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第七十八章 从两年前开始,他就已经在……
与其是尖叫。
女孩发出的声音更像是撕心裂肺、肝胆俱裂的惨叫:“你闭嘴!闭嘴!不许这么叫我!你闭嘴!”
尾音过于尖锐, 每一个音节都如同利刃,吐出的字句声声浸血,悲惨又凄厉。
戚野不得不伸手, 试图去捂她的嘴:“我闭嘴!你别了!”
女孩个头不高, 仗着身高优势, 他很容易捂住她的嘴。然而那种凄厉、悲惨的哀鸣并没有因此消失, 继续从她的身躯、的胸腔、的心脏里钻出来。
和着灼热滚烫的眼泪。
深深凿在少年心口上。
许久之后。
天边最后一线血色渐渐褪去, 黑暗慢慢压上来。晚风渐起,吹落满天寥落星光。
“戚野。”
呜呜咽咽的风声中, 她轻声喊他的名字,“我不是许愿啊。”
*
时间倒退回下午。
听见开门的动静,许愿第一个反应不是出去招呼,而是下意识躲在门后。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 只是想那么做。
尽管这里是她名义上的家。
是她十几年来生活的地方。
许愿没有出声。
刚进门的陶淑君和许建达似乎也没有注意到,她摆放在门口的白鞋,自顾自聊天:“明天再去买点衣服,婴儿用品还是在线下买比较好。网上看不见,凭感觉买回来不好了还得退货。”
许建达语气比以往多了一丝温度:“嗯,买。都买成蓝色的, 意头好。”
许愿呆呆藏在门后。
临近傍晚, 夜风渐起。吹动次卧里才换上的、崭新的天蓝窗帘。也吹皱刚漆过的、清新的浅蓝色墙面。
她好像听不懂许建达的话, 又似乎确确实实听懂了。
“万一不是男孩怎么办?”因为陶淑君接下来便笑, “现在才多大一丁点儿,样子都没有,哪儿能看出性别!”
许建达斩钉截铁:“绝对是弟弟。”
“当时把这个名字给许愿,你还不愿意。”到这里,他又笑, “有什么不好?我看很好嘛。”
“是我不乐意?是你不乐意好吧!”
陶淑君听着在气话,语调却极喜悦,“看着你妹妹生了个儿子,你急都快急死了!你也不想想,男孩叫许愿好听?配丫头正好,总比什么梦娣招娣好得多!省得让人背后嚼舌头!”
“是是是,你得对。”
闻言,许建达立刻给陶淑君赔罪,赔完罪,又叹气,“就是这愿望太难实现了,念叨多少年没个信儿。”
陶淑君啐他:“呸!要不是你舍不得让我辞工作,自己天天往外头跑,儿子现在都能上学!”
“不过你得也是。”
很快,她又轻蔑道,“给那丫头取这么个名字,天天念叨着,没见她多争气。一天天就会顶嘴找麻烦,成绩不如她哥,性格也不如她哥。白白浪费了这么个好名!”
“行了,医生不让你动气。”
许建达把陶淑君扶回主卧,还惦记着取名的事,“建丽当时找人算过,生个儿子取这名合我的事业,女孩要差一点。这么多年我发展还可以,不过到底……”
“我就不信了!”陶淑君断他,“这天下难道没有第二个旺你事业的名字?过去多久,还不能找人重新算一遍?别什么被人用过、脏的臭的都往咱们宝贝头上安!你是他亲爹,要对他负责!”
陶淑君话很冲,许建达没生气:“你好好休息,我去菜市场买条鱼,晚上咱们炖汤喝。”
陶淑君心不在焉应了声:“嗯,去吧。”
主卧和大门一依次关上。
许愿站在蓝色的、的次卧里。
其实次卧不算,能让陶淑君拿来当婴儿房的房间,采光面积不会差。但许愿站在门口,浅蓝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奶白的地砖一齐从四面压过来。
与那扇沉重的门一起。
把许愿牢牢压在墙角、动弹不得。
头晕目眩,窗户开着。
她听不见区里孩子跑来跑去的笑声,马路上汽车忽高忽低的鸣笛。耳边唯一清晰的,是吴梦昨天的话:
“那你起这名是什么意思啊?我一开始还琢磨,是你爸妈对你有什么远大愿望!”
