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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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池扬的监护人吗?”

    “对,我是他妈妈。”

    “好,请坐。”

    陆岚坐下,不动声色地量面前的医生。

    “我是池扬的主治医生,我姓殷。”殷医生,“我们目前对池扬的情况进行了初步的评估,决定采用药物和心理治疗的方式来对他进行治疗。池扬是第一次住院,第一次接受正规的药物和心理干预,所以他的情况是相对乐观的。既然他到了我们医院来,我们医院就会对他负责,尽全力去帮助他,但家属和病人的配合也至关重要。你们彼此要做好工作,全心全意信任我们……”

    陆岚一脸犹疑,“医生,他这个病有根治的可能性吗?”

    殷医生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家长,这种精神类的疾病它是会有很多种浮动因素的,我们没有办法向您保证。”

    陆岚紧皱眉头,“你们是全国最权威的医院,你们没有办法保证的话谁有办法保证?”

    殷医生很无奈,“这和我们是不是最权威没有任何关系,我们贸然向您保证这是不负责任的。”

    陆岚不话了,殷医生继续:“只要你们和病人积极配合,我们能够保证的是让他有好转……”

    “那他什么时候能出院?”陆岚不耐烦。

    殷医生再次被断,有点不悦,“这个也是根据每个病人的实际情况来决定。”

    陆岚很不高兴,“孩子现在在学校读高二,是非常关键的阶段,怎么能离开学校在外面待这么久?如果他考不上大学谁负责?”

    殷医生见多了这种家长,很不耐地:“您孩子现在的情况即使回到了学校,也无法进行正常的学习,结果只会适得其反。他终有一天会停下。”

    “我本来就觉得你们的医院下诊断下得太草率了!随便做几个检查,就可以断定孩子得这么大的病吗?”陆岚带着怒气,“你们安排吃的那些药,那是未成年的孩能够承受的吗?”

    殷医生眼镜下的眼神逐渐变得冰冷,她看了一眼陆岚涨红的脸,便将眼神移到面前的电脑上,“我的事情已经完了,您可以出去了。”

    陆岚一口气梗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愤愤地转身准备出门,背后的殷医生又开口了,“对了,我还要提醒您一下,听池扬现在还在做学校的作业,这是非常不利于他的病情恢复的,希望您立刻让他停下来。”

    -

    今天是周六,池扬知道陆岚会来医院看他。

    从心底来,他还是很希望见到陆岚的。陆岚总是皱着眉头,很少言笑。但陆岚毕竟是他在这个城市最亲近的人。

    陆岚是个急性子,料想很早就会来医院,所以池扬早上起了床吃了药就在等她。等了一会儿,又觉得她大概会比较乐意看到自己在做作业的样子,于是又把数学卷子翻出来做。

    他的药量每天都在向上调整,他也没具体查过那些药的副作用,但是却明显感觉身体一天较一天乏起来,每天睡眠时间变得很长很多,情绪却是很稳定,连熟悉的烦躁的出现频率也降低了——那是自然,时间都用来睡觉了。

    池扬猜测这是一种类似于镇静的手段,把人的情绪全镇定下来,就会变得困倦和稳定。

    他等了一上午,也没等到陆岚到医院来。只等来中午外公过来叫他去出租房吃饭。

    外公年轻的时候是做交警的,平时也难见个笑模样。今天尤甚,他的脸像一块被压缩的酱牛肉,黑还带着深深的皱纹。

    “怎么了?”池扬问。

    外公略摇了摇头,“没事,外面太阳太大了。”

    池扬望了一眼外面阴沉沉的天气,姑且相信了这句话,他又问:“我妈来了吗?”

    起这个,外公叹口气,“来了,在等你吃饭。”

    池扬垂下眼。

    出租房的门掩着,池扬还没走近就听见陆岚激动的声音,混合着外婆的劝解声。

    他和外公对看了一眼,外公沉着脸把门推开。

    池扬换了鞋,陆岚盯着他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又把眼神挪开。他走过去喊了她一声,她也不答应。

    池扬六月暑假的时候才搬来陆岚家,但通过一个暑假已经把陆岚的性格摸透了,遇见事情,她一定不会十分干脆地冲你发火,而是会在这之前营造很久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如同钝刀子割肉一般,不让你痛快。

    池扬沉默地低着头,外公外婆也沉默地低着头,无声地吃完了午饭。就在池扬帮忙把碗筷收进厨房的时候,陆岚毫无征兆地冷冷开口,“是你和医生,我逼你做作业?”

    “……什么?”

    “池扬,装病对于你来到底有什么好处?你就这么不想学习吗?你以为你学习是为了谁?为了我吗?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不要以为你那套骗过了医院、医生,就可以骗过我。你不就是不想在学校里学习吗?你至于吗?!”

