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他确定,那团阴影方才动了动。他立刻挪开目光,怕那五个人发现角落里还有一个活人。
方才的二十多个少年已经被杀得一干二净,如今尸横遍地,血流成河,而角落里那一团为何会成漏网之鱼他颇为好奇。
他眸光再次瞥了过去,然后对上一双灵活的大眼睛。
他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眼睛,黑漆漆亮晶晶,像夜明珠在暗夜中发着光,流光溢彩。
无法相信那双美得勾人魂魄的眼睛竟然长在一个七八岁的女童脸上,女童虽然满脸脏污,可是他依然可以看到她骨子里透出来的机灵。
他往旁边几不可查地瞥了下。
他相信那个女孩一定知道他的暗示,拥有这双漂亮大眼睛的人一定不会傻。
然后他看到女孩果然按他的示意发现了那个洞,她身子瘦,爬出去刚刚好……
他忽然紧张起来,自己的安危在此刻变得不再重要,只希望那些人不要发现她,希望她安然逃出这个地狱般的地方。
然后他就听到了那个穿白袍的人桀桀笑道:“这侯爷的根骨千年难出一具,世间少有,等了这么多年,今天终于被我们主公得到了。”
旁边一个黑衣人也笑道:“是啊,得了这具武蛊,主公武功定然天下第一,到时候要这天下又有何难!”
五人得意大笑,其中一个回头瞟了一眼女孩这边。
蔺烨然心猛然提了上来,心跳如鼓。还好女孩保持原状,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人笑道:“今日真是双喜临门,这个妞根骨也百年难得一见,竟然被我们撞到了,回头给主公再做一具武蛊,给主公武功锦上添花。”
原来她是今日刚被掳来的,看来这些人也算将她当作武囊……
他还未思虑清楚,只听那个白袍人道:“吉时已到,开始吧。”
然后五个人齐齐蹲下身子,开了脚边的数个黑色大罐子。顷刻间,无数只蛊虫从罐子里爬了出来,在白袍人的刺耳的笛声中如潮水般向他涌了过来。
一个黑衣人伸手在他下巴一抬,他不由自主张开了嘴,一只只黑色的蛊虫鱼贯而入,爬入了他口中……
他闭了闭眼,第一次落下泪来,那一刻只希望女孩不要看到这恐怖的一切……
秦晓霜浑身颤抖,这一切与她在梦中所见所闻一模一样。
她猛然抱住眼前这人,伏在他宽厚的胸前颤声道:“那女孩……是我,对不对?”
“当然是你!”蔺烨然紧紧拥着她,在她头顶绵绵密密地亲吻着,“霜儿,我八年前就认识你了,从此之后,没有一刻忘记过你。”
“幸亏你……没事,”秦晓霜想起梦中的情景不由心有余悸,她将头埋得更深,吸着鼻子道,“蔺烨然……我好怕……”
“不怕,宝贝,你比我勇敢得多,”蔺烨然喟然长叹,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轻一吻,“是你救了我……”
他沉缓的声音在长街上平静得像是在诉别人的故事。
等所有的蛊虫入腹,黑衣人才合上了他的嘴。
而随着肚子内蛊虫自相残杀的开始,一股剧痛席卷而来几乎让他当场晕了过去,他强制忍住几乎脱口而出的哼叫,咬住牙关,也是这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脚竟然可以慢慢活动。
他透过滑落到眼睫上的冷汗,往那角落一看,方才蜷缩在角落里的一团此刻已经不见了。
他又往洞的方向瞥了一眼,那里干草的位置有被动过,虽然不甚明显,但是他还是看得出来。
心中一松,他缓缓闭上眼。
“没想到这侯爷锦衣玉食竟然如此硬气,”一个黑衣人啧啧道,“这身根骨真是数百年难得一见,若是今日他熬过了,主公得此武蛊,必将天下无敌。”
几人正得意地哈哈大笑,忽然闻到浓烟的味道,心内一惊,转头望去,只见紧闭的大门缝隙隐约可见熊熊火光。
五人面面相觑,白袍人皱眉道:“怎么着火了?快去看看。”
两个黑衣人出去察看情况,才走了两步,一阵凄切的马嘶声和急促的马蹄声从门外传来。
五人大惊,同时向门口奔去。
这里地处偏僻,在荒郊野岭当中,向来没有人迹,怎么会有马嘶声和马蹄声?莫非是有人发现了?
