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第52章 操戈五

A+A-

    沈晏终是拗不过盛逢,若在从前他断不会考虑盛逢的想法,我行我素一直是他的代名词,可如今他忽然发觉,盛逢身上带有一种特殊的气场,命令式的、不容拒绝的。

    盛逢一身白衣,沉默地跟着黑白无常,赤脚踩着地上越来越浓的白雾,雾气里开着零散绚烂的花朵,这条路在他还曾是沈祝遥时走过千万遍,自幼时至死后。

    这条路走了很久很久,白雾弥漫一眼望不见尽头。

    第一道门,鬼门关到了。

    谢必安于门前顿足,转身朝盛逢微微拜礼:“宗师,剩下的路只能您自己走了。”

    盛逢颔首,撩起白衣下摆踏上了冰凉的石阶,对那一列等待接受检查的新鲜亡魂视若无睹,把守鬼门关那几只狰狞长相的恶鬼远远望见了他,纷纷停下自己手中的活计。

    盛逢轻车熟路地信步走到为首的恶鬼面前,正要抬手行礼便被恶鬼扶住了:“宗师宗师,不必如此,一别经年,宗师风姿依旧,阎君和判官正在地府等着您呢。”

    盛逢笑着同他寒暄了几句,独自走过鬼门关入了黄泉。黄泉里那百年如一日的彼岸花开得妖艳无比,盛逢步伐加快了些,他对这乏味的风景并不感兴趣。

    走了半晌才瞧见那富丽堂皇的大殿,张牙舞爪的阎罗雕像树立在殿门两侧,它们怒目而视,双眼死死瞪着阶下一只只身穿白衣的亡魂。

    殿门敞开着,似是殿中人早已知晓盛逢的到来。

    “我不要!我不要去畜生道!求求您了!”

    盛逢一脚跨进门之时,刚好碰见有一只男性亡魂疯狂挣扎着被恶鬼拖出了大殿,亡魂放声嘶吼着,这对其余等待审判的亡魂来无疑是一种震慑。

    阎君头戴冠冕,身着华贵的锦衣端坐在高位之上,判官案上摊着生死簿,跪坐在距离阎君最近的位置上,只见阎君微微朝殿下的盛逢抬手,旁边一只恶鬼毕恭毕敬地将柔软的垫子摆放于判官身旁。

    盛逢淡然地走上殿,自然跪坐在准备好的软垫上,身侧伺候的厮为他奉上甘甜的茶水,判官迎上一副笑脸:“刚煮好的新茶,宗师尝尝。”

    盛逢却丝毫不动那盏冒着热气的茶水,只是平静地坐着,他余光瞥见了判官桌案上摊开的生死薄,正是记载着自己生平的那一页,然而上头已经被朱红的笔勾画掉了。

    “阎君也准备将在下分至畜生道轮回吗?”盛逢语气平淡如水,可话语中处处暗藏杀机。

    阎君尴尬地咳了一声,判官立刻在边上圆场:“宗师言重了,这可不敢瞎,宗师对地府的贡献,我等永远铭记在心,只是宗师此生阳寿已尽,不入轮回会不会有些不过去了。”

    盛逢抬起眼,默默瞧了一眼身旁的判官,眼神深邃,实在叫人摸不透他在想什么,他抿起唇笑道:“阳寿已尽,自是要入轮回的,判官的不错。”

    他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不可测的城府:“只是,在下若是今日入了这轮回,地下便是再没有一天消停了,阎君,您觉得呢?”

    判官被他得一愣,僵硬地转过头去看高位之上的阎君,繁复的冕旒掩住了他的双眼,只有盛逢知道他在犹豫,更在隐忍,盛逢倒是不介意再添把柴,将这地府中燃成一片混乱的火烧得更旺。

    “勾楼央在时鬼境三王安分守己,各守一境互不干涉,可如今千年的安宁已经被彻底破,地府休养生息多年、香火甚稀,能拿出的精兵强将还有多少?苏景然的野心不允许他就此收手,唯一能克制他的只有沈晏,今日我若是走不出鬼门关,明日……”盛逢轻描淡写地笑着,“您有把握压制住几十万的孤魂野鬼吗?”

    判官用宽大的袖子掩面,擦着头上冒出的层层冷汗,他见过千百年前那一场前所未有的灾祸,只发生过一次便几乎将这单薄的地府屠戮殆尽,之前他们尚有能力自保,可现在……

    阎君开口道:“宗师是否能再次襄助地府与人间?”

    盛逢:“若地府答应我的条件,我可保地府千年顺遂无虞。”

    阎君叹了口气:“宗师有什么要求,讲吧。”

    盛逢从容不迫道:“我会助阎君铲除苏景然,但很多时候只靠我一人还不足够,须得地府提供应有的帮助。”

    阎君:“那是自然。”

    盛逢继续道:“我甘愿长留于人世,终生不再入轮回,还请判官将我的名字从生死簿上永远划去。”

    判官闻言一愣,连忙道:“这个……这个宗师可要想好!这事可不能儿戏,多少凡人争着抢着要入一次轮回,宗师您何必……”

    盛逢断了他:“阎君,可以吗?”

