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上元安康你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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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手握在他手中,柔弱无骨,到了背巷,他也没有放开。

    柴三妙的指尖很凉,像是站在阴影里失了温,脸上的血色也不好,他握得更紧些,想用自己的掌温捂暖她。

    巷墙下照不到阳光的影子里,柴三妙的唇角轻轻开合,挤出个笑来。

    “那个女人好生厉害,斋醮法事,无有错处,赈灾济世,百姓称赞,她根本就比我更适合做仙游观的监斋。”

    男人的头更低了一些,似乎想看清楚她隐藏在暗影里的微妙神情。

    知道他在看,柴三妙努力撑住笑意,听见他平淡地道一句,“仙游观监斋,那个女人的确干的不错。”

    “哦~”柴三妙声音带着想掩饰的哽咽,“不止仙游观监斋,连做平阳柴氏的女儿,她也能让长安的父兄也分不出真假。”

    她垂下头,让他看不清自己的脸,男人没有再接腔。

    仙游观监斋只是柴三妙玄门生涯的一个头衔,而平阳柴氏是她的家。

    她困在雍城数月有余,与长安了无音讯,那个替身当着她的面用着柴正觉送来的葵口越瓷,与长安家书往来,嘘寒问暖。

    在正月里,在上元节前,在本应该家人团聚的年节,拥有着本该属于柴三妙的一切。

    他知道孩儿面上的坚强,终于绷不住了。

    “那个女人能替代你做仙游观监斋,却永远不能成为平阳柴氏的女儿,她之所以能骗到你父兄的关怀,正是仗着他们毫无保留地爱你。”

    她抓紧他的手,似乎在从他身上汲取一点点力量。

    男人沉了目光,一把将柴三妙拉入怀中,让她跟他一起站在斜角的光线里,她还不到自己的下巴高,纤细的颈项仿佛一用力,就会碎掉。

    这样一个柔弱的孩儿,面对命运的重创并没有低下头颅,没有认输。

    当他赶到雍城时,她已在吐火罗商队扎根,凭借着胡麻酒的经营,养活了整个商队的人,她甚至以一名译语人的身份入岐州府衙内部,几乎接触到岐州最高的决策核心。

    她没有第一时间冲动的与他们相认,而是沉着又耐心的潜伏下来观察,寻找线索。

    “你依旧是那个玄都观中为了侍奉抱不平的柴三妙,是太清宫中造就双日凌空盛景的柴三妙,是平阳柴氏聪慧又骄傲的女儿柴鈊,世间唯一的你,没有人可以替代。”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感受掌下从紧绷到舒缓。

    “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从来没有让我失望。”

    她的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微仰头,能看见男人利落的下颚线,再问:“为何在此?”

    他是李雘,是本该在法门寺里礼佛的天子,为何以李四官的身份在雍城?

    他为何在此?

    李雘认真想了很久。

    孩儿的略微抬头,让他看清她眼里的晶莹,微妙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

    男人站在阳光里,将她也拉出晦暗的角落,李雘忽而笑了,单指轻弹她的额头,柴三妙捂着头。

    “你在西市遇险那次的胡人,并不是个普通猎户。”

    对着她,李雘没想过隐瞒,可是孩儿却不老实,他还记得她以前告诉自己的话,“你那日真的只是去找猎户求购鹰隼?”

    柴三妙也清楚那个胡人不单纯,“不是,我是想从胡人手中求购《绝域图志》。”

    李雘问她如何判定胡人能有《绝域图志》?

    柴三妙:“以鹰隼试探,那胡人熟悉荒废已久的大海道。”

    “你还知道大海道?”

    李雘不得不这孩儿着实聪慧,让他刮目相看。

    柴三妙想起当日的情景,后知后觉,“你知道他们在交易安西舆图,当日并没有放走这群人。”

    他那日在市场里领着自己四处闲逛,是做诱饵,在他送自己离开西市之后,才行动。

    李雘嗯了一声,“尽数抓捕,无一漏网。”

    于无声中布局,让她根本感觉不到。

    柴三妙哑然,难怪她在太清宫回廊间与崔湃相遇,崔湃一脸惊讶自己当日去过西市,找过安掌柜。

    “所以,你将这群人交给金吾卫中郎将暗中调查,查出了他们暗地里经营,那经营事关岐州。”

    这就是李雘出现在岐州的原因。

    他赞她一句聪明,“这群人假借商队之名,暗地里买卖安西都护府的情报,事关大唐西北的军情,而岐州正是他们数道暗网交汇的中心。”

    “你与谢五哥以关内道巡察使团的身份前来岐州,对假冒的女冠并不惊讶,这该如何解释?”她一直想不明白,毕竟消息已经封锁在岐州。

    “岐州府衙来报仙游观监斋需要译语人,自露马脚。”

    李四官瞧她一眼,反问她,“岐州就不能有我的人?”

    既然他已派人探查出异样,柴三妙再次不自觉地抓紧他的手臂,沉重道:“玄都观的队伍在五丈原上遇袭流散……”

    可还有生还?

    后面一句她没有问出口,但是他懂。

    “斗痕迹被沙尘暴覆盖,我已派人于五丈原周遭暗中寻访,安心。”

    李雘最终不忍心将真相告诉眼前人。

    柴三妙她一定要找出凶手,这便是她留在岐州的目的。

    他难以想象她如何死里逃生。

    柴三妙并没有发现眼前男人内心的煎熬,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暗网,五丈原遇袭,假冒女冠,这一切脱不了干系。

    “背后的黑手到底是谁?”