一个黑衣人口中喝道:“谁在外面?胆敢在此扰事!”
白袍人似乎想到什么,立刻顿住了脚步,命令道:“你们去看看,我守在这里。”
黑衣人点头。
门一开,冲天的浓烟滚了进来,迷蒙烟火中,蔺烨然听到外面的黑衣人道:“苍月长老,是我们的马,马厩里的干草堆着火了,烧到马了。马……跑了。”
“还不快追!”苍月气急败坏,这荒郊野岭的,带过来的马和马车若是都跑了,要出山那不得走个几天几夜的。
黑衣人四下散去追赶乱窜的马匹。
苍月正要回头抓起蔺烨然到门外去,忽然一阵马蹄声响,一匹黄马从滚滚浓烟中窜了进来。
马眼被一块布蒙住,前蹄扬起势不可挡,他不敢硬碰,立刻往旁边一躲。
随即他眼前一黑,双目如万针齐入,发出一声怒吼。那匹黄马之上竟然还伏着一个瘦的孩子,浓烟中他一时不察被她趁着猝不及防之际朝他脸上扬了一把灰。
他双眼剧痛,视野迷蒙不清,捂住脸狂叫不止,忽然又一声惨叫,一把利刃已刺入了他的心口。
他无法置信地睁开眼,却见胸口处插着的正是自己方才掉落在地的短刀。
而那得手的女孩惊慌失措地拉着黄马步步后退,到了干草边。
他怒吼一声踉跄着扑上前去。
蔺烨然没等他扑过来,忍住腹内剧痛迅速爬起来,抱起女孩翻身跃上了黄马。
他一上马就接过缰绳一扯,调转马头往大门方向奔去。
一出门,他看到外面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不用都是女孩干的好事。
而那几个黑衣人听到苍月的怒吼,都立刻放弃了追马,回头朝他们包围过来。
蔺烨然将坐在前面的女孩抱紧,双腿用力在马肚上一夹。
黄马吃痛,发出一声怒吼,疾驰而去,将那些黑衣人远远甩到了身后。
这马足足跑了有两个时辰,直到蔺烨然再也支撑不住了,才在一片树林中停了下来。
“真的是我吗?”虽然曾经做过的梦和蔺烨然的话都证明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但秦晓霜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清丽的脸上浮起疑惑,“可我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当然是你!”蔺烨然再次确认,眼底泛起柔意深情地凝着她:“是因为我不想幼的你记得这些,不想让你日日夜夜做噩梦,所以让师父给你服了药帮你抹去了这一段阴暗的回忆。”
“那日我们到了树林里,我躺在草地上,体内百蛊残杀……生不如死,”蔺烨然闭了闭眼,当年那一幕又在脑海之中缓缓浮现,即便时隔多年,他依然无法想象若是当时身边没有女孩,他又哪里来的毅力坚持下去。
那时的他躺在地上,全身剧痛,几度差点闭过气去,女孩脱下自己的外衫到前面的山涧边将衣衫湿,回来后用的手将衣衫拧出水一滴一滴地喂入他的口中,还一直轻声道歉:“对不起,我的手,盛不住水,所以只能让你喝这个水了,不过这衣服我刚才有洗过的,真的,你相信我。”顿了顿,往自己嘴里也挤了几滴水,“你看,我也喝了。”
在无边的剧痛他勉强撑住眼皮不让自己睡去,周身乏力,却被她的话逗得嘴角牵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他无力道:“谢……谢,我叫……蔺烨然……”
“你别话,别话,我话你听就好,”女孩用衣衫一角轻柔地拭去他脸上的脏污和汗水,又在自己的脸上胡乱抹了抹。透过低垂的眼帘,他看到了一张清丽至极的脸,眼尾挂着一颗米粒大的痣,虽然年纪尚,却已可看出是世间少见的美人胚子。
“你……别怕,我……方才路上已经……撒了……药粉,我……师父……会找来的……”蔺烨然强撑着一口气断断续续地,“三天……内。”
他怕自己是撑不住三天了,可这女孩的命他要救。
“好!你跟我一起等!”女孩抓住他的手,目光坚定地看着他,“阿然哥哥,我叫秦晓霜,你不能将我一个人丢在这荒郊野岭,我会怕……”
“我怕蛇,我怕……爬虫,还怕大老虎……”女孩絮絮叨叨,喋喋不休地着话,转移着他的注意力。
不知怎的,听了她的话,他心中第一次生出了要保护一个人的欲望,也坚定了要支撑下去的信心。
他眨了眨眼回应着她。我会的,霜儿,因为我是你的阿然哥哥!
