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跑
萧洵没有答应崔拂。
他是去办公事, 他还得带着严凌,会昌又是别人的地盘,种种一切, 都让他不放心。
他以为崔拂还会央求,可她并没有开口, 只在剩下的时间里形影不离地跟着他, 每当他看向她,总能发现她也看着他, 湿漉漉的眼睛里流露依恋和隐忍,让他原本坚持的决定越来越动摇。
萧洵有点扛不住, 握住崔拂的手:“阿拂。”
崔拂一言不发抱住他,满眼期待。
话到嘴边,萧洵又极力忍回去,摸了摸她的头发。
能看出来她很失望, 但也没有纠缠, 只轻声道:“行李该收拾了。”
她不肯让侍婢动手,非要自己来, 大毛衣服,外袍、铠甲、外裤, 里衣,一样样亲手挑出来, 叠好分好,仔细装进要带走的箱子里。
萧洵其实在穿着上完全不在意,明天就要走了,这些时间,还不如在一起话,于是拉住她:“别收拾了, 让下人做。”
“不好,”她神色有些执拗,“我要自己收拾,到时候你穿上,就会想起来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边等你。”
她孤零零的,一个人等着她。萧洵心软到了极点,低头吻她,她很快挣脱,从针线筐里拿出做了一半的袜子:“晚上我晚睡一会儿,把袜子做完,我虽然不能陪你过年,但你穿着我做的袜子,就像我在身边陪着你一样。”
“阿拂,”萧洵这下是真的扛不住了,“我答应你,一定尽快赶回来。”
看见她鼻尖上红红的,眼皮也是,却又忍着不肯掉眼泪:“我知道,昨天你过的,不会丢下我。”
萧洵猛地把她按进了怀里:“行了!”
他轻轻咬住她的嘴唇,犬齿的尖尖厮磨着,生平头一次尝到无奈的滋味:“行了,我带你去,带你去还不行吗?”
她并没有一下子答应:“阿洵,我不想让你为难。”
“行了,”萧洵加了力气,咬得她嘶一声,吸了一口凉气,“我又不傻,你这么磨我,不就是想去吗?”
“我没有,”她在他怀里软软地辩解,“我都听你的。”
萧洵啧了一声:“都听我的?”
“嗯。”她郑重其事地点头。
萧洵猛一下抱起了她,大笑声中,轻轻把她抛进床里,随即扑上来:“那就让我看看,你里面穿了什么。”
随手扯下金钩,纱帐飘摇动荡,她微弱的抗议淹没在他的笑声里,萧洵在投入的一刻,心想,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只要她皱皱眉头,不管怎么样,他都会义无反顾地冲过去。
还真是栽她手里了,但愿,她是真的。
崔拂醒来时已经是傍晚,萧洵坐在床边,看见她睁开眼睛,咧嘴一笑:“醒了?”
“你要出去?”崔拂见他衣服已经穿好,正在穿鞋,问道。
“去大哥那里,有些事还得再商议。”萧洵提上鞋,站起身来,“你睡吧,行李不用管,一车拉上就走。”
崔拂伸手去拉他,伸出来才发现都是光的,连忙又缩回去,红着一张脸:“阿洵,我刚想起来一件事。”
萧洵不肯走了,手从被子底下摸进来,摸着软软的一团:“什么事?”
崔拂极力推开,他便又换一边,崔拂又羞又急,嗔怪起来:“别这样,我要正事!”
“我这个也是正事。”萧洵揉着捻着,暧昧的笑。
崔拂只得极力忽略他不安分的手:“我突然要走,得跟师父一声,免得她挂念。”
“随你。”萧洵忽地掀开被子,钻了进来。
崔拂低呼一声,怎么推都推不开,他咬着亲着,话含糊着:“你是故意的。”
崔拂心里一惊:“什么?”
