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 重陈(十)
来的魔修不少, 都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穷凶极恶之徒,每一个都狠辣,与上次在城里遇到的天壤之别。
即便两人没有托大, 仅凭陆北津一人, 一时半会也很难将他们清理干净。
陆北津与魔修缠斗在一处,伤还没好全,但下手极狠。能看出很想解决了那些人,而后快些赶回来。
但他可能不能如愿。
景瑜感受了一下身体里的神力。
在魔界不能随时补充神力, 今日消耗得有些多了, 又没有补充,神力几乎见了底。
如此多实力强大的魔修此时发难,若是得到了什么“有心人”的提示,必定不会放过这个他神力不济的机会。
缠斗中, 陆北津忽然感受到了另一道强大魔气。
竟然是从道则之中钻出,直接出现在了景瑜身侧。
一只手握着刀, 从道则中伸出,直直捅向景瑜。
瞬息之间, 魔气已经贴近景瑜的脖颈。景瑜眼皮一跳, 步法轻盈地连连后退。
他的身形快得几乎要化为虚影,魔修却紧追不舍, 手中的刀刃离景瑜越来越近。
“景瑜!”陆北津怒道。
身上的道道旧伤崩裂,随之而来的, 是一道凌冽的剑意。
自从入魔后, 他便很少能使得出剑意了。那把布满霜寒的剑就如同摆设。但此时剑意重新凝聚, 陆北津也没有惊讶太久。
剑意如同霜雪, 魔修们还没近身, 便被风雪同化, 连尸身都留不下,刹那间已经魂归西天。
从不会有天象改变的蛮荒之中,下起了鹅毛大雪。
雪落在景瑜头顶三尺,却被魔气吹散。
那魔修仿佛从前被刀剑削过,只剩下半张脸。见景瑜一直在逃,只剩下半张的嘴拧出狰狞的弧度:“怎么?仙道来的神君,就只有逃跑的本事?”
连他是神君都知道啊,看来容积羽和这魔修了不少。
但是他不喜欢杀人。
何况这么近的距离,什么法术都施展不开。景瑜不想肉搏。
景瑜微微抬眸,眸中却带讥讽:“丑鬼,滚。”
魔修怒火中烧。
这伤疤是他身经百战的象征,这人竟敢羞辱——
“不过是个没了天道庇护的丧家犬,也敢在魔界撒野!”魔修怒骂道,“今天就要让你知道,什么叫强龙不压地头蛇!”
景瑜:“……”
把自己当地头蛇形容,这魔界的风俗确实让人大开眼界。
但一直逃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希望陆北津的动作能快些了。神识之中能感觉到,陆北津最迟还有一息就会过来。
道道魔气从颊侧刮过,却好似避开了一个方向。景瑜心中微震,不好。
三个凭空出现的魔修,拦住了陆北津的来路。
而景瑜的身后,另一个被削去了半边脸的魔修,忽然出现在方才景瑜预测的方向,狞笑着将燃着熊熊魔气的刀送了上来。
景瑜微微睁大双眸,胸前身后的路都被长刀封死。
他已经无路可逃,法术在如此近的距离也施展不开,看上去就好像在乖乖等死一样。
两个袭击他的魔修,心中同时泛起喜意。
果然,这所谓神君,就是个依靠神力的花架子。等到神力见底,他就会任人宰割。
杀了仙门的神君,这功绩出去能吹一辈子——
一直被魔气阻挠的飞雪,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
却被魔气迸裂开,与扬起的沙尘混在一起,一团雪雾模糊了陆北津的视线。
在雾气中,景瑜轻轻叹了口气,收回了双手。
他手上尽是血,身上的衣裳也被腥臭的血染红。
陆北津解决了旁的魔修,赶来时,看见青年垂着头,望着手上两颗还在跳动的心脏,眸中似有落寞。
而胸前被开了两个洞的魔修,还站立在原地,却已经没了呼吸。
这等残忍的杀人方式,怎么会出现在景瑜的身上……
景瑜不该是这样杀人的,他以前……陆北津出了一身冷汗。他以前并没有见过景瑜近身杀人,一个也没有。
或许是景瑜有意藏拙,或许是他没有留意。可……陆北津停住了脚步,隔着风雪,哑声望向景瑜。
青年抬头与他对视,眸中还带着未曾散去的杀意。
就像是丛林里看起来最无害的花朵,忽然伸出巨大的口器与毒藤,一口将凶神恶煞的猛兽咬死。
但再凶狠,看起来也还是美艳勾人,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两团不再跳动的心脏被扔到脚下的泥土中,景瑜胸膛微微震动,似是在笑。
他对陆北津:“以前见过我这么杀人的人,全都死了。”
陆北津从杀意与艳丽的交织回过神来,嗓音已经沙哑:“是我不好,没能预料到来了这么多人。”