一阵剧痛袭来,他陷入了昏迷之中,但这一次,他知道自己会醒过来的!一定要醒来!
迷迷糊糊中,他发现自己伫立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看不清方向。
他迷茫机械地走着,既无来路,亦无归途。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恍恍惚惚中听到了哭声,像是隔了千山万水,隐隐约约听不清晰,但每一声,都在拨动他的心弦,在召唤他回头。
下一息,他听到了。
阿然哥哥!
他蓦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的是姑娘哭得肿成核桃一般的眼睛,可她在见到他睁开眼的一瞬间却立刻挤出一个笑容,抽抽噎噎:“阿然哥哥,你……醒了。哎呀,这风……太大了,迷到……眼了。”
那孩子啊,黑乎乎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呢,满脸都是横七竖八的□□子,可是她的笑容如此纯真而富有感染力,让他一瞬之间感知到了生命的力量。
“我……没事。”他从微微干涩的嘴唇里挤出一句话。
“有东西吃,你等我哦,我做好饭了。”秦晓霜从他身边爬起来,给他一样样拿过来了“饭”。
所谓饭,是姑娘摘来了野果,采来了野菜,还不知道从哪里抓来了一只野鸡,用土包起来放到自己用石头垒砌起来的灶做好了一只叫花鸡。
她用尽了全身力量将他扶了起来,靠在她自己瘦的怀里,喂他吃了这些东西。
这是他迄今为止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顿饭。
等他吃完,姑娘自己三口两口地把他吃剩下的东西囫囵填入腹中,又给他和自己擦干净了脸,然后坐在他身旁一直跟他着话。
从她故作轻松的言语中,他知道了她是一个孤儿,被人收养,还有两个师兄,还是个偷儿。
而她之所以会骑马,是因为她跟她的师父四处流浪,于是她到一户富有人家偷了一匹马,在路上跟她的二师兄轮着骑。
他嘴角忍不住挂上了笑意,这孩子这么信任他,连这个都跟他!
对于如何到了那座房子,姑娘也一无所知,最后的意识是她在临丹城的街上走着走着,醒过来就到了那里。
她还指着眼尾的红痣:“阿然哥哥,我师父不让我这颗痣让人看到,你以后可能就认不出我来了呢。”
听了她那句话,他挣扎着坐起来,从袖中摸出了一支树枝样的东西来,拉过她而纤细的手,在她腕间画下了一朵六瓣霜花,对她道:“哥哥……凭这个找你。”
那是域外奇花所制成的“柔情愿”,一粉一红,若是分别画在一男一女身上,除非两人欢好才能消退,否则终生不消。
姑娘并不知道,微笑着好。
在她的陪伴下,他挺过了第一天。但到第二天的晚上,他发现自己的情况越来越不好,先是七窍开始出血,然后皮肤开始一寸寸地裂开,全身骨头如被人拿着斧头劈开一般,痛得他死去活来,不过他自始自终一声不吭。
他不能吓了姑娘。
姑娘眼睛已经噙满了泪,却始终没让那一滴泪落下,只是一直虚虚地握着他血肉模糊的一根手指,声音坚定:“阿然哥哥,你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阿然哥哥,你好了以后来找我好不好?我手上还有霜花呢……”
汗水再一次模糊了他的眼,他在彻心彻骨的痛苦中喃喃保证:“哥哥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去……找你!”
踏在长街上的脚步一致,两人一马沐浴着月光往前,月光在他们头上泛起淡淡的银光,如一刻之间两人都白了头。
“霜儿,你是第一个看到我裂肤换骨的人,”蔺烨然顿住脚步,望着她,眼底恍若含了满天星光,“你当时陪着我时一声都没哭,一直在鼓励我,可我知道你吓坏了。那天等我缓过来之后,去山涧里洗完澡回来,看到又累又困的你躺在草地上睡着了。
睡着的你仿若一个精灵,纯洁又可爱。可是你做噩梦了,霜儿,你在睡着的时候又哭又喊,一直叫着:‘阿然哥哥,我好怕啊,你快点好起来吧。’
我知道当时那座房子内发生的一切和我发病的样子在你的心中已经留下了永生难以磨灭的阴影,所以……所以等师父赶到的时候,我让师父用药抹去了你这段记忆。”
静默须臾,秦晓霜猛然抱住蔺烨然,哽咽道:“所以在那个山洞里你怕我看到那一幕想起来是吗?”
