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第四十四章 那天晚上我没睡着,一是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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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盛从没告诉我阿琨是个聪明的孩子——在我印象里,自闭症患者基本都是智力低下、生活能力有限、性格躁动、表情扭曲的,可我见到阿琨第一眼,如果旁人不,我甚至会误以为他是某个人带来的朋友,他戴着口罩安安静静坐在客厅里一个我不曾见过的矮凳上,双手抱膝看着散落在客厅地面的拼图,灵慧的眼神迅速移动着,仿佛在急剧地研究什么,可是手上却没有动作。我看不全他的五官,可从眼睛来看就知道他相貌周正,超出平均水平;他的身形高大胖壮,即使坐着也像一座大山样,给到我无形的压力。

    我在玄关处呆滞了片刻,裴元拉了我一把:“别看了,进去。”

    原来郁盛和阿姨都在厨房,他正事无巨细地跟阿姨交代新住处的家事,我进去跟大家了个照面,宋阿姨对我很客气,一口一个太太叫着,问我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当得知我习惯吃家常菜时,她很高兴,正好可以一同规范先生的饮食,日后强制执行。我对这些感到无所谓,问起:“阿琨一个人在外面没事吗?”

    郁盛:“大门锁了,没事。让他自己待一会儿吧,到了新环境,他可能不适应。”

    “不适应,但能玩拼图。”

    “那是他自我解压转移注意力的方式。”

    裴元不知何时坐在餐桌啃一只薄皮香蕉:“你家阿琨越来越胖了,看来活得挺滋润。”

    “你也越来越胖了,你滋润吗?”我。

    “我是压力性发福。”

    “没见你压力在哪儿。”我揶揄完这边,又站到厨房门边悄悄地观察阿琨,,“阿琨的眼睛像外国人。”

    郁盛解释道:“因为我外婆是俄罗斯人。”

    “哦?是吗?”我闻所未闻,“但你和你母亲都没有金发碧眼。”

    “隔代遗传。”

    “这隔代的基因也太强大了。”

    郁盛过来搂住我的肩,我们一齐向佝偻着背的阿琨看去,我感叹道:“阿琨出生那年我才七岁,现在我已经27了,整整二十年,我没有见过他,还心安理得当他不存在,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你内心介怀不介怀对他来都是一样的,他没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层面。除了对宋阿姨,他对其他人大多数人没有亲疏之分,有些人常年照顾他,他会产生依赖,有些人常刺激他,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就会有极端反抗情绪。你跟他接触还不是很多,建立感情非常困难,所以你也别太过把自己以前的情绪投入到现在的关系中。没有必要。”

    “谁要建立感情了?不过是凑凑一起过日子罢了。”我转回身去看宋阿姨锅里煮着什么,心里却还装着阿琨孤独的身影。

    那天晚上我没睡着,一是因为原本私密隐蔽的家里突然多出了两个人,二是因为我又开始对自己和郁盛的感情失去信心了。我总觉得目前的生活障碍重重,如果要和他结婚生子,必然面临太大的压力:我们各自需要工作,赚钱养家,照顾病人,照顾自己——另外有些压力还没有真正到来,但迟早会来。介于阿琨特殊的存在,我日后还有没有勇气和闲隙生孩子需得另作谋划。

    夜里两三点左右,郁盛起来喝水上厕所,我在半睡半醒间坐起来,开灯,他从卫生间出来看到我醒了,就问:“你怎么坐起来了?”

    我知道自己口气怪难听:“你干嘛突然又喝又尿的!”

    郁盛干哑地笑了两声:“这是人基本的生/理需求,你还拦着不让喝不让尿啊?”

    他坐到床边,昏黄的壁灯在他睡眼惺忪的脸上,我顺势拉他的手,问:“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吗?”

    “你呢?”

    “我不要我,我要你。”

    郁盛轻轻揉/搓我的手指,又拿脸贴了贴我的手背,我感觉他新长的胡渣扎得我疼,就要把手缩回来。他拉住我不放:“蹭一下还不行?”

    “不行,你晚上没刮胡子。”

    “不行也要行。我这个人很多地方有缺点的,你要包容,包容我一辈子。”

    “我包容不下来呢?”

    “那也没有其他人可以包容了。”

    “原来是因为没有其他人包容你,你才来找我。”

    郁盛轻轻笑一声,微肿的眼睛眯上只剩一条缝了:“包容与被包容,咱们是双向选择。”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哦!”这人故作沉思一会儿,随即露出晶亮的眸子:“挑个好日子,咱们去领证怎么样?五一?五四?六一?”

    “我不是这个!”

    “那你哪个?”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没信心,需要他给我信心。可是他给我信心的方式是给我婚姻,而不是解决日后一切压力的具体方式。

    “阿琨是不是得定时去医院检查开药?”

    “三个月一次。”

    “宋阿姨每月工资多少?”