他们确实有很多愿望。
陶淑君想要儿子,想要在姑子面前挺直腰杆。许建达也想要儿子,想要自己的事业更加顺风顺水。
他们有数不清的盼望、填不满的期待、一个个美好动人、憧憬幸福的心愿。
没有一个和她有关。
一个都没有。
*
“所以——”
随着少年发哑的嗓音,一碗刚出锅的热汤面“叩”一声放在许愿面前,“所以你就想着去自杀?”
又心疼又生气,戚野的话反而比平时更多,语气也更冷:“那我是不是还该夸你一句贴心,要自杀都不忘把作业给我送回来。”甚至还惦记借给石果的书。
真不知道她这是什么脾气。
被气坏了,少年嗓音很沉。
许愿看着那碗热汤面,没敢动筷子,轻轻缩了下肩膀:“没、没有啦……”
被他在旧楼下当场抓住,一路上边走边哭,走回吃一条街,终于走累哭饿了。
于是坐在麻辣烫摊的塑料桌旁。
戚野不让她吃那些又油又辣的炸串烧烤,问老板借了灶头,下了一碗几乎什么都没有,除了面只是零星葱花和青菜的热汤面。
不过许愿确实很饿。
慢慢挑着面,声:“我就是……就是去看看,没想那什么……”
许愿真没想过自杀。
已经升入高一,再有两年便能离开西川。再难过、再委屈,她也不会选择那种方式。
何况当年她误认他的意图,能直接跑上去甩他一巴掌,自己肯定不会这样做。
“真的,不骗你。”
先前哭的那一场伤嗓子,许愿话有点儿哑,心里却没那么难受,“我去看看……到时候从哪里离开这儿。”
听到后半句。
低矮塑料桌对面,束手束脚坐着的少年扬起眉毛,很快,又淡淡压下:“哦。”
戚野明白许愿的意思。
西川的动车、机场都在北面。
偏南城区看不见踪迹,去往旧城区,站在楼顶,天气晴好的时候,甚至能看见交叉蜿蜒的铁路、黑夜里一明一灭的信号灯。
铁轨一路延伸到天际。
穿过云霞、穿过夕阳,穿过沿途洒下的星光,去往很远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
似乎还在生气。
少年应得非常简短,语气生硬。许愿抬头看了眼他面色阴沉的脸,垂下眼:“我……是不是很幼稚啊?”
明天就是十五岁生日。
在许愿眼里,十五岁不算太。已经读了高中,离成年只有三年,勉强能当半个大人使。
像陈诺那样沉稳早熟的,和大人甚至没什么差别。
可她想起陶淑君和许建达的话。
没有任何上前争辩、据理力争的勇气,只想赶快逃走,一刻也不愿待在那里。连装满衣服的行李箱都忘记拿,生怕被发现,蹑手蹑脚、头也不回地逃出去。
如果在旧楼上看到的铁轨不太远,甚至还想随便买张火车票,直接跳上车,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所以才会把作业还给戚野。
“我……我就是挺伤心。”
初秋的夜有些冷,热汤面摆在许愿面前,冒着团团白雾,“我想我是他们亲生的,他们就算没有那——么爱我,至少有一点点、一点点对我好吧?”
可是没有。
一点点都没有。
许愿不明白。
甚至又要下意识去反思自己的错误,然而不管想多少遍,无论成绩分数、还是举止言谈,她一直都在很努力、很拼命的,试图做一个爸爸妈妈应该会喜欢的孩。
但他们没有喜欢她。
或许陶淑君许建达觉得对她已经足够好。
毕竟从前,听戚野被家暴时,陶淑君的确过这样的话:“你看你多幸福,我和你爸对你多好?要是摊上你同桌那样的家长,你该怎么办呢?”
养猫狗尚且要付出精力和感情,在他们眼里,给许愿多多的零花钱、用不完生活费,不缺吃穿不少用度,就很不错了。
许愿真的很难过。
既因为陶淑君日复一日的辱骂挖苦、许建达年复一年的无动于衷。
更因为明明已经看清他们虚伪面孔,却无能为力、反抗不了,只能想着有朝一日尽快逃离的自己。
咸咸的眼泪掉进热汤面里。
“啪”一声轻响,砸在被改刀的葱花上。
“许愿。”
这个时候,戚野突然叫了她的名字。
听过陶淑君和许建达的议论。
许愿一听到这两个字,禁不住抖了一下。抬起头,正想重申一遍,让他别这么喊自己。
“许愿。”坐在她对面,少年又喊了一声,“你知道这两年过生日,我都许了什么愿望吗?”
