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被辍学了

A+A-

    体育考试在邻近一个镇子的职业技校里举行。需要自己骑着自行车过去。

    考试之前,老师,要回家去找最简单的衣服穿着,比如短裤、背心。

    等我准备赶快回家找寻这些衣物的时候,柳梦还呆呆的坐在教室里,完全没有丝毫的想要离开的意思。我问她:“你不回家去找衣服么?”

    柳梦回答我:“家里没有我可以穿的这些衣服。我就不回去了,正好可以节省时间用来读书。体育考试,你知道的,我反正也考不了多少的。”

    我不禁默然。虽然锻炼了大半年了,但是柳梦的体育成绩确实并未见到好的起色。

    无论是50米的短跑,还是铅球,都远远不及格。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立定跳远,高分不要想,但至少是及格的。

    柳梦,这是因为我单独辅导后的成果。我自己却摸不着头脑,我究竟做了什么?

    考试进行得很顺利。我和浩子没有任何意外地都拿到了满分。

    柳梦只拿到了16分。不过意外的是,柳梦似乎早已在内心里接受了这个结果,我没有在她脸上见到任何的落寞和不甘。也许,她已经释然了。

    考试归来的途中,沿途的田地里,麦子泛起了金黄。麦忙假踩着准时的点儿也来了。

    可惜的是对于我们,距离最后的中考还有两个月了,假期那根本是妄想。

    每年这个时节,父亲和母亲都会从江南返回家乡,地里的麦子靠着爷爷一个人根本无法收割。

    我时常惊异于为何父亲会对于这几亩薄田如此钟情,明明不会有多少收成,明明仅换的回些许的回报,明明与付出的劳力根本不相匹配。

    可是父亲,从未间断,每年必回,每年都亲自操着镰刀一刀一刀割下麦子,再用毛驴板车拉回到麦场上,铺满场后给毛驴挂上石头做的碾子,一圈一圈的在场上压,直到把麦子压出来,晾晒、扬麦、装袋。

    好处就是,新麦子很快拉到集市上售卖了,留下两袋到村口压成粗面,留给我和爷爷做口粮。

    但是今年,父亲的回归却让我在距离中考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硬生生被拖离了战场。

    我还在课堂上回答老师的问题,校长却忽然出现跟班主任耳语了几句。

    我看到班主任用吃惊的眼神看了我许久,心里便知道,坏了。

    果不其然。因为父亲是从外地回到家乡的,这件事情很快被村里报到了镇上,镇上的领导跟校长了电话,按照上级抗击非典的要求,家里有外地回来的,必须要回家隔离。

    我至今想不通为何我要被强制回家。我既没有同父亲接触,父亲也没有任何的异常表现,可是我却莫名其妙地被强制要求回家,究竟是因为什么?

    没有人会跟我解释。我所知道的,只是我包了我自己所有的书籍,装了一大袋子,绑在自行车后座上。

    临走时,柳梦和浩子站在教室门口远远地看着我,我努力扮出一个笑容,挥挥手,扭头走出校门。

    就这样,在距离中考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离开了学校,离开了老师的授课,离开了学校的突击训练,离开了每一个清我和柳梦的讨论。

    自行车一路在歌唱,我的眼泪流满了十二里的山路。

    父亲对于我的忽然回家非常吃惊,他的脸上堆满了沧桑,四十不到的人两鬓竟也泛起了斑白。

    我无法想象没有文化、没有技术的父亲究竟在外地吃了多少的苦头,才挣回来一家老的吃喝,以及我那从未迟到过的学费。

    我知道村里绝大多数外出工的人,都只不过干起了拾荒的营生,简单点,就是到城里捡破烂。

    既不用本钱,就不用技术,只要不怕脏不怕累,不怕辛苦,不怕被人嘲笑,总归能赚到些钱。

    我看着父亲呆呆的脸庞,只了两个字「非典」,扛着一口袋的书走进了院子。

    夏日的夜,风藏起了俏皮的身影,月亮孤零零悬在天上,静谧的乡村除了蚊子的嗡嗡声和狗儿的叫唤,再听不到任何声响。

    我躺在院子里的草席上,呆呆望着夜空。父亲悄悄走过来,坐在我旁边,心翼翼的道:“其实在家里也可以学习的,只要你愿意,哪里都是课堂。”

    我不确信这话是从父亲嘴里出来的。按照我的理解,他通常只会一声好好写字。

    或许到了人文荟萃富饶美丽的江南,沾染了些许文人的气息,的话竟也带着一分的哲理。

    父亲摇着蒲扇,用一种似乎毫不属于他的温柔道:“只要你不放弃,就有办法。哪里读书不是读呢!”