萧洵一掀被子,从里面钻出来:“明知道我要去找大哥,故意勾引我,不让我走。”
崔拂放下心来,抿嘴一笑:“哪有。”
萧洵一口咬下去,捏捏她的脸:“等我回来,你想怎么勾引,就怎么勾引。”
他看她羞红着脸呼一下蒙住被子,大笑着揉乱她露在外面的头发,起身离开。
片刻后,崔拂探出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老天对她真是不坏,正想着怎么逃去会昌,萧洵就恰好要去,只要跟他过去,逃起来就容易多了。
起身慢慢穿着衣服,眼前似乎浮现出未知的茫茫大山,山峦间隐秘的路,那条通向自由的路。她要逃了,到云泉,到相邑,逃得远远的,离开萧洵和严凌,离开这让她无措又纠结的生活。
可惜,月和不在了。
鼻尖酸涩发热,崔拂用力摇摇头,抛掉沉重。她会好好活下去,把月和那份也好好活下去。
衣服穿好时,神色也恢复了平时的恬淡,崔拂提笔写下一张短笺,开门叫过碧桃:“送去白衣庵给我师父,就我明天要跟殿下去会昌,来不及当面告辞了。”
短笺取走,崔拂开始收拾行李,师父会明白的,师父会想法子赶去会昌,带她一起逃。
短笺出了东屋,转眼之间,送进演武堂,萧洵接过来拿在手里,神色不自觉地绷紧了。
她要跟妙寂什么?
“什么东西?”正看着地图的萧元贞停下来,问道。
“没什么。”萧洵拿惯刀枪的手捏着折成连环方胜的短笺,不清是不想拆,还是不敢拆。
“你该不是不会拆吧?”萧怀简回头看一眼,脸上露出揶揄的笑,“要不要我帮你?”
萧洵看他一眼,找到隐藏的封口,拆开来。
崔拂柔婉的字跃入眼中:“敬奉师父台次:徒儿明日随长平王前往会昌,不及面辞,伏乞恕罪。又:若有吩咐,告与来人即可。”
萧洵放下心来,随即又想,她又不傻,便是有什么瞒人的事,也绝不会公然写在信上。
依原样折好递给碧桃,向萧元贞道:“明天我带她一起走。”
他虽然没提名字,但在场的人都知道他的是谁,萧元贞放下手里的朱笔:“胡闹,那边形势诡谲,过去以后谁知道会如何,你带着个女人怎么办事?”
“有我呢,”萧洵满不在乎,“怕什么?”
“我倒觉得带上也行,”萧怀简瞧着地图上会昌那圆圆的一个点,“要办的是严家的事,不定她还有用。”
萧洵眼梢一扫,神色有点不善:“少她的主意!”
“六弟,”萧怀简笑意幽微,“都是为了国事,何必跟我针锋相对?”
萧洵依旧只是那一句话:“少她的主意!”
“六弟,你二哥的没错,都是为了国事,你不要任性。”萧怀简看着地图,计算着脚程,“昨天就该走的,为着严士开这事耽误到现在,今天再不走的话,除夕夜就赶不回去了。”
他神色郑重起来:“二弟,六弟,会昌那边就交给你们了,我走之后,愿你们同心协力,早些向阿耶传捷报!”
萧洵应声道:“是!”
萧怀简道:“必定不负大哥的期望。”
“陈帆,”萧元贞叫了一声,“你留下,协助晋王和长平王,若有变故,即刻向镜陵传信!”
陈帆躬身领命,萧怀简笑了下:“有劳大哥关怀。”
当天晚些时候,萧元贞离开金城,返回镜陵,翌日一早,萧洵安排好守城事宜,与萧怀简一道,带领人马向会昌出发。
崔拂坐在马车里,透过窗户的缝隙,看见金城巍峨的城墙一点点远离,紧张期待中,又夹杂着对未来的不安。
终于离开了,可前方等着她的,是海阔天高,还是加倍的凶险?
“阿拂,看!”萧洵笑着在前面叫她。
崔拂推窗看出去,萧洵催着马正从前方向他奔来,亮银甲护着的肩上,赫然站着那只苍鹰。
萧洵很快奔到跟前,勒住了马:“给你瞧个新鲜玩意儿。”
他了个呼哨,苍鹰骤然展翅,冲向碧蓝的天空,崔拂心里一喜,下意识地问道:“你要放它走?”
