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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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是六月的梅雨时节, 还未出梅,常有连绵的阴雨光临这座城。窗外的气压也低,吹进来的风湿润闷热, 扑在皮肤上有种烦人的黏腻。

    屋子紧紧关着窗户,除湿机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空调也呼呼的吹着凉风。

    何秋水觉得坐得有些不舒服,又换个姿势, 盘起腿坐在沙发上, 照旧托着腮, 叹了口气。

    严星河低头看一眼她不自觉翘起来的脚拇指,白白净净,秀秀气气的,雪白圆润。

    他的目光有些流连,语气却很平静,“到底什么故事,你跟我细讲讲?”

    何秋水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秀气的眉头蹙起来, 沉吟半晌才开口:“其实……张老师不是一开始就不想结婚的……”

    怎么突然就到了这里?严星河有些惊讶,张从真他是百度过的,网上的消息都很简单,无非她醉心于舞蹈, 不愿意生孩子,索性不结婚。

    要知道生育对一个舞蹈演员来,可能意味着她要靠增肥孕育胎儿, 身体的变形对舞蹈演员来讲是致命的——要不然为什么杨艺看见何秋水的视频,第一句就是嫌她胖。

    “我以为她是因为……”他忍不住开口,有几分错愕的望着何秋水。

    “你还没听我呢!”何秋水放下一边手,毫不见外的拍了他一下,不轻不重的。

    严星河眼睛微微一弯,顺理成章的抓了一下她的手掌,柔软温暖,带着一股淡淡的花果香,“好,我听你。”

    何秋水被他握了一下手,愣了愣,随即连忙把手缩回来,脸腾一下就红了,目光游弋着别开脸,又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露出嗔怪的表情来。

    “你……”严星河被她瞪得心尖一颤,刚要话,就听见她清清嗓子,“张老师年轻的时候有个男朋友,姓赵,是个官宦人家子弟……”

    似乎是为了破尴尬,她得有些着急,边边往另一边挪了挪,与严星河之间的距离顿时便拉开了。

    严星河看着已经躲到沙发另一头的姑娘,眉峰微微一动,又恢复平静,“也是容城人士?”

    其实沙发并不大,何秋水再怎么躲,和他也不过隔了比一臂略宽些的距离罢了,她甚至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手液的味道。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其他,总之她很清楚的辨认出了一附院用的那款洗手液的味道——瓶子是粉红色的,是花香,其实有些冲鼻。

    “……啊?是。”听见严星河的问题,她猛地回过神来,忙点点头,“那个时候距今也有三十多年了罢。”

    张从真已经年过五旬,所有的故事都要从很久远的岁月里找出来,那是何秋水无法辨清真伪的过去,“我听老师过,她跟赵先生是在一次宴会上认识的,那时候赵先生还是容城的市长……”

    年轻有为的官员新近丧偶,遇到了正值人生最美年华的舞蹈家,恍然间看到人生第二个春天猝不及防的来临。

    他为她身上的优雅和古典气息倾倒,她亦为他的儒雅风趣折服,彼此迅速坠入爱河。

    如果故事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最终他们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就好了,可惜,“赵先生的妈妈嫌弃老师是门户出来的,她爸爸妈妈只是县城的老师而已,而且她还是个跳舞的,于是不同意赵先生娶她,赵先生还有个四岁大的女儿,又怕老师当后妈会对孩不好……”

    张从真的婚事拖了下来,一天拖一天,满以为坚持下去终究会有好结果的,结果有一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那个时候她才二十三岁,当时对未婚先孕这种事是很……瞧不起的……”

    她吓坏了,同赵先生商量该怎么办,赵先生到底精于人情世故,想到了要用这件事胁迫母亲,让张从真进门。

    “老太太了,既然怀孕了就生下来,如果是男孩儿就结婚。”倒没如果生的是女孩儿怎么办。

    张从真一直练习跳舞,体重控制得很严格,身体情况对胎儿并不是特别有利,加上担惊受怕,几次出现了流产先兆,在医生的指导下才勉强保住胎儿,怕她再受劳累,赵先生想早点登记的算暂时搁浅。

