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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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听得扑哧一声轻笑:“你我之间什么时候这般疏远客气了?”

    听闻此言,蔺烨然忍不住嘴角轻挑:“回来之日进宫坐了半盏茶功夫,皇上言语中几次提及要遵循长幼尊卑之礼,王不敢不从。”

    梁王轻叹一声道:“皇兄身为一国之君,自是礼不可废。而我只是闲散王爷一个,在你这个一字并肩王面前又论什么辈!若是正经论起来,我还要给你行大礼呢。再了,时候你顽皮起来还曾把我按在地上过几回呢,那时候可没见过你想起我是你什么九表舅!”

    嘴角噙了一抹浅笑,蔺烨然眼眸渐转深邃,喟然轻叹了一声:“时候……”

    那时候真好啊,外祖健在,父母健在,而那时的自己少年意气风发,恣意轻狂。连梁王韦若轩的腿都是完好无损的……

    不知从哪一天起,亲人一个个离去,而身上的责任一天天地重了起来,征战沙场保家卫国,脱去少年稚气的同时连快乐的能力也渐渐失去,若不是有她……

    似是有所同感,梁王伸出食中两指在他放在桌上的手背上轻轻扣了扣,轻声道:“往事不可追,来日犹可期。”

    眼眸一黯,执盏的手到了唇一凝,蔺烨然低声重复:“来日……犹可期……”

    梁王低低喟叹一声:“你……这两年可有好些?”

    皇家有一绝密,世人只知镇南王领兵作战所向披靡,却不知他数年来受尽裂肤换骨之痛。

    这种痛苦远比世间所有极刑加起来都痛上几分,每发作一次都是从鬼门关走一回。

    每月一回,持续四个时辰不断,但他都咬牙挺过来了,到如今已经八年了。

    只是这种折磨药石无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休止。

    浅啜了一口清茶,蔺烨然淡然一笑道:“习惯了。”

    这般的苦楚常人半次都经熬不过,可他竟然习惯了……

    比起他,自己算是幸运至极了。

    梁王瞟了一眼自己的腿。

    也不纠缠刚才的话题,他睨了蔺烨然一眼道:“我且问你,你这次回来算住个多久?”

    “能住多久住多久。”往泥炉中添了一块荔枝炭,炭火翕乎闪灼,男人如画的眉眼在氤氲的水汽后慵懒而自在。

    “好极,你总算想通了,不再终年把自己困在那个鸟不拉屎的边疆之地。”梁王收回目光,欣慰地叹口气,“以后就在这京城跟着我过过舒适的日子吧。”

    语毕,一手执盏,另一手轻叩盏沿,茶盏随着指尖的跳跃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敲击声,叮叮咚咚连成一串美妙的旋律,看到蔺烨然抬眸,他又道:“你且听这个如何?”

    浅浅笑意掠过眼底,蔺烨然道:“哪里学来的这个?”

    将茶盏放回案上,梁王笑道:“这是一个清倌人教我的。”看着蔺烨然略扬的剑眉,又道,“你可别瞧不起那些青楼女子。这些女子都是受过多年的调/教,琴棋书画无一不通。”

    蔺烨然往后一仰斜靠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道:“没有瞧不起,只是我已找了个事做。”

    哈哈一笑,梁王敛容道:“神捕阁?”

    蔺烨然又一扬眉:“九表舅可谓是身在温柔乡,心在庙堂。”

    闻言梁王抚掌大笑道:“你那张告示贴满京城大街巷,我要想不知道,很难。”

    蔺烨然疏懒的嗓音似笑非笑:“如今天下初定,我总不能还在疆场杀杀,让百姓饱受战争之苦。赤羽军现有元白在操练,我无事可做,来抓点贼替朝廷分忧。”

    “你呀,”梁王微微摇头,苦口婆心道:“你如今既然决定了回京城长住,总不能还是同以往一般,老是江山百姓放在嘴头,再……”顿了顿,手指在桌案上轻扣了两下加重语气,“你荒唐些,倒也更让人安心些……”