    我没有回答他,闭上眼睛,装作了熟睡。眼泪从眼眶里流回到了心田。

    天蒙蒙亮,我爬起来,跑到屋子里看了一眼钟表,那还是奶奶去世时别人送的。

    四点钟了。我把一口袋的书籍搬到院子里,倒出来,按照它们曾经在学校里的位置摆放在石头上,深吸了一口气,我不能失信于柳梦。

    如果那个女孩真的在清四点半就开始了读书,那么曾经答应过她的我,决不能食言。即便是相隔两地,即便是互不通言。

    没多久父亲就起床去田里了,太晚去天气炎热,只有趁早上天还凉爽的时候去收割麦子才能避开酷暑。

    这是农人的智慧,也是农人的勤劳。父亲走的时候,只拿了一把镰刀,看见我在院子里的石头上默默读书,大步流星走向田野,步伐无比坚定。

    母亲起床后煮了面条,带着两张煎饼裹着咸菜,急匆匆去了田里。

    我知道,那是父亲的早餐,他可以在田里吃完,直接继续干活,省去了来回的时间。

    爷爷张罗我吃了面条,便自己拉着毛驴套上板车,扬着鞭子向田里去了。临走,对我,麦场上要看一下。

    看麦子,这是我从长到大干的最多的农活。大人们需要在田里劳作,收割回来的麦子都摊在场上晾晒,为了防止鸟儿偷食,或者忽然变了天气,孩子们必须要到麦场上看着。

    所谓看,实则是玩,通常的情形是一堆孩子在麦场上玩疯了,没有人注意麦子的是否被偷食。

    现在我既然回到了家里,我就必须得要负担起这个责任。我带着几本书跟本子,一只铅笔,走向了村子最北的麦场。

    麦场,是当初奶奶还在世的时候,极力主张的将一块棉花地愣是改造成了麦场。

    宽阔,平整,四处没有遮挡,是个极好的晒麦子的所在。爷爷和父亲又用高粱杆儿扎成堆,两相对接拼凑了一间简易的茅屋,上面抹了一层厚厚的泥,里面支了几根木头做支撑,可以用来躲避太阳或者临时躲雨。

    曾几何时,我还可以吊在木头上荡秋千,奶奶会推着我摇来摇去,现在奶奶去世了,那些木头我只用手一拉,便已经快要倾塌。

    收割回来的麦子,被堆到了一起堆成一个草垛。这是为了防止夜晚的降雨。我知道我该做什么。

    我拿起叉子,一用力插进麦垛里去,想要挑起来一些摊开到麦场上,却因为力量不够未能成功。

    索性就站到另一侧,将叉子反过来插向麦垛的上方,一路将麦子推下来。

    麦子到了地上,我在返回另一侧,挑起这些金黄的谷物,放到更远的场边。

    如此反复,日头爬上了高空,知了开始了聒噪,然而我终于完成了麦子的摊晒。

    返回茅屋,坐在阴凉里,竟终于有了一丝愉悦。我翻开课本,开始研习我所不熟悉的函数、加速度,直到毛驴的嘶叫将我从一个人的遐思中唤醒。

    父亲对于我出现在麦场上,并且摊开了麦子的举动,似乎比我前一天忽然返回家里的举动更为吃惊。

    我只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书本,扛起叉子走向板车。父亲到旁边也拿了一只叉子,三下五除二就卸完了整车的麦子,顺带撒开了摊在麦场上。明显的比我所摊开的更为轻薄、更为平整。

    “再过一会,得把麦子翻个面”,完,父亲牵着毛驴向着田里的方向快速消失了。

    我当然知道麦子需要翻面。等到日头晒的我脸色发烫,我完成了麦子的翻面。唯有这样,才晒得均匀,才最容易出来麦粒。

    晚上,母亲炖了一锅南瓜,上面贴了薄薄的面饼。我一口气吃了三碗,“明天我要去割麦子。”

    父亲并没有很吃惊,“好,多个人多个帮手,能早一点割完。”