    “好死不死,真的生了个女儿。”何秋水到这里,长长的叹了口气,“老天爷都不长眼的。”

    得知生了女儿,老太太顿时就不同意这门婚事了,强要赶张从真走,让赵先生另娶名门贵女,“她还趁赵先生不在时找上门去,抢了孩子要送去乡下给别人,老师拖着虚弱的身子从床上滚下来,跑出去把孩子抢回来,从此以后再也不提结婚的事。”

    张从真死了心,知道自己就算嫁进赵家也没好日子过,更何况是真的后娘难为,“赵先生的女儿知道他有了女朋友,于是哭闹着不同意,还老师欺负她,其实根本没有,老师怕死她了,真是胡八道!”

    何秋水气鼓鼓的,重重哼了声,严星河看着她,笑着嗯了声,“是很没道理。”

    张从真的父母知道女儿未婚生女,觉得很丢脸,在老家放话出来跟她断绝了关系,还是她的恩师王老先生的夫人实在不忍心,天天来看她,帮她一起照顾孩子。

    “老师给师姐……我叫她师姐罢,习惯了……”何秋水抿抿唇,“老师给师姐取名叫颜如玉,对外是老家亲戚的孩子,不要了,她抱来养,户口是赵先生办的,他毕竟是……”

    她没再继续下去,严星河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赵先生当时在容城官场呼风唤雨,办个户口封下消息想来不难做到。

    “师姐一天天大了,遗传了老师的舞蹈基因,跳舞特别好,比我好多了。”何秋水神色很认真的强调,“真的,她要是能活下来,肯定比老师成就还大。”

    张从真欣喜于女儿的天赋,开始悉心教导她汉唐舞,带她去参赛,一时间业内惊为天人,她逐渐崭露头角,隐隐有了未来舞蹈大家的模样。

    何秋水十四岁时凭借《蒹葭》中青涩纯真的怀春少女形象引起张从真的注意,但真正让张从真下定决心要接近她的,是颜如玉的一句话:“我觉得她是我想成为的那种人。”

    她从就知道自己身份敏感,在外面甚至不太敢叫妈妈,也没有爸爸,对赵先生她从来都只叫叔叔,她聪慧绝伦,又敏感孤清,她将自己放在人群之外,冷冷的看着一切。

    可是何秋水不同,她没了妈妈,可是有宠爱她的父兄,她活泼开朗,像一道炙热的阳光,连表现思慕他人的少女情态都是热烈大胆的,喜悦多过害羞。

    从此何秋水便成了颜如玉最好的朋友,她们相差了三岁,何秋水总是跟着她,姐姐姐姐的叫,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欢声笑语,有不完的话,夜里还要抵足而眠。

    “黄玥玥也是那个时候认识师姐的,我们仨可要好了。”何秋水想起这些事,眼睛弯弯的,已然沉浸在回忆里,“我们一起去玩,一起练习,黄玥玥会画画,师姐会写诗,我什么都不会,就带她们到处去找好吃的……”

    好吃的也不能多吃,每次都是三个人点一份,浅尝则止,“那也很好啦,反正很开心。”

    她托着腮,嘴角翘起好看的弧度,脸上似乎有浅浅的漩涡若隐若现,严星河看着她,手指动动,艰难的按捺下想触碰她的冲动。

    “可是好日子不长久哟……”她忽然又叹口气,嘴巴噘了起来。

    赵先生在颜如玉五岁的时候调离容城,在全国各地履职,直至十年前定在京市,赵家也举家搬至京市定居。

    在颜如玉成长过程中,赵先生屡次向张从真提出结婚,在他的不懈努力坚持下,赵家人早就已经无法阻止他,但是张从真一直拖着不肯点头。

    直到八年前,“我十八岁那年元旦,师姐还今年要给我办成年礼了,会送我礼物,然后告诉我和黄玥玥,可能她的爸爸妈妈要结婚了,问我们要不要当花童。”

    都十八岁了还可以当花童,何秋水高兴得不得了,于是掰着手指头算,算什么时候老师会正式通知她这个好消息。

    “到了二月份过年,老师带师姐去了京市……”她忽然停了下来,沉默突如其来。

    严星河听见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像是永远都停不下来。

    他看见她眉宇间染上一抹轻愁,眉头蹙着,像在忍耐什么。

    “别了罢?”他动了动,坐得离她近了,这下顺理成章伸手去拍拍她肩膀,带着安抚的意味。

    何秋水这次没有躲,甚至还下意识的往他身边靠了靠,声音低低的,“师姐去了京市就没有回来了,我们一直没联系,到了开学,她还没回来,我跟黄玥玥给她电话也不通,然后……老师就带着她的骨灰回来了。”

    严星河闻言,瞳孔猛地一缩,“……发生了意外?”

