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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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落时分,京城飞飞扬扬了数天的鹅毛大雪终于歇息了下来。

    城外雪光清曜,夕曛淡洒,偶尔路边海棠花的枯枝支撑不住积雪,便会有些微的雪朵落下,砸出一个不甚明显的痕迹。

    数辆豪华马车整整齐齐地排着队进了金临的城门,马蹄和滚动的车轮碾碎了冰雪,在雪地上留下了浅浅蹄印和车辙,自南而来,又蜿蜒向东而去。

    马车先是到了镇南王王府,一辆进了王府内,其余的六辆马车又浩浩汤汤地到了城南葫芦巷的秦家门口。

    这一带少有一起出现这么多辆豪华马车,惹得人人侧目,儿们跟了一车屁股。

    却见秦家将那门儿一开,从里头走出来绝味楼的年轻掌柜来,将手中提着的一篮子松子糖往领头的儿手里一塞:“去去去,到外头耍去。”

    儿们兴高采烈地接着糖果,一哄而散。

    马车一辆辆地进了门,将秦府堂间前的空地挤得满满当当。

    刘叔关了门,秦景鸿已经迫不及待了,朝林子平拱了拱手喊道:“林大人这一路辛苦了,儿呢?”

    却听一声轻笑从身后屋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随之响起:“爹爹,我已在此处坐了半日了,你还没发现吗?”

    听到一声“爹爹”,秦景鸿眼中的热泪已夺眶而出,快速转过身去,只见正房屋顶上大马金刀坐了个白色的身影,却不是他心心念念的霜儿是谁。

    旁边的秦风秦雨早已高声大叫:“三师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两人俱是忍耐不住,齐齐掠上房顶。

    惹得勤俭持家的刘叔大叫:“下来,下来,不然又要掏银子修屋顶了。”

    师兄弟三人齐声大笑,携手跳了下来。

    秦晓霜跑到爹爹面前:“爹爹,我在屋顶至少坐了有半柱香了……”

    “快让爹爹瞧瞧。”秦景鸿却顾不得她的抱怨,将女儿拉到院中的风灯下,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量一番。

    这一趟吴苏之行近两个月,从秋就到了冬。十一年来也是她第一次离开自己这么久,以前她在身边并未觉得如何,这一去,才发觉身边少了她竟是冷清了许多,日日夜夜的担忧锥心刺骨,让人辗转难眠。

    想到以后女儿若是远嫁了,可能是一年半载都见不上一面,心口到喉间的酸涩便是再难抑制,连话都不出来了。

    倒是那没心没肺的在他面前转了转,将一袭贵重的狐裘扬得飞起,一张脸虽然被屋顶的寒风吹得微微发红,但精神奕奕,比以往看上去更加明艳,看来这一趟差事倒没让她吃苦。

    “爹爹,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秦晓霜看她爹发红的眼眶就知道他这段时间有多担心了。

    “是啊,师父,师弟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嘛,您应该高兴才是,”秦风在旁边劝慰道,“再官爷们还在呢。”又对刘婶道,“婶儿,不用做饭了,等下大家伙一起去绝味楼用膳。”

    “不用,不用,我们把东西卸了就走。”林子平在旁边笑呵呵道,“秦爷,这些东西都卸在哪儿啊?”

    秦家几人目瞪口呆,这几辆马车的东西都是秦晓霜的?她哪来银子的购置这么多东西?莫非……重操旧业?

    不能啊……现在是神捕阁的人了。

    个个心中疑虑万千。

    “哦,都是蔺烨……都是王爷不要的,他看不上就给我了。”秦晓霜满不在乎地,秦家人却更惊讶了。

    镇南王看不上一些东西倒也正常,却为何都给了刚入神捕阁不久的霜儿?

    不过看那妮子收得理直气壮,仿佛理所当然般,师徒几个又定下心来。许是霜儿这一趟立了大功了呢。

    秦晓霜忽然奔到一辆马车之后,掀起布帘子道:“秀姨,到我家了,您下来吧。”

    怎的车内还有人?

    秦景鸿师徒三人只觉得今日秦晓霜带回来出乎意料的事儿一桩又一桩,倒也分不清是惊还是喜……

    直愣愣地看着她从车上扶下来了一个中年女子,随后还下来了两个仆妇。

    这中年女子下了车,满脸茫然地四处看了看,紧紧地抓着秦晓霜的手道:“霜儿,这是……你家?你家不是这样的啊,我们秦府可比这大得多了。”

    秦景鸿只觉得眼前这中年女子甚为面熟,心中一动,上前一步道:“将客人都请到屋内去吧,这风雪天外头冷得很。”

    两个仆妇得了准,立刻将阿秀扶进了堂间。

    这两个仆妇是秦晓霜自己在太守府挑选的,很是伶俐,手脚也麻利,一路之上将阿秀也侍候得很好。

    到了京城,秦晓霜问过她们二人的意见,两人都表示愿意留在秦家侍候阿秀,于是秦晓霜就把她们带回家来了。

    还好秦家宅子颇大,还有个空置的院正好收拾出来让阿秀与两个仆妇一起住。

    这厢秦家几人一起使力将马车上的东西都卸了下来,将偌大的一个大堂堆得满满当当。

    待卸完了货,秦景鸿留林子平与护卫们一起到绝味楼用膳,林子平笑着拒绝了:“在下这厢还要赶回王府侍候王爷呢,秦爷这一趟公差甚是辛苦,王爷准了五日假,在家歇息便是。”