谁能想到,魔界的顶尖高手,几乎都汇聚一堂,来取他们的性命。但终究是他托大,连累了景瑜。
他还想多什么,却见景瑜笑了笑,眸中了无生趣。是他杀了人,却好似是目睹了旁人残杀生命,一时间神思不属。
陆北津自然看得出他状态不对,阖上了嘴。
景瑜却摇了摇头,抬眸时,望向天边的一团魔气。
在魔气之中,容积羽款款走来,讶然地看着景瑜:“我来晚了,你们这是……”
景瑜没再与他玩什么虚与委蛇的把戏。
他意念一动,那两团裹了沙土的心脏,就凭空飞起,朝着容积羽的脑门狠狠砸去。
魔修的心脏在容积羽身前三尺炸成了血花,溅湿了容积羽脚下的地面。
景瑜冷声道:“有什么事待会再。我身上脏了,要回去沐浴更衣。”
陆北津心底生出一股怀念。应当是他自作多情了,就让他当这爱洁的习惯,是景瑜从他身上学去的吧。
容积羽也不傻,不会在这种时候去触景瑜霉头,单手一摊,笑着为景瑜捏了个传送术法。
水潭上泛着氤氲的雾气。
进了殿宇,景瑜似是一刻也难忍受,懒得管陆北津还在,随手脱光了衣裳,随手挂在屏风上,将自己埋入了水潭之中。
陆北津以前想过很多次景瑜长大后的身材,此时见到了,却没心思欣赏。他安静地坐在岸上,去看景瑜的神色。
景瑜没有表情,就好像所有感情都被从身上剥离了一样。这感觉很陌生,却也熟悉。
回归本体后,景瑜常常会在无意中显露出无情的一面,只是没有一次像这样明显。
陆北津轻声唤:“景瑜。”
青年抬眸望向他。
湿漉漉的发丝粘在脸上,眼角被雾气蒸得泛红,眸中水光潋滟,美得惊心动魄。
可他眼底一点情绪也没有。
陆北津一瞬有些惶惑。
要是景瑜不愿意,他就永远不会知道景瑜出了什么事。
这惶恐竟有些熟悉,好似当年他每次带着伤回无念峰时,景瑜都会这样惶惶不安。
“我想知道,”陆北津的声音有些颤,不清是担忧如今的景瑜多些,还是心疼过去的景瑜更多,“你怎么了。”
景瑜不知在想什么,像是反应了很久,才微微勾起唇角:“你也会讲人话啊,哑巴师尊。”
陆北津的心底像是被猫抓了一下,毛茸茸的触感不断勾动心弦。
可他不出话来回应景瑜的揶揄,眸光瞟了飘,最终落回景瑜身上:“你,看过你那样杀人的人,全都死了。我想知道,景瑜。”他轻轻垂上眸子:“求你,告诉我。”
那句情愫复杂的哀求,让景瑜心底微动。
其实怪他思虑不周。
被陆北津抱过以后,他便察觉到了情绪失控的可能,于是想要封存一部分的情绪。可那情绪有些不驯服,费了他些力气。在封存情绪的拉锯中,偏偏有魔修来送死。
景瑜沉默良久,最终轻轻开口:“我是草木精灵。刚化形的时候,杀过清幽谷的人。很多。所以很多人和你一样怕我。”
“我不是怕你……”陆北津沉默片刻,蹩脚地解释,“只是惊讶。”
景瑜轻笑:“是,你处变不惊。”
暗里带着刺的话语,堵住了退路,让陆北津无法再辩解。
景瑜杀那两个魔修的时候,想起了曾经的清幽谷。
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带着惊恐,好像他是个异类。
他本来就是异类。不管是神道修士,还是今日的魔修,都只是不同的人罢了。而他不是人。
可他喜欢人。
他喜欢会对他好的清幽谷。
所以他从那以后很少杀人,即使要杀,也尽量借别人的手,或是用术法,后来是用神力……尽量避免动手。
其实本来没什么的,只是两件事撞在了一起,让他有些头疼。
而且他表现得状态那么差,也有相当一部分,是为了唬住容积羽,让他以为自己受了惊,放他回来补充神力。不然以那个状态,要是容积羽发难,他们胜算太低。
神力在体内运转了几个周天,景瑜听见陆北津的声音:“如果我当初教了你剑法,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
景瑜当初想过练剑。
而陆北津剥夺了他能修炼的一切。
景瑜轻笑了一声:“就算是,又怎么了?”
这人揽责任的能耐,倒是越来越大了。当初他们又怎么会知道,以后会遇到这种情况。
从某种意义上,当初陆北津确实将他保护得“周到”,一切危险都在陆北津的预料之中。
他懒得去谈以前的事情,放松了身子,让自己整个沉入水中。仰头往上,只能看见被水流扭曲的夜明珠的光辉,和几个不断变形往上浮的水泡。
陆北津的声音,穿透了水面传过来:“那我现在教你,还来得及吗?”
潭面寂静得如同一片死水。
陆北津一直在等。
最终,两个气泡从水底飘起,像是带着景瑜的叹息,在水面上炸得灰飞烟灭。
“你呢?”他沉沉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