“怎么会?”萧洵笑道。
他嘬起嘴唇,口中再又发出一声响亮的呼哨,已经到半空中的苍鹰骤然向下,眨眼之间,重新落回他肩膀上,收起了翅膀。
萧洵接过侍从递过来的干肉,递到苍鹰嘴边:“熬过的鹰认主,死也不敢跑的。”
崔拂心里不出是什么滋味,伸手想要摸一摸,苍鹰闪身躲开,淡金色的眼中冷光四射,崔拂笑了下:“也还野得很呢。”
却在这时,无数士兵前后簇拥,赶着一辆囚车从后边往前去,哗啦啦一阵响动,被几条铁链锁在车上的男人猛地站起,沙哑着声音叫了声阿拂。
是严凌。
崔拂立刻缩回车中。
一颗心怦怦跳着,一时之间,愤怒夹杂着哀伤,无数情绪缠绕心头。
她已经很久不曾看见他了,记忆中的严凌是温润风雅的世家公子,如今的严凌浑身肮脏,头上脸上全都是伤疤脓血,隔得老远都能闻到腥臭味,唯有一双眼睛看过来时,依旧是春风和煦。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陪伴她从幼年到少年,做了她夫婿的人,却一直在欺骗她利用她,甚至到这时候,她处境如此艰难,他还口口声声要见她,让她在夹缝中更加难熬。
梦中她的死或者是虚幻,可现实中,她被他利用来杀萧洵,他亲手将她推到最危险的境地,他为了保命,甚至不惜用她的身世来做条件。
严凌,她曾经以为的良人……原来,她根本就不了解他。
车门突然开,萧洵钻了进来。
狭的车厢被他挤得满满的,他绷着一张脸,身上带来的冷气让崔拂了个寒噤,怀里的手炉被他拿起扔出去,萧洵抱起了她。
抱得紧紧的死死的,让她动弹不得,他一双眼尾狭长的眼睛盯着她:“眼都红了,怎么,心疼?”
“不是,”崔拂艰难地伸手,搂住他的腰,脸贴着他的胸膛,眼泪落下,在银色铠甲上留下一片水迹,“我只是觉得自己好傻,那么多年,竟然根本就不知道严凌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回答出乎萧洵的意料,他似信非信,却又不由自主为她难过,大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低声道:“别哭了。”
眼泪越发掉的急了,崔拂抽泣着,哭出了声音:“阿洵,我真的没有要杀你,我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都是严凌……”
冰凉的手抚上她的眼角,擦去热泪,萧洵嗯了一声:“不哭了,我信你。”
崔拂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得欢喜柔顺,这样才能让他安心,可有无数委屈堵在心口,让她没法再去假装,惨然一笑,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我从来都不知道你信不信。”
萧洵顿住,沉默地看她。
“阿洵,我问心无愧。”因为哭泣,声音是沙哑的,“我对你,一直都是问心无愧,不管是三年前,还是现在,我从没恨过你,也从不曾想害你,阿洵,我问心无愧。”
萧洵猛地搂紧了她。在这一刹那,他无比笃定地相信着她,也许过了此刻,他还会陷入无尽的猜疑中,但此刻,他全心全意地相信她。
萧洵低头,慢慢的,慢慢地吻住崔拂:“不哭了。”
温热的眼泪从她眼中滑落,沾在他脸颊上,萧洵觉得心里很难受,他可以戎马纵横,肆行天下从无对手,可他却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心爱的女人不哭。
大手笨拙地擦着她的眼泪,又觉得这手上都是茧子,怕是弄疼了她,想用衣服擦,再一看,手臂上穿着护甲,终究也擦不得。
萧洵百般无奈,嘴唇移上去,一点点吻去她咸涩的泪水。
车子外面脚步声杂沓,有士兵警戒哨探的话声,有马匹跑过的得得声,还有长鞭抖动噼啪声,车厢内却安静极了,崔拂慢慢止住了眼泪。
