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从此再没有崔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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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州城外四十里。

    大邺援军星夜从孤镇赶来, 此时与大夏军队相距数里,列阵对峙,萧洵独自催马, 在阵前急急走动。

    大夏将领已被他生擒,独孤逊却没有丝毫反应, 为什么?难道城中的事情比这个更重要?

    萧洵猛地勒住马, 她应该就在城中,独孤逊先一步找到了她, 却没有进一步举动,他究竟在做什么算?

    人群中分出一条道路, 斥候飞跑上前:“大王,独孤逊连夜从北门出城,率重兵迎来一人,今早入城。”

    北门。萧洵握着缰绳, 他从西来, 独孤逊从北出,北边直通大夏, 什么样的人物需要他这个大夏的司徒亲自去迎接?

    冷声问道:“什么人?”

    “重兵护卫,属下无法靠近, 未能查明,”斥候心翼翼道, “城郊的渔村也突然加强了防卫,属下未能看见那位夫人的容貌。”

    突然加强防卫,又迎来重要人物,这情形并不像是要以她为要挟,独孤逊究竟想做什么?

    等待猜测,都不能解决问题, 萧洵抬眉:“传我号令,攻城!”

    杀进去,找到她!

    鼓声急促,萧洵挥刀向前:“杀!”

    越州城北。

    城门洞开,杜衡追随驾辇,声音压得很低:“臣恭送陛下!”

    “此次能迎回长公主,都督功不可没,”夏舜的容颜在珠帘后若隐若现,“来日还朝,朕亲自为都督计功。”

    长公主?杜衡下意识地向辇内看了一眼,珠帘中影影绰绰,有女子坐在夏舜身边,难道就是渔村中那个女子?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亏得当时他去得快,及时止住了周子徵,不然这项上人头,怕是都已经不保,还谈什么越州都督的差事?

    连忙双膝跪下:“臣恭贺陛下骨肉团聚!”

    “都督请起,”夏舜伸手出来,虚虚一扶,“长公主曾流落越州的事朕不想让外人知道,都督知道该怎么做吧?”

    该怎么做?他亲眼看见那女子身边带着个孩子,可这驾辇附近,并不像有什么驸马,若想瞒住消息,那渔村里的女子,自然不能是长公主,瞒过那些无知无识的村民并不难,最要紧的,是堵住他那个不长眼的内侄的嘴,彻底消夏舜的疑虑。

    杜衡忙道:“陛下放心,臣即刻回去处置知情的人,必定把此事办得妥妥当当!”

    夏舜微微一笑:“朕相信都督不会让朕失望。”

    驾辇起行,杜衡送出去老远,转身时脸色一沉:“传我的话,让周子徵收拾收拾,滚回乡下老家去!”

    驾辇中,夏舜低声问道:“瑟瑟今年几岁?”

    问年龄,自然还是想问她阿耶是谁,崔拂低着头,许久:“是萧洵。”

    咣一声,夏舜一拳砸在案上:“该死!”

    他咬着牙:“阿鸾,你想怎么办?你放心,无论你要如何,阿兄都一定给你办到!”

    她要如何?三年来她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萧洵给过她太多猜疑伤害,可他也给了她瑟瑟,天底下最好的瑟瑟。崔拂抬眼,摇了摇头:“阿兄,我不想如何,我不恨他,我也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就这样吧。”

    这答案出乎意料,夏舜一时有些无法接受:“难道就这么放过他?”

    崔拂长长地吐了口气。放过他,也放过自己。比起前世双双死于非命,今生已经好得太多,更何况她还有瑟瑟,足够弥补她经历过的所有痛苦。她不恨萧洵,他有前世的经历,无法看破那些精心为他设计的阴谋,但她也不会再见萧洵,有那么多猜疑伤害,更有月和的死横亘在中间,她不能原谅他,就让他埋在心里,永远是最初那个叫她阿拂的少年吧。

    轻轻握住夏舜的手:“阿兄,我不想见他,也不想让他知道瑟瑟的事,等瑟瑟长大以后吧,到那时候,我会告诉她一切,认不认这个阿耶,由她自己决定。”

    “都怪我,都怪我!”夏舜紧紧攥住她,眼梢泛起红色,“若不是我当初没照顾好你,你就不会颠沛流离,吃了那么多苦,如果三年前在金城时,我能去得更快些,出手更果断些……”

    那时他顾忌她的安危,没有及时出手,害得她怀着身孕千里逃亡,带着瑟瑟多受了三年苦楚。夏舜自责到了极点:“都怪我没照顾好你,都怪我!”

    “阿兄,”崔拂轻轻靠住他的肩,柔声安慰,“不怪你,你一直都是这世上最好的阿兄,从来都不怪你。”

    压抑的呼吸慢慢平缓,许久,夏舜喑哑着声音开了口:“阿耶驾崩时,阿娘正怀着你,太过伤心动了胎气,你还不到八个月就出生了,阿娘伤了身体,没多久也去了。”

    原来阿娘,是这么没的,眼泪涌出来,崔拂低低啜泣着,夏舜顿时忘了一切,反过来抚慰她:“不哭,乖阿鸾,不哭,都过去了。”

    崔拂哽咽着问他:“后来呢?”

