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我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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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底之蛙,这是我在加入了大东律所对于自己的第一个评价。

    在律师的行业里,我所知道的东西太少了。曾经一直有些自豪的诉讼纠纷解决能力此刻竟变得泯然于众人矣了。

    大东律所内部设置了好多不同的团队,民商诉讼团队,刑事辩护团队,破产重整团队,IPO上市团队,劳动保护团队等等,每一个团队成员之间互相配合、集思广益,处理案件的能力极其高效,律师此刻竟变得如同高速运转的机器一般,产出一个个优质的法律服务产品。

    基本上,颠覆了我对于律师的认知。

    按照一直以来的习惯,我加入了民商事诉讼团队和刑事辩护团队。

    孙丰的要求是,两年之内我必须确定好自己的方向,主攻民商或者主攻刑辩。

    两年之内如果不能做出抉择,他会将我随机指定,并原则上不得更改。

    跟这些诉讼高手在一起干活,我才终于知道为什么北京、上海那么多大型的律所始终受人待见,大概就是因为他们的团队运作真的可以轻而易举地击溃对面单兵作战的律师。

    我还以为,孙丰称呼我为鬣狗是一种嘲笑和诬蔑,哪知道加入进来之后,才知道,孙丰特喜欢鬣狗。

    他认为,每一个团队的成员都应该是一只鬣狗,认准了目标绝对不会轻易松口,哪怕是掏裆,也要找出一些可以切入的点来。

    而且,始终依靠着团队的力量,一只鬣狗绝对不会单独向一只狮子发起挑战。这与徐律师的成员是狼的理念又有所不同了。

    短短几天时间而已,我感觉自己的思想已经产生了一些颠覆性的变化。

    原来,这就是高端的律师,无怪乎他们占据着法律服务市场80%甚至更多的资源。我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内心里充满了渴望。

    我是在月初加入的,律所会在每个月15号发放工资,令我意外的是,到了15号发放给我的工资竟然一分不少。

    我有些意外,跑过去问财务,是不是发错了。结果财务却白了我一眼,道:“律所从来都是这样的。”

    我虽然表面上波澜不惊,但内心里却波涛汹涌起来。周末我买了东西,迅速去了父亲那里。

    新的消息,也许能够让父亲和母亲从上一次我的意欲离开之中得到一些慰藉。

    “你买这么多东西干嘛?”母亲埋怨道。

    我笑道:“我不走了。江南又找了一个大律所,工资比原来高很多。”

    母亲问道:“那人家一个月给你开多少工资?”

    我:“两万块。”

    母亲瞪大了眼睛,道:“好家伙!我跟你爸,两个人捡破烂,够我们俩捡半年的了。”

    这话的时候,母亲坐在门前的木棚子底下,正在将捡回来的纸板,一个一个折叠起来,嘴在动着,手却丝毫没有停下来。

    我道:“你跟俺爸,跟我去城里吧,别在这里了。反正我能赚到钱了。”

    母亲却忽然问道:“那梦梦呢?”

    母亲的皱纹里充满了疑虑,我看着她的有些发黄的双眼,笑道:“梦梦走了。分手了。”

    母亲还是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喃喃了一句:“哦。”

    我忽而有些不耐烦,道:“妈,别干了。你儿子终于能挣到钱了。你跟俺爸,去城里吧。”

    母亲笑了一下,道:“等你结婚了吧。我跟你爸,都是农村人,你将来娶了城里的姑娘,跟俺们生活习惯不一样。我们都邋遢惯了,又不讲究,住不到一块去的。”

    这句话让我心里一阵绞痛。

    若干年前,父亲就曾经开玩笑地跟我过,假如有一天我娶了城里的姑娘,父亲和母亲绝对不会去跟我一起住。

    因为,他们害怕在农村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会引起别人的误会,城里的姑娘都精贵得很,看不惯农村人的作风,容易引发矛盾,对我反而不好。与其这样,还不如就呆在农村。

    这也大概就是为什么,我带了柳梦回家的时候,父亲和母亲会格外高兴的原因。

    因为本质上,柳梦与他们没有任何的距离感。但假如我的另一半来自于城市,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我站起身来,佯装要去厕所,脸上却流下了五味杂陈的眼泪。

    父亲卖了废品回来之后,看见我买了一堆东西,问我:“买这么多东西干嘛?我跟你妈又不需要。”

    我把事情告诉了父亲。没想到父亲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不要乱花钱。这些东西能拿到商店里去换钱么?”