靠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缓慢沉重的心跳,他的臂膀坚实有力,让她委屈愤怒的心情一点点沉淀下来,崔拂闭着眼睛,嗅着他身上铠甲的冷味,心想,假如他们之间没有隔着许多人和事,假如他们还是三年前一同躲在山洞里的少男少女,该有多好啊。
第三天过午时,遥遥望见了会昌的界碑。
萧洵亲自带人往四周哨探,崔拂独自坐在车里,突然听见萧怀简叫她:“崔娘子。”
他催着马跟在车子边上,漫不经心地着话:“假如这次条件谈成,严凌就没命了。”
崔拂没有做声。
萧怀简继续了下去:“据独孤逊已经找到了殇太子的后人,准备拥立新君,恢复旧朝,杀严士开只是个开始,严氏一族害死了殇太子,他们不会放过严氏。”
崔拂依旧不做声。
萧怀简转过脸:“崔娘子难道真的不好奇自己的身世?我这些天审问严凌,从他嘴里撬出了几句话,他,娘子当年从秣城逃跑,是为了躲避仇家,这个仇家么……”
崔拂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抬头看他。
萧怀简却不肯了,笑了一下:“严凌,只要娘子肯见他,后面的事,他都会告诉娘子。”
崔拂低下头:“我不需要知道,我身已属长平王,从前是谁,并不重要。”
“真的吗?”萧怀简极低声地问了一句。
最前面喧闹起来,萧洵带着人马回来了,萧怀简飞快地道:“娘子若是改了主意,就发人跟我一声。”
他加上一鞭,飞快地迎上前去:“六弟!”
崔拂望着他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严凌为什么一定要见她?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作用,让严凌一口咬定,死活都要见她?
人群突然让出中间一条道路,萧洵拍马向她跑过来,还没到跟前便扬声叫她:“阿拂!”
他在车前跳下马来,兴冲冲地道:“找到一个大庙,房舍又多又干净,我把和尚都撵走了,我们过去住。”
崔拂哭笑不得:“阿弥陀佛,僧尼乃是出家人,怎么能这般对待?”
“走的时候多给点香火钱。”萧洵满不在乎,“这地方是金城、代州的交界,有什么事方便应对,过了界碑就是独孤逊的地盘,我不想在他眼皮底下住。”
他拉开车门,挤在她身边坐下:“你饿不饿?想吃什么?”
远处马蹄声急,探路的斥候一路飞奔着冲了过来:“报!独孤逊出城迎接两位大王!”
两刻钟后,车马在一座庙宇前停住,崔拂搭着萧洵的手,弯腰探身,正要下车时,萧怀简催马上前:“独孤逊到了。”
崔拂抬头,迎着极明亮的太阳,看见一彪人马穿过大邺的军队,向近前走来,领头的人三十来岁年纪,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让人一眼就想起庙宇中供奉的托塔天王。
萧洵笑了下:“独孤逊。”
数十步外,独孤逊的目光掠过萧洵,落在崔拂脸上,微微一怔。
“你先进去。”萧洵拉过崔拂,送进庙里。
崔拂乖顺地进门,听见身后脚步声杂沓,独孤逊率先下了马:“晋王、长平王,幸会。”
傍晚时,萧洵还没回来,房里各处收拾整齐了,床榻铺盖都是从金城带来的,乍一看,就好像还在金城府衙中,唯独空气中飘荡,庙宇独有的檀香气味,让崔拂悬着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这气味总让她想起白衣庵,想起师父妙寂。前天传信过去后,她心里猜测妙寂会不会找个借口跟着她一起走,但妙寂并没有,也许她另有安排?
抬眼向窗外,廊下院里,依旧每隔三五步便有守卫,戒备比起在金城时,只多不少,虽然到了会昌,但要想在萧洵眼皮底下逃走,也不容易。
崔拂沉沉地叹了口气,蓦地想起昨日车中,靠着他胸膛时,那平静安心的感觉,假如被他发现她的意图,他会如何处置她?