    阎君沉重地点点头:“准了。”

    见他答应,盛逢收敛了笑容:“还有最后一件事。”

    阎罗殿处在异样的死寂之中,判官停下了手中擦汗的动作。

    “若我身死,我的千年功德便全部算在沈晏身上,功过相抵,让他重回人世。”

    阎君犹豫了许久,最终才道。

    “……准。”

    ……

    乌云遮天蔽日,平日里繁华热闹的祝神大街上如今空无一人,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干涸的血迹喷溅得到处都是。

    那是人间最黑暗的一年,恶煞道、希夷境、奴骨境三位鬼王密谋造反,三方势力交织在一起公然挑战阴曹权威,甚至放出十几万只恶鬼爬上人间当街食人。

    漫山遍野,血流成河。

    于天坑之上,沈祝遥一身藏蓝广袖伫立在山巅,猎猎狂风掠起他的衣摆,脚下便是顺着深渊向上拼命攀爬的恶鬼,数以万计只恶鬼被倒满了整个天坑,发出凄厉的泣声。

    玉蟾枫弟子皆隐在林中遥遥望着他的背影,十岁的沈晏被玉蟾枫长老一手护在身后,他踮起脚透过缝隙也只能看见沈祝遥的一寸衣角。

    沈祝遥冷漠地望着那一望无际的恶鬼,双手熟练地结成法印,随之一个庞大到足以笼罩天坑的阵法自天空降下。

    飓风伴随着阵法压得林子的树都要被拦腰折断,沈晏害怕地拉住长老的衣袍,颤巍巍地问道:“好大的风,阿遥哥哥在做什么?”

    长老回道:“渡化。”

    沈祝遥熟稔地控制着那庞大阵法缓缓下压,他看着被法阵触碰到的恶鬼尽数挣扎消散,眼中冰冷得仿佛没有丝毫人性可言。

    十万恶鬼,于龙蛟坑,渡化。

    下山的时候,沈晏与沈祝遥同乘一驾马车,沈晏察觉到了他前所未有的疲惫,嘴唇发白,面无血色,只是生生在用意志强撑着,回到府上仍能装作没事人一样同四方宾客谈笑风生。

    夜幕降临,沈晏悄悄跑去厨房盛了碗刚刚熬好的米粥,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大半个府,他很怕粥凉了,于是抄了最近的道端去沈祝遥的厢房。

    屋里还燃着烛火,沈晏放轻脚步跨进门,蹑手蹑脚地将热粥放在沈祝遥的床头,沈祝遥躺在床榻上,额头已然浸了一层汗,似是睡得很不安稳。

    “阿遥哥哥,起来喝粥了。”沈晏轻轻晃了晃沈祝遥的胳膊,却没能让他清醒过来。

    沈晏清楚地听到兄长在梦中的呓语,念的是那个他很讨厌的王爷的本名。

    幼的身躯费了大力气才将沈祝遥撑起来,艰难地给他喂了一勺白粥,沈祝遥才刚咽下去便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侧过头朝塌下搁置的木桶里吐了一大口鲜血,混沌的意识逐渐清明。

    沈晏捧着碗的手在微微颤抖,眼中噙着泪,脸红扑扑的,他看着沈祝遥如今这副油尽灯枯的样子,心中莫名充满了恐惧。

    沈祝遥抚了抚他的头,拂去他眼角的泪水,勉强扯出来一个微笑:“晏儿是男子汉,不能哭。”

    一次性渡化这么多亡魂简直就是在疯狂透支沈祝遥的寿数与生命,他才不过十八岁便为此惹了一身伤痛,然而苏珮的皇位还没坐稳,他还得继续撑着。

    “哥哥……喝粥……”沈晏将热粥捧到沈祝遥面前。

    沈祝遥接过那只瓷碗,用勺子口口地舀着喝,沈晏的懂事让他感觉到了一丝希望,他心中思忖着,缓缓道:“晏儿,过段日子我便把教书先生单独请到府中来教你,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得擅自出府,听明白了吗?”

    沈晏乖顺地点点头,他向来听话,听沈祝遥的话。

    随着沈晏长大,他的样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男生女相的美人胚子愈加明显,沈祝遥做事从来走一步看三步,他教沈晏修习驭人之术却从不让他涉入朝堂半分,玉蟾枫已经足够肮脏污秽了,沈晏不需要再跟着他趟这趟浑水。

    长得漂亮确实是混进王宫贵胄里最好的手段,可一旦行差踏错,这份冠绝一世的容貌便成了祸国殃民最好证明。

    就这样干干净净地平凡度过一生,是沈祝遥毕生的心愿。

    后来他与苏珮强权暴政的治国理念不合,在率领一众死士杀进宫中之前,他便已经为沈晏在别国铺好了光明的后路。

    无论是国家、仆役、银两,每一个可能出现的变数沈祝遥都事无巨细地计划到了,可他独独忘了一件事。

    一向懂事听话的沈晏,本身就是最大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