    我笑道:“都是营养品,你留着自己吃吧。”

    父亲却有些心虚地笑道:“那还不如吃饭呢。还是拿去换钱吧。我跟你妈,买点肉吃不就行了么。”

    我脸上笑了一下,心里却再次开始绞痛。

    父亲和母亲都已经是知天命的人了,白发爬满了头顶,皱纹堆满了面容,甚至是父亲的牙齿都已经开始松动了,整个人的脸黑黢黢的,皮肤粗糙地我似乎都看得见裂纹,尽管我有着两百多度的近视。

    他们身上始终穿着不知道是哪一个年代的旧衣服,了补丁,抹得脏兮兮的不像样子,我问道:“你不换个衣服的么?”

    父亲却笑了一下:“干活穿这个,不怕脏。新衣服一弄脏了,不可惜了么?”

    我道:“脏了我给你买!”话语里隐约有些生气。

    父亲却不理会我,笑道:“不要乱花钱,又不是不能穿。”

    我看了父亲一眼,想起来曾经在我考入大学时,站在餐桌前哭泣的那个男人,内心里一阵自责。原来,这么多年,我愧对了生我养我的父亲和母亲!

    “我算买个车。”我害怕继续想下去,自己会忍不住流泪,只好换了一个话题。

    柳梦就曾经过要买一辆车,孙丰也告诉我,要有一辆车,律师不能没有车。所以,我真的再考虑买一辆车。

    父亲问道:“买车得花不少钱吧?”

    我笑道:“我能赚到钱。我现在的钱也够买一辆车的了。”

    父亲不话了,只是笑了笑。母亲终于是收拾完了散落的纸板,在盆里洗了洗手,问我:“晌午头你想吃什么?”

    我道:“我带你俩到外面去吃。”

    母亲却连连摇头,道:“俺可不去。每回到外面吃饭都吃不饱,还是在家里啃两口煎饼实在。别糟蹋那个钱了。留着买房子不好么?”

    我笑了一下,道:“我能赚到钱了,房子等两年也能买得起。”

    父亲道:“房价一个劲往上涨,我看新闻里都是的。还是省着点花钱吧。你好在城里站住脚了,我跟你妈就放心了。完成任务了,俺两人就可以回老家照顾你爷爷去了。”话一完,父亲和母亲露出了卸下重担的轻松笑容。

    我不话,点了点头,独自走向了房外的原野。

    田地里,紫色的树苗长势喜人,微风一过,树叶子哗哗作响,一派欢乐的氛围。

    只可惜,我的眼睛却被泪水遮住了视线,感受不到丝毫的愉悦。我错了,大错特错了。

    我早该这么做了,早该认认真真的工作赚钱了。我的父亲和母亲,原来一直在等待这一天,原来一直在期盼这一天,从满头青丝等到了两鬓斑白,从朝气蓬勃等到了满脸风霜。

    等了我整整三十年!

    我终于明白,我自己的方向究竟在哪里了。为了我,为了柳梦,为了我的父母、家人、朋友,我没有其他路可以选择。

    父亲对于柳梦的离开很是意外,中午吃饭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了我:“梦梦怎么跟你分手的,没谈妥?”