大雄宝殿中。
商谈已进行多时,始终没能议定,萧怀简端起茶盏抿一口水:“西南历代富庶之地,殇太子的府库少也该有钱财万贯,米粮百万石,独孤刺史只肯拿出十万贯来换严凌,未免太没有诚意了。”
独孤逊神色不变:“西南虽然富庶,但末帝几次南巡,府库已经空了一大半,后面几经战乱,严氏又重重盘剥,早就不剩什么了,这十万贯还是我为表诚意,四处凑出来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辩起来,萧洵漫不经心地看过两璧供奉的金刚,又看过正中供奉的金身三世佛,目光落在香案前的长明灯上,忽地想起之前在白衣庵中,崔拂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跟妙寂闲谈,庵中灯油买的不好,长明灯总是灭。
唇边不由得露出笑容,跟着听见独孤逊叫他:“长平王,你怎么看?”
“我么,”萧洵慢悠悠地站起,“你们商量吧,我先走一步!”
他不再多,快步离开。
身后,萧怀简摇摇头:“长平王性子直率,独孤刺史不要放在心上。”
“好,”独孤逊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我来时看见长平王带着个女子……”
“我六弟从不在女色上留心,唯一例外的一次就是她,”萧怀简笑得意味深长,“独孤刺史还猜不出来是谁吗?”
“原来是她。”独孤逊神色有些恍惚,“真像。”
萧怀简眉梢微抬:“什么?”
“没什么。”独孤逊回过神来,岔开话题,“临近年关,晋王若是不嫌弃代州鄙陋,我请晋王到城中做客。”
门外,萧洵越走越快,一路穿过正殿偏殿,走进后面住处时,远远看见裘衣的影子一闪,崔拂脸上带笑,跑着向他奔来,萧洵不由自主也跑起来,到跟前时一蹲身,拦着腿将她抱起:“阿拂!”
崔拂被他闹得身子一晃,吓得赶紧搂紧了他的脖子,看见他笑眯眯的,贴上来叭地亲了一口:“想我了?”
崔拂涨红了脸:“别,神佛都看着呢。”
“让他们看去,”萧洵大笑抱住她往屋里走,进门往榻上一丢,扑了上来,“羡煞神仙!”
……
商谈始终没有进展,眨眼便到了除夕,下午时下起了雪,崔拂拉着萧洵在附近山上闲走,正好赶上。
萧洵脱下披风给她挡雪,道:“路不好走,偏你非要出来。”
“在屋里坐着怪闷的。”崔拂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的地势,含笑道,“怎么这两天不见你去议事?”
“他们算计钱呢,我不耐烦那个。”萧洵道。
“独孤逊为什么要反严氏?”崔拂向山口又走几步,看着远处山上的路径。
“他年少时曾是殇太子的侍卫,殇太子对他有知遇之恩,”萧洵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微微一皱眉,“殇太子当年因严士开而死,独孤逊假意投靠严士开,多年隐忍蛰伏,终于逮到机会,杀了严士开为殇太子报仇。”
崔拂想着那天匆匆一瞥时,那个天王般高大威武的男人,点了点头:“难得。”
“你还真信呀?”萧洵嗤笑一声,“借口罢了,他杀了严士开,得了严氏的基业,再编个知恩图报的故事收拢旧朝的人,都是为了自己爬上皇帝宝座。”
崔拂静默片刻,道:“也许这世上,真有心思单纯的人呢?”
“那也不是这种在名利场中滚的。”萧洵笑了一下,忽地道,“你老盯着山路看什么?”
崔拂一惊,正想着如何回答时,李五走来回禀:“大王,崔夫人的师父来了。”
“师父来了!”崔拂大喜过望,再顾不得别的,拔腿就跑。
身子一轻,萧洵追上来抱起了她:“慢点。”
他带着几分妒意:“我怎么瞧着,你见了你师父,比见了我还高兴?”