    “八千块。”

    “那给家里和阿琨每个月的生活费需要多少?”

    “加上日杂药品费,近一万。”

    “你工资多少?”

    “新入司,试用期只有八千,转正后一万五。”

    “你看,你挣这点钱还不够日常开销的。”我不悦,“我转正后月薪也就一万多,以后怕是没钱生孩子了。”

    “生孩子?”郁盛嘴角抑制不住兴奋的笑容,好似生孩子早已在他计划之内,就等我松口同意执行,“你放心,要是生孩子,我一定会在能力范围内给孩子最好的。”

    “可是咱们能力范围有限。”

    “怎么有限?”他不同意,“我们从事的是文化行业,这个行业可不是夕阳行业,而且随着工龄的增长,升职加薪是必然趋势,你怎么能知道咱们以后养不起孩子?不求他大富大贵,正常生活总是能够的吧?”

    “可我时候吃够了苦,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也受苦。”

    郁盛舔了舔下唇,大概无言以对,沉默片刻道:“家境优渥就一定好吗?艾,你现在不会是在对我嫌贫爱富了吧?”

    “我哪有?你少给我扣帽子!”

    “唉,我郁盛,虎落平阳被犬欺……”

    “靠,你谁是狗!”

    我和他在床上疯狂扭了一番,念及客卧睡着阿琨,他赶忙捂住我的嘴,遏制我狂妄的笑声:“嘘,夜深人静勿喧哗!”

    “呜呜呜——”

    他松开手,往一侧腾开些距离对我:“现在咱们也是长辈了,需要注重仪容仪表和影响。”

    “我好累。”

    “起初会有一点,我陪你一起适应。”

    “适应不来怎么办?”

    “你怎么这么悲观?”

    “悲观不上,总之,挺有负担的。”

    “有负担,我冲在前面。”

    郁盛钻进我的怀里,我们又呈现入睡前的姿势,他提醒我:“被子帮我拉拉高,我后肩在外面了……”

    “冻死你算了。”

    “不行,明天还要去上班,我要干体力活儿的。”

    我一想,我明天没有事,无非是看书写论文。既然家里有阿琨,那我待在家也是尴尬,不如回我自己那儿去,或者在学校图书馆泡一整天。唉,我那儿,我还能保留多久呢?

    “我租的房子,到期退了吧。可以省一笔开销。”

    “好,听你的。”

    我摸了摸郁盛的后脑勺,很好,温热着,可以放心去睡了。

    阿琨在郁盛家的前几天一切都好,不过没吱声。我除了与他对视过仅仅一次之外,他始终埋头做自己的事。二十岁的阿盛是个健硕的青年,他饭量很大,心情好的时候水果蔬菜能吃很多,闹脾气的时候也能吃宋阿姨做的鸡蛋炒饭和鸡蛋炒面。有天晚上下大雨,我比郁盛早一些回家,到院子门口时夜色未全降临,春雨里看见阿琨蹲在阿财的窝前淋湿了半身。

    我持着伞赶紧过去给他挡雨,还问:“阿琨,下这么大的雨你蹲在这里干嘛?为什么不进去?”

    刚要推一推他肩膀,他就万分抗拒地用力顶开我的手,不让我碰,他的力道很大,使我心头一怔,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他对我强烈的距离感。

    他没回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的脑袋和表情都在雨里。

    “宋阿姨,宋阿姨——”我转战搬救兵,宋阿姨在厨房里忙活,没注意到这事,等她赶出来一看,急都要急死个人。

    “哎哟我的祖宗诶,你好端端淋什么雨呀!”

    她持着我刚刚撑的那把伞又去给他挡,其实我拿把伞根本挡不住阿琨那么大个身子的,这导致宋阿姨半个背又在雨里了。我站在廊檐下,玄关处,给郁盛电话。下雨天,我心知催不得他,因为他今天开了那辆修复的路虎去上班。

    我们都觉得那辆车不吉利。

    “什么时候回来?”

    “堵车呢,不知道,半时吧。”

    “我让你搭地铁,你不肯。”

    “地铁卡丢了,还没补。”

    “我还能什么?”

    “下次补。”

    “行吧。你慢点开车,前头后头都顾好,不要超车,不要闯黄灯。”

    “我竟然要一个没学过车的人来提醒我上路规则。”

    他时不时要见缝插针让我学车去,我往往无视:“

    车里有伞吗?等到了巷口,我出来接你吧?”

    “有伞,你呢,你到家了吗?”

    我看着眼前这古怪的年轻人和极具耐心的中年妇女:“到了。饭也快好了。”

    “宋阿姨今天做什么好吃的?”

    “不知道,还没去看。”我让他好好开车,在安全的前提下,能早点回来就早点回来,“在巷口药店买个感冒灵冲剂吧,家里没了,备着。”

    “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