    等数辆马车都出了秦家的门,秦景鸿将门一关,拉住秦晓霜问道:“霜儿,你……”

    “爹爹,我都知道了。秀姨就是娘身边的贴身侍女,您应该也见过的。”秦晓霜低声道。

    听此话,秦景鸿心中已明白她什么都知道了,伸手在她乌发之上轻抚了下,长叹一声道:“你爹娘此番见了你,九泉之下也会放下心了。”

    “爹,”秦晓霜挽起他的手臂,在他肩上蹭了一蹭,“你也是我爹。”

    秦景鸿心下宽慰,在她手上轻轻一拍,“好好,晚上给你爹好生讲讲这一回吴苏之行……”

    此刻京城一间装饰奢华的书房之内,数盏落地宫灯将书房照得明亮却又不晃眼。

    一张一丈来长的檀木桌案上铺展着一副画像。

    一人头戴金冠,身穿黄色锦袍在屋内缓步轻踱,温煦的灯光下他锦袍上的飞龙暗纹忽明忽暗,看上去与天子常服无异,彰显着穿着者的勃勃野心。

    那人眸中闪着幽幽的光,柔声道:“你确定那枚毒针已经射中镇南王?”

    他声音虽然轻柔,话中的威严却丝毫未减。

    一身姿窈窕的女子低首垂目立在下首,声音清脆恭谨:“主公,悠语确定。属下数回想靠近镇南王都不得机会,没想到到泗盘山那疯婆子发了疯,林子安与秦双都追了上去,给了属下一个绝佳机会。当时属下踞镇南王不过一丈有余,绝无可能失手,而且他那几日体内蛊毒作乱,身体虚弱,中了‘催蛊针’已是倒在地上。”

    以悠语的功夫三丈之内攻其不备,只怕自己也是难以躲过,那人缓缓颔首。

    悠语眼角余光瞥到,见之心下一宽,轻声道:“这镇南王与秦双形影不离,对属下冷若冰霜,对那秦双倒是极为亲近,我不能靠近他,但将那香囊给了秦双却也是并无不同……

    “那香囊中的‘控蛊花’秦双日日佩戴在腰际,镇南王只需与他每日相处一刻便会催动周身蛊毒,将一月一次的毒发变为二十天一次、十天一次,身体日渐虚弱。如今又再加上‘催蛊针’便是神仙菩萨也救不了他了,不消半年……”她越越得意,轻声娇笑了起来,如娇花乱颤。

    那人在室内又继续踱了几个来回,停在书案之前,眸光落在那幅画像之上,凝视须臾,他手指轻抬在画像上的人儿脸上轻柔抚了一下,低声喃喃道:“倒是与初夏长得真是几乎一般模样……”他举目瞥了眼悠语:“你确定这秦双是个男子?”

    “是。属下确定。”悠语依然低垂螓首,微红着脸,“属下曾……衣衫不整靠近他,用……脸在他胸前蹭过,一马平川。他虽然长得清秀,声音动作却都与少年男子一般无异,虽不是身材高大,却也比属下高了半个头。”

    “去吧,”那男子挥了挥手,“如今你已露了真面目,不宜在金临久留,回南疆去吧。”他转过身来,面容背对灯光显得晦暗不明,让人看不清神色,“传话冷曼青让她训好苗闫军队,即便我无法得到赤羽军,但只要蔺烨然一死,赤羽军就如断了羽翼,再骁勇善战也群龙无首,不足为惧。届时我与她内外施力,定要将这大周江山还给我。”

    悠语恭谨应了声:“是。”又施了一礼抬起头来,露出一张俏丽的脸,竟是堕入深崖的太守府舞姬枫落。

    待悠语退出书房,黄袍男子手指在桌面轻轻扣了扣,拧眉深思,过了须臾,他似是自言自语道:“这个秦双在京中许久,与宜宁郡主面容如此相似,为何从未有人谈及此事?莫非他会易容?蔺烨然当日回京不过数日,又是哪里找到的他?竟是到了杨城才露出真面目来,身上功夫还不错,他是谁?”

    他话音才落不久,一个柔美清婉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内响起:“表哥莫非是疑心他并非男子,是宜宁郡主的女儿秦若霜?”

    随着声音响起,书房西侧的暗红帷帐轻轻动了动,走出个美貌的女子来,那女子身材婀娜面容俏丽,只是眉间笼着一团狠戾让人心生畏惧,她在椅中缓缓坐下道:“是否需要派人去察探一番?”

    “无需,天下相似之人也并非没有,”男子眸光停驻在她美丽却不再年轻的面容上,“是不是秦若霜都无足为惧……”又戛然而止,须臾缓缓道,“我倒是想先看看这镇南王是不是真的快灯枯油尽了。”他盯着角落里的黑影默然少时,又复出声,“当年我也以为他必死无疑,却没想到他竟然挺过来了,还回到了大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