崔拂笑出了声,摸摸他的脸:“哪有,我看见你的时候最高兴。”
萧洵不怎么信,但宁愿信,笑笑地弯了眉眼。
回到庙里时,妙寂正坐着喝茶,看见他们时抬眼一笑:“长平王,阿拂。”
她放下茶杯:“原来过完年走,你这一走,我在金城也没什么挂念,索性早些出发,还能赶过来跟你一起过个年。”
“师父。”崔拂挨着她坐下,嗅着她身上熟悉的檀香气味,悬了多时的心放下去一大半。
师父来了,师父肯定安排好了一切,她很快就能离开了。
“阿拂,今夜为师得去佛前添香,你跟我一起去吧。”妙寂拍抚着她,轻声道。
除夕之夜,俗世要守岁熬夜,围炉谈笑,白衣庵的规矩却是要在佛前上香添油,跪拜祈祷,崔拂前半夜陪着萧洵守岁,后半夜跟着妙寂,从山门开始,一路礼拜,烧香添油。
萧洵也跟着,虽然很不耐烦,但又形影不离,崔拂一心想找机会单独与妙寂话,却始终找不到机会,满心焦急。
眼看已经走到伽蓝殿,只剩下最后的罗汉堂不曾去过了,崔拂抬脚将要买过门槛,猛地一横心。
脚尖在门槛上一绊,一个趔趄时,手里的灯油泼洒了一地。
“哎呀,”崔拂低呼一声,“这可怎么办?”
侍婢连忙上来收拾擦洗,崔拂提着空空的油壶:“我去库房里再添些吧。”
“黑灯瞎火的,别乱跑。”萧洵一把拉住她,“让侍卫过去。”
“不行,除夕夜添灯油必须亲手办,最多只能至亲之人帮忙,否则不够虔诚,佛祖要怪罪的。”崔拂道,“我得自己去。”
萧洵皱眉,看了眼还下着雪的天:“我去吧。”
他拿过油壶,快步离开,崔拂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佛前撒谎,对于她这个从在庵堂长大的人来极是不敬,然而此时,也顾不得了。
妙寂轻轻挽住她的手:“佛祖洞察过去未来,会明白你的苦衷。”
崔拂随她在佛前跪下,低声念诵经文,间隙中听见妙寂快而低声地道:“都准备好了,我给你也弄了张度牒。”
崔拂惊喜。如今兵荒马乱,过去的路引告身各国之间互相不认,过关卡极是麻烦,可出家人的度牒,无论哪国都是认的,有了度牒,路上就方便了一大半。
“上元太久,就怕到时候萧洵要回金城,这几天随机应变,”妙寂急急道,“一旦有机会,立刻就走。”
崔拂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忙道:“来了!”
妙寂立刻停住。拉赫
萧洵提着油罐走进来时,看见崔拂与妙寂各自跪在一边,低声诵经,萧洵轻手轻脚走到近前,崔拂明显一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萧洵笑:“有一会儿了。”
他弯腰,在她耳边轻声问:“念念叨叨的,都在佛前求什么?”
“求佛祖保佑你和师父平安,”崔拂轻声道,“保佑所有逝去的亲人安息。”
萧洵心中一动,想起了还在养伤的月和,伸手扶起她:“等回去以后,我给你看一个人。”
“什么人?”
萧洵咧嘴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长明灯的烛火摇摇晃晃,照着她光洁的脸庞,萧洵心想,等她见到月和,肯定欢喜得要命,真是讨厌得紧,她对白衣庵这些人,什么妙寂什么月和,总觉得比对他还亲近似的,这样可不行。
“走吧,”萧洵挽住崔拂,“早点弄完,我们一起守岁。”
守岁,熬夜,不到五更时,侍婢隔着门叫人早起迎元日,崔拂努力睁开眼皮,浑身酸软得很,伸手想拿衣服,却又够不到。
昨夜熬到子时才睡,萧洵却像不知道疲倦似的,缠着她一直闹到四更,她累得很了,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被子里突然伸出一双光溜溜的胳膊,从身后抱住了她,萧洵醒了:“不许起,再睡一会儿。”
他搂住她用力一带,把她带回被窝里,笑笑地咬她的耳朵:“我还没吃饱。”
“不要,”崔拂推着挣着,终于挣脱他,慌张着跳下床,“元日起晚了让人笑话!”