    我笑了笑,道:“嗯,住不到一块去。”

    父亲叹了口气,道:“梦梦是个好孩子,可惜缘分没到。”

    我苦笑了一下。也许,将来会有一天,我会把柳梦重新给带回来的,我深信不疑。

    周一,刑辩团队的负责人楚双云忽然来找我,“有一个案子需要你参与,你过来吧。”

    原来那是一个集资诈骗的案件。我一向从事刑事辩护不多,为什么会找上我呢?拿到手里的案卷一看,才知道,原来被告人竟然是史淮。

    史淮,老家鼎鼎有名的大老板,大企业家,人大代表,大慈善家,是老家做钢铁行业里的龙头老大,人称史老大。

    在我还是一名法官的时候,史老大的企业几乎所有的纠纷都在我们法院处理,相当一部分都是我经手判决的。当然,几乎都是民商事争议。

    早些年前,就听人过,国家环保政策调整,钢铁行业面临大清洗,史老大的产业很可能会面临灭顶之灾。看来,传言成真了。

    史淮犯了刑事犯罪,当然不可能在老家的法院审理。省高院因为案情重大,直接指定给了江南的法院。这也才是史淮他们找上孙丰的原因吧。

    “你原先做过他们公司的案件,情况你可能也比较了解,这个案子,你要持续跟进。”

    连我做过史老大案子的陈年旧事,他们都能查得清楚,我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转念一想,孙丰之所以找到我,会不会因为这个案子从一开始就想要利用我呢?

    随便了,反正我只要能赚到钱就行了,我迫切地需要钱,需要财富,需要地位。

    “上市没成功?成了集资诈骗了?”我问道。

    楚律师笑道:“很正常。环保调整,怎么可能还会让一家重污染的钢铁公司上市圈钱?吸引了三个多亿的集资款,现在效益下去了,钱也花掉了,退又退不回去,肯定就成了刑事犯罪了。”

    “那我们的策略,是非吸,缓刑?”我问道。

    楚律师抬头看了我一眼,笑道:“好,就这么办。不过我们要先和团队商量一下,集思广益才好。你的这个提法也很有意思,可以拿出来考虑一下。看一看,认罪和不认罪,哪一个的难度会一些,好操作一些。”

    刑事辩护团队一共十七个人,加上我,十八个。十五位执业律师,三位实习律师。

    这个团队果然很厉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着。

    争论声此起彼伏,有时也会面红耳赤,但却让我非常欣喜。我喜欢这样的环境,高手过招,浑身酣畅。

    最终确定下来,按照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来进行辩护,争取缓刑。

    但是第一要务,是立刻着手准备统计出来所有集资对象的姓名、款项、时间、金额,统计史淮公司剩余的所有流动资金、可以迅速变现资产,以及剩余价值不菲的土地和厂房的实际情况。

    我建议道:“最好找一两个破产团队的人,跟我们也提个建议,这个案子,看看可不可以通过重整解决。”

    楚双云很是高兴,道:“你的想法跟我不谋而合。不过,这也经过孙律师同意。我们后面再。现在,必须立刻进驻史淮的企业,接手所有资料。你们立刻动身。”

    所谓的你们,就是我,两个实习律师,还有四位执业律师。一共7个人。

    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也不给任何的喘息机会,律所的内勤给预定了最近一班时间的高铁,每个人额外给了三千元的差旅费,等于是直接把我们从江南给撵出去了。

    “节奏这么快的么?”高铁上,我笑着问道。

    姜律师笑道:“一向如此。”姜律师是我们这几个人里,最为年长的了。

    四十岁出头,留着干练的板寸,永远是一脸的严峻而不容侵犯的样子。大约,他是我们这些人里的领头人物。

    剩下的三个执业律师,跟我差不多的年纪,不过执业的时间都比我长。

    跟着姜律师外出,都染上了姜律师的习惯,一本正经的严肃脸,不苟言笑。

    反倒是两位实习律师,一男一女,嘻嘻哈哈,到底是90后,足够年轻,充满了对旅程的好感。

    “你的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提得很好。”姜律师忽然道。

    我笑了一下,答道:谢谢。

    高铁上一阵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