修的剑法,是所有人都趋之若鹜的流光剑法;

    他的剑道,是护佑天下苍生、是九死其尤未悔、是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本是流光剑阁最出色的弟子,他出剑的时候,日月星辰也黯然失色!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幻境是谁布下的?

    然而他心中执念也不过如此,竟不舍得将幻境破,哪怕他知晓,幻境总要崩塌,他所在意的还是要失去,但至少此时此刻,他的手足还在、他的根还在、他的剑道也还在。

    他感受着师父和师兄弟的关心,他只是有感而哭,大家就慌了神,手足无措地想要逗他笑。

    可他怎么笑得出来呢?他抬起头,看着即使在幻境之中,也依旧担忧关心他的师兄弟,心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们是那么好,即使死了,也放心不下他这个最不成器的师弟,残留在世间的魂魄精神也要替他操心。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在这个幻境里,他们是「活生生」存在的。

    但正是这样的存在,几乎成了压垮祁莲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想,这是在他心口上插刀子呢?他此生最想的,是能再见师兄弟一面;

    而最怕的,也是见他们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