    李雘重新握住她的手,“长安城中。”

    事情越牵扯越深,网在一团,理不清头绪,可是眼前的男子,从容又笃定,他:“我到岐州,便要做个捕鱼翁,将之一网尽。”

    柴三妙问如何捕?

    李雘淡然道:“以谢潺为饵。”

    关内道巡察使,御史中丞,陈郡谢氏的五郎,乃为重饵,将藏在岐州这潭深渊里的魑魅魍魉,尽皆引出。

    李雘将柴三妙送回夯土院,又特意向她讨了一份翻译后的文书,站着没动。

    柴三妙问他,“还有何事?”

    李雘低笑一声,翻身上马,才:“屠苏酒,等着我。”

    扬鞭离去。

    *

    还不知道自己成了鱼饵的谢五郎,在饮子铺里了个喷嚏。

    厮递上绢帕,谢潺捂住口鼻,蹙眉,不知是谁又在背后道他长短,真是人红是非多。

    他慢悠悠地续了两壶饮子,独孤淳实在磨不过他,托词告退,谢潺瞄了一眼日光在展棚上倾斜的角度,料定李都尉该的都该完了。

    时间用在刀刃上,才是那个人的作风。

    谢潺放走独孤淳,独坐休息,回想起李雘这次亲临岐州就觉得好笑。

    虽然年少时微服私访的把戏,已玩得烂熟。

    崔湃查出胡人在岐州的暗网,又恰逢大明宫窦宣仪逼宫,谢潺最开始以为如此,李雘才将自己支来岐州。

    谁知等他到了雍城,见到仙游观监斋,才知道柴家的女儿也被牵涉在内。

    谢潺将厮唤过去,付了几枚文钱,附耳问他,“你和你们掌柜如何探得仙游观监斋被人调了包?”

    厮从暗柜里抽出一张笺,塞给谢潺,“贵客下回再来。”

    谢潺领着亲随策马回到府邸,于茶室内,才将笺开,上有像一副。

    嘿,这画中仙人跟吴博士所绘《太液神女像》一模一样。

    仔细看来,分明是柴家女儿的容貌。

    “原来如此。”

    谢潺嘴角挂着笑,用烛火将笺点燃烧尽,笺上笔迹他岂会不认得,正是李四郎亲笔。

    离开长安,借口法门寺礼佛的圣人,此刻亲探岐州,就显得颇为微妙了。

    李四郎啊李四郎,原来也有他沉不住气的时候。

    ————

    东都洛阳城,商船通过漕渠,行至立德坊旁的新潭,码头上船队排列,人流往来不绝。

    戴着风帽的一队胡人上岸,低调进入立德坊中的祆祠,一路行至偏殿,推开门,殿中立一人影,头戴幂篱,辨不清面容。

    胡人单膝跪地,递上密函,“贵主。”

    幂篱里的人翻开瞧见,只闻其声,“马氏反手一击,与谢潺联手重创扶风窦氏,真是有趣,告诉长安的那位,让扶风马氏的家主递了投名状,位子才能坐得稳,所有人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陈郡谢氏的五郎,笑里藏刀,在洛阳城里还奈何不得,如今正好。

    幂篱里的人:“陇右的雪要刮到岐州咯,瑞雪兆丰年。”

    胡人原路返回至新潭的船上,驶往西方的漕渠,那是长安的方向。

    新潭边商户生意红火,人人笑意盈盈,互道上元安康。

    ————

    正月十五,大唐全境放假三日,共度上元佳节。

    岐州刺史马廉在府邸于节日里设局,宴请巡察使团与核心僚佐欢聚。

    羯鼓声声,马廉亲自演奏,道:“李都尉来自灵州,必然能跳灵州鼓舞。”

    众人起哄让妖娆胡姬邀请李都尉共舞。

    “这有何难?”

    李都尉饮酒摔了盏,起身将袍角扎入蹀躞里,行至堂中,拉开架势,身姿挺拔。

    胡姬将之团团围住,踏着鼓点,伴着音乐,你缠我,我绕你,舞姿火辣而暧昧。

    让四处观客好生艳羡,羞于舞技,又不敢上前。

    聚到兴起处,马廉邀请巡察使团一行于上元节后春猎,地点定在雍城西北方,陇山监牧地。

    谢潺道好,“都陇山林木繁茂,草原肥美,定要好好领略陇山风情。”

    李都尉一脸“什么陇山风情老子根本不感兴趣”的不屑,搂着娇媚胡姬,你侬我侬,大步离去。

    没有向主位告辞,毫无礼数。

    谢潺一个老好人的姿态,“无妨无妨。”

    马廉也陪着笑。

    堂中看客悄声嘲讽,“是姓李,改不了拓跋部边民的粗俗,色令智昏,放肆狂悖,烂泥扶不上墙哦~”

    *

    李雘搂着胡姬嬉笑入了府邸。

    胡姬攀住男人的脖子,便要亲上来,李雘瞬间收敛笑意,于她颈后一个手刀。

    胡姬顷刻倒地,失去知觉。

    李雘拍了拍衣袍,招来亲随将胡姬安置到偏房内,再交代女侍去掉其衣衫,“让胡姬一觉睡醒,自然离去。”

    他本想换身衣袍,又觉得时辰已至,命亲随速速送上黑氅,遂,翻墙离去。

    上元入夜,宵禁已解,雍城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李雘穿越人潮,行至夯土院,院内吐火罗商队众人欢声笑语。

    他轻叩木门。

    只一下,木门开。

    柴三妙立在他身前,兜帽内的男子笑弯了唇,“你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