    深夜,我见到了柳梦,见到了那个硕大的额头在翻看一页又一页的课本,看到那转过身来的女孩对着座位后面的男孩露出了少见的羞涩的笑容。

    睁开眼睛,却发现内裤又湿了。压水井里的水,冰凉,洗过的内裤穿在身上反而有些寒冷。我看了一眼钟表,四点钟。父亲已经起床了。

    我拿着两把镰刀,立在大门口,等父亲从屋里出来,率先走出了家门。

    割麦子,比想象的要累很多。你当然不需要费很大力气将麦子割断,但却要一直弯着腰,左手托在后面,右手握着镰刀将麦子向左手里推送,一把抓起来之后,镰刀快速的从根部割断,摆放在地上,堆积的多了再用麦子扎成一根绳困成麦堆。

    我的速度,比起父亲至少慢了两倍。等我们爷俩终于将这一亩地收割完,父亲直起来的腰却明显地在发抖。

    “比起读书,还是干活更累吧”,父亲看着我问道。

    「天下事没有难易」。我不知道怎么想起了这句话。

    父亲呵呵一笑,“你还只有我半截胳膊长的时候,我就跟所有人吹过牛,一定要把你培养成大学生。我看这牛皮早晚要成真了。”

    我抬头看向父亲,那黑黑的额头上冒着密密的汗珠,脸上的神情却充满了异样的骄傲。只是那两鬓的白发,让我不由得心里一阵颤栗。

    我低下头,一字一字地告诉父亲,“我一定会考上县一中,再考上大学的!”

    半月之后,麦子收割完成。父亲和母亲要返回江南了,继续留在家里,只会消耗更多吃食而毫无进账。

    父亲问我,考试需要我回来么?我只给了他一个笑容,我一定考得上的。

    此后,我依然在清四点钟醒来,准时开始背诵课文。吃毕早饭,爷爷张罗着到集市上售卖一些庄稼,或者添买些油盐醋,我蹬着三轮车把爷爷拉到镇上。爷爷自个去逛,我则径直走向学校。

    大门紧闭,校园里看不到一个人的动静,我在校门口呆呆的站很久,直到爷爷找过来。

    回家的路上,脑子里一直在琢磨,柳梦,又学得了什么新的知识呢?

    学校在组织突击训练,比起我,应该进步了很大了吧,也许再来一次考试,我就再也不能够跟她持平了,也许会输十分,甚至二十分。

    也许,我连浩子也赢不了了。也许,我真的考不上县一中了。

    爷爷不会理解我的这些思维,但他有他的办法让我高兴。爷爷做得一手好菜,年轻时也曾经操办过几十桌的红白喜宴。

    文革时期,却莫名其妙因为给地主做过宴席而遭受牵连,从此撂下了厨子的营生,也再无人敢找他做菜。

    但手艺这种东西,一旦掌握了,就不会背叛你。爷爷会用咸菜切成细丝炒出香辣无比的菜肴,会用芹菜和花生做出酸爽宜人的凉拌,会用手工揉出可以一层一层揭得开的馒头。这实足喂饱了我的饥饿,治愈了我的馋疾。

    然而时间流逝,距离中考也仅有一个月了。

    我越来越感觉到,熟悉的东西背诵的越来越熟练,不会的东西却越陷越深。

    在没有人可以询问,没有人可以讨论,没有人为你解疑答惑的自学里,我明明白白的感受到了我自己的退步。

    我可能真的就此输了,输的一塌糊涂。深夜想起来,浑身发冷。

    我连续几天睡不着觉,眼睛变的通红,爷爷带我到村口的医院看医生,结果也只开了一瓶眼药水。滴几滴,好了;第二天,又红了。

    我忍受不了这种难以入眠的恐惧,我开始害怕夜晚的到来。

    我在爷爷入睡后自己一路跑向村后的荒山,跑到奶奶的坟前。

    黑色的夜幕笼罩大地,杨树叶子在风中窸窸窣窣,草丛里不知道是什么在扭来扭去,我跪在奶奶的坟前,想起奶奶给我剥开的转莲,为我摇过的蒲扇,忽然就流下了眼泪。风吹起,再没停过。

    我无比的渴望回到学校。

    2003年夏。在距离中考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我终于被允许回到了学校。

    当我扛着一口袋书走进教室里的时候,班主任了一句,都是天灾惹的祸。我手中的书籍忽然滚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