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大明宫词2盘上棋,手中刃
吕元赤和卢祁见二人对峙,连忙出声缓和气氛,“三妙,善姜并非故意为之。”
以青梅竹马的了解,卢祁敢为柳善姜作证。
柴三妙再了一遍,“我知道。”
“手腕已伤,既成事实,那日不是柳善姜,也会有李善姜,赵善姜,是谁挥杆对我来并不重要,我的手腕经过太医署诊治,已经无碍,事情结束了。”
柴三妙的语气里的确没有任何情绪,客观且直白。
柳善姜落坐对席,卢祁让吕元赤赶紧招呼厮上菜,美食珍馐都是卢祁亲自推荐的。
卢祁聊了些长安世家的八卦,提到扶风窦氏的子弟在山南道做长史,河道监管有失,洪水淹没良田,灾民流离失所,亏得窦宣仪今岁为圣人添丁,免去长史官职,保得性命无忧。
吕元赤:“扶风窦氏近些年罕见成才子弟,眼见没落了。”
柴三妙见柳善姜一副“如此她还凭什么跟我争”的表情。
柳善姜和窦宣仪,视对方为劲敌。
柴三妙直接问她,“你真的想入宫?”
这让柳善姜很不高兴,卢祁和吕元赤禁声。
没人话,柴三妙就自己:“世人总是喜新厌旧,河东柳氏在北方三道,如日中天,所以你觉得胜券在握,定能压倒窦宣仪,曾几何时,扶风窦氏也是窦宣仪在大明宫里的倚仗,圣人心,不可测,他有过诞下长公主的郭赞德,有过诞下皇子的窦宣仪,就能有其它千千万万的女子。”
柴三妙又问她:“你想做柳善姜,还是大明宫里千千万万的其中一个?”
话听起来极度不客气,柳善姜瞬间冷脸,“我今日来,只是为了澄清含元殿鞠场的误伤,不是来听女冠教,三妙入了玄门,善姜仍是红尘俗人,你我,各走各的路。”
她的事,与她何干。
“窦宣仪击鞠在你之上,曾经是她,如今是你,往后是别人,话已至此,言已道尽。”
柴三妙起身,道了告辞,直接走出馔坊。
吕元赤追出来,不明白两人怎么突然就翻脸,却看见柴三妙的目光落在东市坊街的尽头,北方正是龙首原所在。
她:“大明宫就那么好吗?”
*
吕元赤送走柴三妙,折返回来,见柳善姜落泪,卢祁陪在一边。
圣人青睐,谁人敢言。
柳善姜在吕元赤心里就是一个矛盾体,傲娇又敏感。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十六王院的鞠场边,个子,踮着脚,扯着嗓子给崔湃加油。
河东柳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乃是世交,柳善姜就跟在卢祁和崔湃的屁股后头,是长安世家中出名的尾巴。
弱冠入仕,那个时候他与崔湃在千牛卫里是死对头,整日别矛头,两人领了一帮弟兄,各立山头。
南衙十六卫里出了名的一山不容二虎。
矛盾终于在崔湃出手爆揍了吕二的兄弟后,彻底激化。
吕元赤约崔湃单挑架,却被尾随而来的女孩儿阻止,女孩儿抱着他手臂不放,大骂他助纣为虐,伤天害理。
原来崔湃爆揍的是人渣。
他所谓的兄弟不敢惹崔湃,就在鞠场里欺负柳善姜。
崔湃在柳善姜心里,是正义唯一的化身。
就算吕元赤和崔湃化敌为友,柳善姜也不怎么搭理他,他对她笑,她也会立刻转过头。
她生在河东柳氏,身边不缺朋友,总是许多人围着她,等她再长大一点,在十六王院的鞠场上纵马驰骋,英姿飒爽,他也只是远远的望着。
柳善姜对他仅有的亲近,是因为崔湃成亲,清河崔氏的九郎身边有了汝南袁氏的贵女。
那一天,她哭得格外伤怀。
她从到大,照在她心里的光,没了。
吕元赤不知道怎么安慰女孩,他只能拍拍她的背,我还在。
柳善姜越长越明艳,击鞠越来越出彩,圣人当众夸奖她,她成了含光殿前最耀眼的存在,引人注目。
没有什么认可,比圣人的青睐更值得。
她又成了贵女圈中骄傲的河东柳氏,这是她选的路。
你真的愿意吗?