    池扬愣愣地站在那里,被她劈头盖脸的几句话砸木了。

    “几个月前,你给我电话让我把你从你爸家带走的时候是怎么和我的?你以为到了医院了就有你的保护伞了是吧,还撺掇医生来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吃的是什么药?你吃的精神病药!疯子吃的药!你吃了要疯!”陆岚越越大声,到最后声嘶力竭,青筋暴起,一幅恨不得冲上来把池扬拆解入腹的模样。

    池扬站着,他只能感觉到自己嘴唇在颤抖,大概脸色也很吓人,阿随疯狂地在他耳边呐喊:没事的,没事的,忍一下,忍一下就过了。

    他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剧烈,原本只是无声地呼吸,到最后不得不出声去吸取空气。一种濒死感爬上他的神经末梢,他拼命地换气可还是感觉到呼吸困难,最终,他身体支撑不住,一下子跪到地上。

    外公外婆吓了一大跳,立刻就要过来扶他,陆岚余怒未消,恨恨地丢下一句:

    “别管他!他装的!”

    过度的换气让池扬全身发麻,他攥紧衣角,贴着冰凉的地板,挣扎。

    他隐约听见了阿随的呼喊声。

    “废物。”他对自己。

    -

    池扬不知道这是怎样一种发作。

    他近些年来越来越频繁,而且无法控制。唯一值得庆幸的一点是,它似乎可以自愈。每次大概十几分钟过后,就能得到缓解。

    但这一点随即带来的不幸就是,更加坐实了陆岚他是“装的”,这一论点。

    是不是真的要死了,他们才会满意呢?池扬不带一丝情绪,只是很认真地思考这一点。只有他死了,他们才会觉得,哦,他确实可能是生病了吧。

    只有死亡能为他佐证。

    陆岚最后了什么,做了什么,池扬全都没有感知,只看见她摔门而去了。

    外婆心疼地把他扶起来,第一句话就是,“扬扬,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池扬不想再话。

    他还是:“我回医院了,要吃药。”

    “好。”外婆,“让外公跟你一起回去。”

    池扬摇头,“我自己回去吧。”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出门,沿着楼梯走出去。一道刺眼的光不讲道理地直直向他射过来,逼得他抬起手臂,遮着阳光往前走。

    正是中午吃饭的点儿,医院附近的店都很热闹。人间的烟火气息包围着他,冲得他鼻酸。他戴上耳机,随便从手机里扒拉出一首激烈欢乐的歌曲,把音量调到最大。

    震聋了最好。

    他走到自己病房门前时才拔下耳机,一下子觉得世界好寂静,他像是刚蹦完迪回来。

    现在是医院的午休时间,走廊一片静悄悄。池扬以为江绚在睡觉,推门的动作都很心。

    没想到门一开,一阵音乐声传来。

    他一愣,他一向认为什么样性格的人会做什么样性格的事。比如他这种人就不会外放音乐,同理外放音乐也不是江绚的风格。

    他继续往里走,悄悄瞥了一眼坐在床上的江绚,发现他把手机放在一旁,任由里面的视频自顾自播放,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

    池扬上了自己的床,想休息一会儿。江绚的视频却一直放着,他好像调了什么循环模式一样,那段音乐简直没有尽头。

    其实这段音乐并不难听,是中国传统乐器演奏的纯音乐,平时一听还挺入耳,但是受不住一直放。放得他都能哼出来了。

    池扬在床上翻腾了好几圈,他自认为自己的暗示已经做足了,江绚那边却依然盯着天花板看,没有任何反应。

    池扬又重新戴上耳机,把列表里的歌都放了一遍,耳朵都听疼了,再摘下耳机——那边仍旧放着不变的音乐,像是时间静止了一般。池扬看了一眼手机,已经过了快两个时了。

    他推开被子,窗外突然雷鸣阵阵,刚才还明媚的天气变得阴霾,看上去马上要下大雨了。

    池扬心里涌起一阵烦躁,他没加抵抗,于是这股烦躁瞬间得意地吞噬了他的全身,像要下却一直没下来的雨一样。他忽然想起陆岚的话,他撺掇医生。

    不知道窦娥那天有没有这么冤,自己难道不是为了让她高兴一些一直在做题,什么时候跟医生透露过半句?

    等等,他大脑骤然清明起来,想了一圈和自己接触,有可能把这件事告诉医生的人。这个人选居然很不可思议地落在江绚头上。真奇怪,哪里招惹得罪他了?池扬越想越烦躁,越想越气闷。

    音乐依旧无止无休地放着,忽然,一声琵琶扫过,池扬感觉心中一直绷着的那根弦,断了。

    他一下子坐起来,转向江绚,一字一句地,

    “你,他,妈,是,傻,逼,吗?”

    一直像个死人一样在那儿躺着的江绚终于有了反应,他慢慢撑着床坐起来,再缓缓转过头,一向淡漠疏离的眼里却蕴着不清的情绪。

    “傻逼。”

    他。

    窗外陡然一声雷响,风雨袭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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