    他话中含意,蔺烨然又如何不知。他手握数十万赤羽军兵权,战功赫赫,如今大周晋德帝韦和泽对他心有忌惮却又不敢提出收回兵权。

    赤羽军由乐平公主一手创立,其后先帝亲自交到蔺烨然手上,如今先帝不在,二十万将士只听命于蔺烨然一人。

    偏生他对蔺烨然又是无计可施。男人不仅在战场上战无不胜,身边更是能人高手云集,要近他的身都难。

    眼尾无声一挑,蔺烨然漫不经心道:“安不安心由人不由我,我只负责保家卫国,不是我该想的事儿我从来不想。”

    话虽如此,梁王的话到底入了些心,想起这毕竟是外祖父的江山,外祖父挑的承袭大宝的人,终究还是以和为贵。何况他这些年远走边疆不就是为了给那人一颗定心丸吗!

    站起身来走到门前看着院中簌簌花落,薄薄一笑:“待我把一桩事调查清楚之后,我便也学你红袖添香,温香软玉抱满怀……”

    着这话,心头掠过妮子的俏脸,不由柔情顿生,声线不自禁覆上了一丝轻柔。

    可又深深怀疑那只野猫会有如此乖巧的时刻吗。

    站在廊下的四姝都不自禁地心中一动。

    梁王抚掌笑道:“正该如此。”又面露好奇之色道:“你要调查何事?”

    蔺烨然回头:“不知九表舅知不知道流云剑?”

    “这……”梁王思忖须臾摇头道,“是很出名的剑吗?未曾听闻。”

    “听是宜宁郡主之物。”一双凤眸静静凝在梁王脸上,“九表舅不可不知宜宁郡主。”

    梁王眉间微蹙:“宜宁郡主?我自然识得,来她还比我还了几岁,不过……”

    他倏地噤了声,回望着蔺烨然。

    “不可?”蔺烨然眉尾淡淡一挑,“无妨,皇外公与我母亲都已仙逝,九表舅但不妨。”

    梁王嘴角微微抽搐了下,似是下了决心道:“阿然,你可知宜宁郡主与秦相当年都是不可提的人物?”看着蔺烨然缓缓点头,他叹息了一声道,“当年你年纪尚,不知道宜宁郡主与你母亲乐平公主情胜手足,唉,当年……她又何苦来哉?”

    他目光变得迷离,望着廊下随风轻轻摇曳的灯笼,连声音都带了岁月的痕迹,沙哑而酸楚:“阿然,宜宁郡主当年是大周第一美人,风华绝代,求亲之人踏破门槛,可惜她……一心一意……选择了秦衍书,落得如此下场。”

    他幽幽收回目光,望向蔺烨然:“但当年我与她交往甚少,只是偶尔在皇家典礼之上见过几面,亦未曾听闻流云剑之事。你又是如何知道流云剑是她的?”

    “听皇外婆讲的。”蔺烨然干脆利落地回答,目光倏然变得冷厉,“当年宜宁郡主与我母亲姐妹情深,而今流云剑又重现江湖,作为后辈我想查清当年之事,让她黄泉之下可以安息。”

    “流云剑重现江湖?”梁王一怔,须臾发出一声惊呼,“那……那不是剑在何处,凶手便在何处?”

    “或许,”蔺烨然语焉不详,“所以要查个清楚。”

    梁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此事距今已有十来年,只怕有些难度。”

    他目光看向蔺烨然:“所以你成立神捕阁捕天下第一神偷是假,查此案为真?”

    唇边不自禁勾起一丝弧度,蔺烨然并不作答,只是在椅中慵懒坐下,往茶盏中添了茶水,缓缓送到嘴边道:“过些日子,九表舅就知道了。”

    “哈哈哈哈,”梁王仰首大笑,“你这爱卖关子的性子自到大都没改,你不也罢,反正我对此事也没甚兴趣,还不如我的软红十丈来得实在。”

    蔺烨然低头瞟了一眼梁王长袍掩盖下的腿,眉毛紧拧:“腿好些了吗?太医怎么?”