    何秋水点点头,声音变得平静又冷淡,“赵先生的大女儿因为不满他跟老师的婚事,在家里大闹,失手将师姐从楼上推了下来,摔破了头,失血过多昏迷,在医院抢救了半个月就走了。”

    “老师气疯了,想报警,却被赵先生和他的家人阻止,赵先生甚至跪下来求她,求她放过他的大女儿,他不想两个女儿都失去了,于是……”

    张从真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最后答应了他的请求,并且迅速火化了颜如玉的遗体,也没有追悼会,直接带着骨灰盒回了容城,秘不外宣。

    “除了我和黄玥玥,谁都不知道这件事的实情,很多人以为师姐是出国了,我们也答应了老师不往外。”

    “后来,因为师姐没了,老师就特地在赵先生面前表现得格外疼我,跟他,如玉没了,以后秋水就是我女儿,我等她给我养老,然后赵先生就会好。”

    “其实……她只是故意在赵先生那里要好处,让他把原本给师姐的东西给我,首饰,舞服,甚至在舞团首席的竞争中推我一把。”

    拿了人家的好处,就不能人家不好,于是何秋水听了张从真的话,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颜如玉哪怕一次。

    可是你问她,惭愧吗?惭愧的,可是张从真得好,“我就是把她送进了监狱又怎么样,赵家人照样有办法把她弄出来,如玉也活不过来,我还不如让他一辈子都活在悔恨里。”

    严星河听完这个故事,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压得有些难受,“……你、都过去了。”

    除了这句话,他不知道还能什么。

    何秋水耸了耸肩,“所以《忆江南》的确不是回忆故土,而是我在回忆师姐,我编舞是她教的,里面用到了一些她帮我修改过的动作,我想她了,但是……我不能告诉别人我想她。”

    但她带着颜如玉一起登上舞台了,因为,“江南是师姐的笔名。”

    原来实情竟是如此,因为这些陈年旧事,她不能对外出来,于是任由外界曲解了整件事,而张从真也对此默然许之。

    “那现在你和你老师……算怎么做?”严星河问起最重要的事。

    何秋水抿着唇,神情有些忐忑,“老师了她来处理啊。”

    严星河点点头,低头开手机,在微博上再次搜索“糖水铺的舞娘”这个ID,抄袭讨论的话题下最新一条微博即是张从真刚发的。

    长微博里明了颜如玉去世的事,以及她的笔名即是江南,何秋水的《忆江南》的确是为了怀念她而作,至于为什么多年不解释抄袭传闻,张从真的解释是:“秋水的编舞的确由如玉启迪和教授,《忆江南》中有部分片段是她们合作而成。”

    至于颜如玉的死因,则是突发疾病猝死,仅此而已。

    张从真在博文最后一段写道:“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明这件事,秋水因为左脚屡次受伤,登上舞台的机会微乎其微,但她不愿意离开舞蹈,所以才会选择了拍摄舞蹈视频这条路,希望大家多支持,也希望某些有心人士不要为难她,有什么事可以冲我来。”

    通篇没有提赵家,但熟悉她个人历史的人很快就考据出了她跟赵先生的瓜葛,不过男未婚女未嫁,纠缠了那么多年也没去祸害旁人,众人也只叹声惊奇罢了。

    也不是没有人怀疑颜如玉是张从真亲女,但因为与这件事无关,张从真没有回应,真真假假,亦真亦假,世事历来如此。

    只是当误会解释清楚,她给在京市的那人电话,只了句:“这么多年了,你累么?要是累了,就分开罢,我累了。”

    终究还是抵不过岁月,所有爱恨都将随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