戚野平视许愿。
先前哭得太狠,她眼睛肿得非常厉害,即使麻辣烫摊位上的灯光有限,也能看清红彤彤的一片。
显然被他这一句没头没脑的问题搞懵了,她茫然看他,懵懵摇头:“不、不知道。”
为什么突然这个?
许愿有些犯糊涂。
大概——尽管哭得头直发晕,她仍在迟缓地想——大概和上半年跨年时一样,是想要和他们在一起,一直当好朋友的心愿。
毕竟去游乐园那回。
在还是个男孩的时候,他玩得很开心,穿了新衣服,吃了新蛋糕。还陪着她一起,在碰碰车场地玩了很久碰碰车。
然而少年看着她。
和初二那年除夕夜,站在十字路口街灯下,眼底落不进任何光线的漆黑相比。
此刻,他束手束脚坐在塑料桌对面,一双眼依然乌沉。映着吃摊上的廉价彩灯、马路两侧的俗气招牌,周遭食客手机明亮绕眼的屏幕。
有微弱星子藏在眼底。
时隐时现,若即若离。
他拿那双隐匿夜空的眼睛看着她,等到汤面的热气弱去几分,缓缓开口:“十四岁那年,我希望我们两个都能离开这里。”
戚野没指望他能真正反抗戚从峰。
更没想过让许愿直面陶淑君和许建达。
时至今日,他依旧这么想——不管十三岁还是十五岁,十七岁甚至十八岁,在年长二十来年的父母面前,孩就是孩。
那种年龄上的优势、地位上的差距、精神上的碾压,并不会因为逐渐增长的身高被渐渐抹平。
孩不可能赢过父母。
也不会取得真正的、带着血淋淋伤口的胜利。
戚从云得很对。
孩子就是孩子,单方面的伤害和摧毁中,受伤的只有孩。
反抗不了、抗争不过,只能想办法远远逃离。
“现在是高一,还有两年半。”他淡淡道,“再过两年半,你就可以考上大学,离开他们。”
离开陶淑君、离开许建达,离开有着这样家长的西川。
奔赴截然不同的人生、焕然一新的旅程,与曾经无能为力、弱无助的自己彻底和解。
对面的姑娘显然不知所措。
忘记正在吃汤面,手里捏着筷子,愣愣看着他。
戚野没有躲开她的目光。
继续往下:“今年的生日,我希望我们两个长大以后,不会变成像他们那样的大人。”
戚野不想谈什么原谅不原谅。
怎么原谅?原谅什么?
让他去原谅戚从峰一次又一次落下的巴掌和拳头,还是让她原谅陶淑君一回又一回尖酸恶毒的揣测与辱骂?
戚野也不想听那些所谓第一次当父母的借口。
大人又不是天生就是大人,他们也是从孩长成为成年人。他们或许是第一次当父母,但绝不是第一回当孩。
父母并非不懂孩的世界有多,孩的灵魂有多脆弱。只要血缘最亲的人用一点点外力、一点点伤害,就可以让的世界顷刻崩塌、粉碎,分崩离析成破败的废墟。
他们都懂,都明白。
只是不在意、不上心罢了。
就像陶淑君对腹中尚未成型的孩子一口一个宝贝,许建达琢磨着要给未来的儿子取个更好的名字。
这样看来。
他们又是一对温柔善良、合格优秀的家长。
但这些都不是戚野真正想的。
之前几句得无比顺畅干脆。
接下来短短一句话,十几个字盘桓在舌尖。少年喉结上下滑动数次,垂下眼,片刻后,又抬眸看过去。
他盯着她红彤彤的眼睛。
搭在膝盖上的双手不自觉捏紧。
“所以你不要太难过,许愿。”
再次叫了声她的名字,戚野轻声,“至少我所有的愿望,都与你有关。”
脊背绷直,他强迫自己一动不动,与瞳孔骤然锁紧的女孩静静对视。
也就是。
终于不能再欺骗自己,从两年前开始,他就已经在喜欢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