    梁王神情黯了些许,连声音都低沉了下来:“老样子,习惯了。”

    与蔺烨然的答复如出一辙。

    习惯是最无奈的妥协。蔺烨然轻轻叹息一声,走过来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以示安慰,梁王亦回手在他手上轻轻拍了拍。

    两个人都没话,心头同时浮起一个念头,若是当年的那场秋猎没有发生意外,那现在的大周该是另一番景象了吧。

    八年前,先帝犹在,而蔺烨然刚去了南楚为质子。彼时太子未立,宗室中所有弟子皆有机会。

    而秋猎自然是宗室弟子在先帝面前表现自己的绝佳机会。

    那日正是秋高气爽,天高云淡,先帝带着皇亲国戚和文武百官齐聚皇家猎场。

    极目远眺是绵延不绝水草丰美的草原,树木葱郁、青草茵茵,与清澈的湖水交相辉映。

    一声令下,参加围猎的众人争先恐后地没入草原之中,追赶着各种猎物。海东青在高旷悠远的天空盘旋低鸣,偶尔没入草丛之中叼起兔子、麋鹿……

    那时的韦和轩刚受封为梁王,意气风发英姿飒爽。他带着侍卫策马奔驰在草原之上,手起箭落,箭箭命中。

    正踌躇满志间,胯/下骏马忽然仰首长嘶一声,疯了般地窜了出去。他骤然吃了一惊,慌乱中两腿夹马腹,急挽缰绳。

    马儿却没有如愿停下,反而发狂扬足前奔。他所骑之马是疆外进贡的汗血宝马,野性强,速度快,这一发疯,身后侍卫更是策马扬鞭都追赶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人一马往前面的断崖奔去。

    身后是惊天动地的惊呼呐喊之声,前方是粉身碎骨的万丈深渊。

    千钧一发之际,他在临近断崖前眼一闭,心一横,从马背之上摔了下来,而落地之处正好是一个围猎的陷阱,里面布了锋利的竹刀。

    当双腿被竹刀狠狠刺入之时,在昏迷之前他就知道,一切都将不一样了,不仅是身体,他的世界也从此变了天。

    当蔺烨然表明不承袭帝位之后,大周宗室中最有希望成为太子的就是他和他的堂哥明王韦和云。

    韦和轩谦和有礼温润如玉。

    韦和云淡泊名利沉稳内敛。

    但经此意外,他双腿残疾再也不能行走,至此退出太子之争。而康恩帝发了怒,韦和云背负陷害嫌疑也退出了这场你死我活的太子之争。

    谁也没有想到最后竟然是昏庸无能的丰王韦和泽上了位。

    先帝也曾派人到断崖下找过宝马的尸体,但找回来的断肢残骸中什么都没有发现。

    当年的那场意外究竟是何人所为,各人各有猜测,但当时有资格参与太子之选的弟子有近二十个,谁都可能下手,又苦无证据,时间一长,此事便不了了之。

    此后,当年意气风发的翩翩青年自此之后只能靠着轮椅代步,性情更是大变,从此不再过问庙堂之事,转而寄情声色犬马,倒也深得当今多疑的圣上欢心。

    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而蔺烨然也曾多次想过,当年他拒绝帝位是不是错了?

    正是他的拒绝导致梁王成了这场争斗的牺牲品,而大周未得明主,于江山社稷黎明百姓也不是件好事。

    还好他和赤羽军都还在,还好可以尽一生之力守住这片江山,护住这方百姓。

    但他自己也成了其中的牺牲品,征战沙场,固守边疆却始终消除不了皇帝的疑心。

    蔺烨然推着梁王的轮椅从花/径中徐徐走过,两人都没有再话。

    暖暖风吹,片片花落。头上、肩头落了花瓣,卷了似水流年如烟往事碾入尘中,留香如故。

    到了门口,梁王回了半首,低声道:“阿然,我府中有良医,若是你信得过可以让他一看,不定峰回路转……”

    “无用。”蔺烨然淡淡道,“神医成谷子曾到我军营为我诊过,药石无医,听天由命吧。”

    轮椅缓缓远去了,只留了梁王一声叹息在风中流传。

    远处是渐行渐远的身影和天边渐落的夕阳,蔺烨然独立风中,昏黄的阳光在他白皙的脸上敷了一层温暖,羽睫下的黑色眸子渐渐深邃,再次陷入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