萧洵并不是真心闹她,她最守规矩,脸皮薄得很,况且她师父还在,一大早得过去问安。萧洵笑着起身:“今儿晚上补上!”
问安,礼佛,朝食,一切收拾停当时,崔拂却没等到避子汤,不由得追问:“那个,汤呢?”
“新年头一天不能吃药,”萧洵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不然一整年都得吃药,意头不好。”
他拉着她往外走:“走吧,带你出去逛逛。”
崔拂忐忑着,心里又抱着侥幸,只有一天没吃,也不至于就那么巧吧?
雪不紧不慢下着,崔拂没伞,戴一顶雪帽,出山门时一阵风来,树梢的积雪掉下,便抬手一挡。
独孤逊催马过来时,正看见这情形,她抬着手,衣袖滑下来一点,露出雪白皓腕上一点胭脂红痣,像雪地上绽开的红梅。
独孤逊猛地瞪大了眼睛。
萧洵看见了,步子一顿,语气就有点不善:“你来做什么?”
独孤逊很快回过神来,翻身下马:“元日佳节,我备下薄酒,请晋王和长平王赴宴。”
“不去。”萧洵搂住崔拂,从他面前走过。
“去,怎么不去?”萧怀简从山门里走出来,笑着拍拍萧洵,“六弟,独孤刺史几番相邀,不可辜负了他一片苦心。”
萧洵神色淡淡的:“我没兴趣赴鸿门宴。”
独孤逊朗笑一声:“长平王多虑了,我诚心相邀,这酒宴么,就在此地摆。”
他一抬手,身后的士兵闪开,露出队伍最后的菜蔬牛羊:“此处两国交界,谁也不占便宜,我就在此地埋灶设宴,长平王该不会不敢来吧?”
萧洵哂笑:“我有什么不敢的?”
“那好,我就当长平王应下了。”独孤逊一抱拳,“也请崔夫人赏光。”
崔拂心里一跳,疑惑地看了眼独孤逊,却见他也目光炯炯地看着她,眼中满是探究,崔拂连忙低了头。
萧洵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她不去!”
崔拂身不由己,被他拥着往回走,身后,萧怀简笑声郎朗:“难得今日佳节,不能让独孤刺史一个人破费,这样,我也设宴,款待刺史麾下的壮士!”
崔拂听见萧洵嗤笑一声:“两台鸿门宴。”
崔拂心想,大约是彼此都不放心,都怕这酒宴里有什么问题,索性各摆一台吧,然而。
萧怀简了,要请独孤逊手下的将士,独孤逊必然不会落后,肯定也要回请,到时候人人吃酒,各处的关防岂不是……
一颗心咚咚地跳了起来,连忙深吸一口气压住,也许,这就是她等的机会。
“在屋里等我,我敷衍一会儿,很快就回来。”萧洵在她耳边道。
“好。”崔拂乖顺应下。
路过偏殿,看见妙寂正在那里诵经,崔拂叫了一声:“师父,阿洵要去赴宴,独孤刺史宴请了所有将士,晋王也宴请将士,后厨大约有些忙乱,师父要么自己弄茶饭吧。”
隔得远远的,妙寂点头:“好,我知道了。”
崔拂放下心来,师父应当是听懂了。
萧洵皱眉:“跟她这些做什么?”
“师父出家人茹素,你们要吃酒,后厨肯定有荤腥,”崔拂没露出一丝破绽,“我得跟师父一下。”
萧洵轻哼一声:“你对我,可不见这么上心。”
崔拂哧的一笑,指指他的脚:“这袜子谁做的?我师父可没有!”
萧洵便也笑了。
这一天过得极慢,酒宴从早到晚,入夜时还没散,雪还不紧不慢下着,崔拂心神不宁。
咣当一声,门被踢开,萧洵快步走进来。
他想是吃了不少酒,一双眼红红的,没到跟前,就有浓烈的酒气扑过来,崔拂连忙上前扶住:“阿洵,怎么才回来?”