“是,宝贝,那个山洞里发生的一切与当年几乎一模一样,我怕……”蔺烨然呼吸沉重,“我怕你再像当年那样做噩梦,更怕……”
“怕我……想起来之后心里有阴影,会……怕你,对吗?”秦晓霜伏在他胸口,低声问,在得到答复之后,她发出一声轻轻绵绵的不满声,嘀咕道,“我才不会呢。”
“嗯,我知道了,”蔺烨然喉咙里发出暗哑,低头在她额间一吻,“我的霜儿,绝对不会!”
“那你后来怎么知道我是……她?”秦晓霜问,“这些年我爹都让我做男装扮,我眼角的痣也从没有露出来过,手腕上的霜花你也看不到啊。”
蔺烨然轻咳一声道:“我……后来让你师父,就是司空辛去找你,拿着我给你作的画像几乎花了一年才找到了你,当时你还做男孩扮,他是通过你手腕上的霜花才确认下来的。”
秦晓霜怔愣当地,须臾,才结结巴巴道:“你……你什么?我师父……是你派去的?”
“嗯,司空前辈是我父母少时好友,视我如同己出,所以我求他去护着你,我当时还跟他了个赌才逼得他去的,当然我也知道他是故意输给我的。”蔺烨然低眉敛目,声音低低的,似春雨润物,无声而沁人,“我知道你会生气,可是霜儿,我怕你身边没有高手护着,我会担心……”
“你是不是还有很多事瞒着我?”秦晓霜恨恨地瞪着他,环在他腰间的手狠狠地掐了一下。
蔺烨然明澈的目光凝着她,将她的手从腰间拉过来,握在手心内轻轻揉搓着:“我可以,别把自己弄疼了。”
满心的怒气如被放了气的气球,瘪了一大半,她恶狠狠地死撑住:“!”
“我!”蔺烨然醉人的凤眸直望进她眼底,坦然以对,“梅夫人就是梅太妃,是我的皇外婆,成谷子就是我的师父,真正的天下第二神偷其实是你师父,并非是我。而秦伯父,就是你爹爹,早就知道这一切了。”
“所以,你钓鱼执法,你套路我的事,他们都知道?”秦晓霜磨着后槽牙,就要一脚踹过去,想了想,悬在空中的脚又放了下来。
“师父,你男装多年,要让你自己慢慢改变,接受自己是个女孩的事实才行,不能吓到你!”蔺烨然捏了下她白嫩嫩的脸蛋,“可是,我已经等了八年,等不了了,我只能主动出击……”
“蔺烨然,你不会对我一见钟情吧?”秦晓霜一脚终于踹了出去,低吼道,“那时我才八岁,你才十三!”
“倒也没有!”蔺烨然低笑,嗓音低醇幽魅,“我每年都去见你一次,那年你在北疆因被迫将可爱送人而痛哭,我在你旁边三丈远的地方看着你哭,心如刀割。”
“霜儿,那时的你年纪尚,可是从那之后,我再无一刻忘记你的一颦一笑。只是此事太过不可思议,我花了好久才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却唯恐亵渎了你,不敢与你相认。”他眼瞳慢慢变得湿润,“上天怜我,终于在我十八岁那年将蛊毒全部收为己用,今日又服了初墨,永绝后患。”
“霜儿,你愿不愿嫁给我?”他绝美的一张脸在月华的冷光下如惑人的妖精,薄唇微弯,着勾人的甜言蜜语,“我此生绝不负你,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共赴白首,永结同心。”
心跳得极快,就快要堵到嗓子眼了,秦晓霜舔了下突然干燥的唇,抬着红透的脸,别别扭扭地:“都被你……亲了,还能嫁别人不成?”
然后下一息,她就被拥入怀中,一道沙哑至极的声音在她耳际响起:“我们快回去,我要狠狠亲你!”
他这话一出,连天上的月华都羞得扯过一朵浮云,又忍不住偷偷地透过云隙觑着那一道疾驰而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