    “那些忠于阿耶的臣子带着我们逃亡,也是在那时候,独孤逊假意投靠严士开,伺机复国。”夏舜回忆着当时的情景,“阿鸾,那时候你好啊,因为不足月,比别的孩要上一圈,可你那么乖,不管怎么艰难,你从来都不哭不闹,就好像什么都懂似的。”

    他轻轻抚着崔拂的头发:“原想着无论多难,我们兄妹两个生死都在一起,可到后面形势越发紧张,不仅严士开和窦君璋,各方势力都开始找我,有的想斩草除根,有的想挟持我做傀儡,我朝不保夕,不敢再带着你一起,只好让乳娘阿崔和东宫卫率带你隐姓埋名,在西南住下。”

    乳娘,久远的记忆中突然出现一张温柔的面孔,五岁那个逃亡的夜里,便是乳娘背着她,走过千山万水。

    轻声问道:“乳娘现在呢?”

    夏舜的声音冷下去:“死了,严士开老贼做的。”

    崔拂一惊:“严士开?”

    “对,严士开,”夏舜望着窗外,面色阴冷,“我们一家人种种遭际,都是拜严氏所赐。”

    崔拂耳边骤然响起当年阿婉的叫声,你的身世,不能让你知道——原来严凌父子,从一开始,就盯上了她。

    夏舜握紧她颤抖的手:“我们兄妹分开后,为了不泄露消息,我从不问你的化名和住处,阿崔很警惕,每隔半年就会换个住处,唯有在要搬走的时候,才会把地址告诉我,我就赶过去看你一眼。你们要搬出秣城祥云坊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去看你,出城时不慎被严士开的眼线盯上。”

    “侍卫全部战死,我也受了重伤,幸亏独孤逊及时赶来才救下我,但严士开因此察觉到秣城可能有要紧的人,下令全城搜检,阿崔不得不带着你连夜逃走。”

    崔拂眼前再次出现那个慌乱紧张的夜,黑暗中不敢点灯,阿崔背着她,急匆匆走过无数道山路,再后来一切戛然而止,她记不起来了。

    夏舜双目赤红着:“我伤得太重,昏迷不醒,躲在山里养了大半年,等出来时才知道你出了事,又找了很久,在乱葬场里找到了阿崔的尸体,连骨头上都有刀伤……”

    喉咙堵住了,崔拂不出话,乳娘一定是为了救她,她能捡回一条命,都是乳娘拿命换来的。

    夏舜慢慢地吐着气:“时隔太久,线索都断了,我到处寻找,始终没能找到你,独孤逊因为救我受到严士开怀疑,被贬去边境,西南形势严峻,我不能再留,只得一路往北,最后在浮阳落脚。”

    他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有人你死了,可我始终不相信,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如果你出事,我一定有感觉的,这些年我从没放弃过找你,只是天不帮我,直到三年前,才有了你的消息。”

    崔拂靠在他肩头,泪眼模糊:“我摔下了山崖,师父救了我,从此我就一直留在白衣庵中……”

    夏舜声音发着紧:“我在金城附近找过很多次,始终没能找到你。”

    眼前似有亮光一闪,串起了许多看似没有关联的细节。六年前分开后,萧洵也找过她很多次,也没有找到,她明明人在金城,却又好像从这个世上消失了,有一只无形的手操控,将她与亲人隔绝。

    严凌!

    是他,他突然出现在白衣庵,他对她百般照顾,他安排她所有的衣食住行,唯独他有机会做到这一切。

    如此一来,萧洵留下的信,师父突然被派去相州,白衣庵所有的旧人都被替换,她被接进金城,住进他安排的地方……原来如此。

    从一开始,严凌就做好了一张网,她便是网中的鸟雀,胜了,她是弃子,任他处置,败了,她是筹码,拿来与阿兄,与萧洵谈条件,原来,如此。

    青梅竹马,结发夫妻,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阴谋。崔拂死死掐着手心:“是严凌。”

    夏舜握着她,试图用将手心的温暖传给她:“不错,是他。”

    “他还活着,在萧怀简手里,萧怀简开出的价码很高,我几次暗中下手,都没能杀了他。”

    崔拂默默擦掉眼泪,严凌,曾经以为的良人,原来如此。

    “阿鸾,”夏舜虚虚抱她一下,“你放心,这份血海深仇,我连你的一起报!”

    辇外马蹄声急,独孤逊带着瑟瑟奔来:“陛下,萧洵已下令攻城!”

    “来得正好,”夏舜探身出去,抱过瑟瑟,“士英,你去一趟,不要让他好过!”

    独孤逊下意识地去看崔拂。

    崔拂接过瑟瑟,萧洵是来找她的,他还是那个性子,要如何,便如何,肆无忌惮,以为可以凭着手中刀,解决一切问题。

    看着瑟瑟与他像足十分的笑脸,轻声道:“独孤司徒,麻烦你告诉他,就,这世上从此再没有崔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