萧洵笑:“想我了?”
崔拂不肯,又被他捏住下巴,他贴着她的脸,满身酒气熏得她也有些醉:“到底想不想?”
崔拂终于点头:“想。”
萧洵大笑起来,一下扑倒了她,崔拂极力挣脱:“别,我一直等着你吃屠苏酒呢!”
萧洵慢慢眨眼,醉意迷离:“又吃酒?”
“你跟他们吃了一天酒,都没陪我吃。”崔拂拿起酒壶,斟满一杯塞到他手里。
萧洵一饮而尽。
崔拂又斟一杯,萧洵再饮。
第三杯时,萧洵伸手挡住:“你怎么不吃?”
崔拂就着他的手,在酒杯口轻轻一抿,辣而甜的酒味翻上来,不觉咳嗽了两声,萧洵大笑起来,拿起了一饮而尽。
崔拂连忙又斟,酒后之酒,越发醉人,萧洵皱了眉:“不吃了,睡吧。”
他还清醒得很,她跑不掉。崔拂一横心,仰头喝下,凑过去吻住他。
舌尖轻挑,甜辣的酒液从她口中,度进他口中,她星眼微饧,萧洵在最后的清醒中本能地警觉,但却抵挡不住。
一伸手搂住她,吃尽她口中最后一滴酒,她声音软得能掐出水:“再吃一杯。”
萧洵放弃抵抗,任由她把一壶屠苏酒,从她口中,一口口度进他口中,清醒的最后,见她一张脸贴在近前:“阿洵,睡吧。”
萧洵合上了眼。
崔拂起身,极力压住激荡的心情。
为他宽下外衣,脱掉铠甲,去掉鞋袜,又拿过被子,将他从头到脚密密盖住。
闪身到屏风背后,飞快地换上从前的僧衣,将僧帽塞进袖子里,再将中衣外衣一层层穿上,崔拂扬声唤道:“碧桃。”
碧桃很快走进来,崔拂站起身来:“殿下醉了,我去给他做些醒酒汤。”
“婢子来做。”碧桃在门前拦住。
“你来照顾殿下。”崔拂微微拉开被子的一角,露出萧洵轮廓深刻的脸,“殿下吃醉时难免口渴,一会儿都离不开人。”
看见碧桃眼睛一亮,停在萧洵微微发白的脸上,久久不舍得移开,崔拂叫了阿金:“你与我一道,去做醒酒汤。”
碧桃终于闪开,快步走到萧洵床前,有阿金陪着呢,外面到处都是守卫,不会有事。
崔拂慢慢出门,碧桃会上钩的,只有她一个人,贴身伺候酒后的萧洵,她敢赌,至少几刻钟里,她不会盼着她回来。
厨房的灶火日夜都不熄的,崔拂支走厨娘,叫阿金:“把糖罐拿出来。”
阿金转身去拿,咚一声,崔拂拿起擀面杖,敲了她的头。
阿金应声倒下,昏倒前诧异地叫她:“夫人……”
崔拂心里狂跳着,拿起抹布,塞住她的嘴,又用捆扎腊肉的绳子将她绑在柱子上,跟着锁了门,飞快地走出去。
刚才的勇气消失了一大半,手脚都发软起来,北风卷着雪在脸上,火辣辣的,崔拂飞快地向偏殿跑去。
灌木背后突然闪出来妙寂:“阿拂。”
“师父!”崔拂绷紧的神经,在这一刹那骤然松弛。
“走!”妙寂一把拉住她,顺手扯掉她的裘衣,披上一件僧袍,又给她戴上僧帽。
崔拂掏出袖子里的僧帽,声音着颤,带着泪:“我也准备了。”
“快走!”妙寂拉着她,在苍黑的夜色中,一路顺着事先看过的路径,飞快地向后门跑去。
士兵的笑闹声,巡逻的脚步声,询问值夜口令声,迅速抛在脑后,崔拂忘记了一切,唯一记得的是,跑,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