吕元赤只敢在心里问,眼前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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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朦胧,笼罩长安,地面始终干不透。
柴三妙回了平阳柴氏,就再也没有出过安兴坊,她总有很多事情要干,行程安排得还很满,足足写满了一张纸,每做一项就划掉一项。
柴正觉跑到书房来看妹妹在做什么,回到家里还忙碌不停。
柴三妙连忙捂住,赶他走。
她亲自下厨蒸羊头,款待从西朝堂下值归来的父兄,犒劳他们勤于政务,忧国忧民。
柴正觉立刻怀疑她是不是有所图谋,又一直没有等到她开口,于是战战兢兢地接受了美味的犒劳。
她陪着父兄谈玄,也陪着他们下弹棋,尽管她技艺不佳,输得惨烈,也很开心。
一家人选在休沐日,乘车骑马穿越东市,途径慈恩寺,去往城南郊外的曲江池,游宴野营。
池畔,林木环绕,水泽丰盈。
柴家的侍从搭建帐篷,置好胡床毛毡,亲随在十几丈外,划界警卫。
柴三妙将自己与父兄一下午钓鱼的收获,尽数上交给母亲,与侍从准备的食料一起料理,尉迟氏给他们整一盘西州盐炙的烤鱼。
夕食后,柴三妙跟着柴正觉乘舟,荡在池水中央。
柴正觉给她讲那些年曲江大会的精彩,春闱后的新科进士乘着楼船游湖,长安城内的民众闻风而动,聚拢在曲江池畔一睹风采。
门阀豪族纷纷出动,世家女眷们光明正大的前来挑选心仪的夫婿。
宝马香车,才子佳人。
柴三妙从微微波动的池水中,窥见长安城的盛世浮华,意气风发。
这是不属于她的长安,她的长安停留在玄都观列戟的红门里,轻烟缭绕的三清大殿中。
自柴三妙离开大明宫,她做了两年来想做,但没有做的琐事,弥补那些生活中日常的与家人相聚的缺失,细微的幸福,暖了心。
*
入夜,外围值守的柴氏亲随拦下一列人马。
那列人马黑氅披身,匆匆而行,赶着夜色入城,行进的路线正好被宿营的柴氏阻挡。
世家亲随多年受训,类比私兵。
领头的亲随握住横刀刀柄,上前询问来者何人,对方未答,亲随将印有族徽的灯笼向对方展示,“平阳柴氏在此,诸人回避。”
对方人马齐列,依然纹风不动。
亲随诧异,长安高门众多,互亮身份即可,却也没碰到过这样不吭气的怪事,握刀的手不由得警惕。
只听见一道低沉男声从暗处来,“绕路。”
众人答:“喏。”
黑氅人马,动作整齐划一,调转马头,绕道远处。
长安城门已闭,门吏见人马靠近,大声呵斥。
黑氅人马奔至门下,为首之人亮出一枚闪闪金鱼符,赫然写着三个大字:千牛卫。
执宿御前,大内禁卫。
人马进城,入长安东夹城,一路朝北,朝大明宫奔去。
曲江池畔,篝火簇簇,萤火点点,欢声笑语隐约可闻,亲随平阳柴氏在此。
柴三妙跟着她的父母兄长在池畔宿营,李雘都能想象她开心的笑脸,和家人在一起的快乐,很久之前,他也曾拥有。
无忧的星夜,才是她该过的生活。
夹城甬道里,月光照亮黑氅下的冷峻面容,李雘抽响马鞭,冲入暗夜的宫,义无反顾。
*
月朗星疏,雀音了了。
柴三妙裹着睡毯,躺在尉迟氏怀中,帐篷内烛火燎亮,倒映人影,柴三妙难得跟母亲谈心,问尉迟氏喜不喜欢长安。
尉迟氏:“阿娘不喜欢长安。”
她爱深秋成金的胡杨,风一吹,漫天起舞,她爱连绵雪峰下冰冻的湖泊,像大地深邃的眼眸,她爱雄鹰展翅,辽阔无边的天穹。
沙海的尽头,是她朝思暮念的故乡。
柴三妙默默听完,“阿娘,可曾后悔远嫁长安?”
“可曾后悔……”
可曾后悔嫁入平阳柴氏,困住一生。
她不忍完。
尉迟氏亲吻女儿的额头,眼里皆是温柔。
“阿娘不喜欢长安,可是长安有我的女儿,我的儿子,我的夫君,我从不曾后悔,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长安有柴三妙想守护的家。
郭赞德的话犹在耳边,窦宣仪并不是圣人心里的与众不同。
她在含光殿前跟窦宣仪组队击鞠,在拾翠殿游宴上接受窦宣仪的示好,触到郭赞德的逆鳞。
柴三妙有平阳柴氏的出身,又有玄都观李太真的信任,郭赞德不得不上心。
这长安城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大明宫里的皇子,就有多少人押上身家性命,赌未来。
将窦宣仪视为最大威胁的,并不是风头正劲的柳善姜,而是苦心耕耘的郭赞德。
郭赞德是在警告她,莫要选错边,误入深渊,以致万劫不复。
九重宫阙,高处不胜寒。
思虑再三,柴三妙睡前告诉母亲,不日,她将自请去岐州仙游观,住观修行。
尉迟氏望着女儿释然入睡的稚嫩脸庞,喃喃道:“离开,也好。”
不想入危局,就不要做他人的盘中棋,手上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