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一、乌秋鸟与菩提子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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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乌秋鸟与菩提子

    这是新历九年的深秋。

    一场仗了几十年,人脑袋都成了狗脑袋,礼义廉耻在生存本能面前什么都不是。如今百废待兴,家国不存,到处都是一副民不聊生的景象。因为情形太荒谬,以至于让我总觉得,书本上的,就在短短百年前还存在的繁华盛景,是否只是昙花一现,还是干脆只是一场幻觉。

    毕竟再往前数几百年,现在的场景,和古代天灾战乱后的饿殍遍地有什么区别?

    唯一让我真切感觉到,自己晚生了几十年的地方是,若是十多年前,饿昏了头的人在做坏事前,残存的观念会让他们记得,好歹要躲在巷子里,可现在,连孩子都会在青天白日下公然抢劫了。

    我躲开那把寒光逼人的折叠刀,往旁边让了让。

    眼前的孩子个头,手掌和脸蛋都脏兮兮的,唯独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干净得不行,浓密的睫毛整整齐齐地分布在眼帘上,像是一排笔直的白杨。那眼睛太清澈了,一点没有那股走投无路的人才有的疯劲,反倒像是新生的幼鹿。

    我心里一软,从提着的一袋食物里抽出一个面包递了过去:“喏。”

    面包是牛奶全麦面包,豆沙馅的,烤的金黄的表皮上还缀着芝麻,看上去就很诱人。在这么个世道,这么一个豆沙面包,属于市面上见都见不到的稀缺品。有些出生晚几年的孩子,可能都不知道这玩意是什么。

    孩显然愣住了,陷入了困惑里,一时警惕也不是,逃走也不是。我看他不知道该把刀收起来,还是该拿面包的茫然样子,觉得他有点可爱。

    就是好像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虽已到了秋天,但日头仍旧很盛,我穿着褂子,被晒得有点够呛。手提兜里的食物也很沉,我一边心想失策了应该叫个跑腿,一边将重心挪到了另一只脚上。

    “孩,你叫什么名字?”我笑吟吟地问。

    这个动作把朋友吓了一跳,他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然后一个起跳,收刀的同时,从我摊平的掌心中捞了面包就跑,轻盈得像春日里掠过树梢的鸟雀。

    好灵巧的动作,好敏捷的伸手。

    我并未阻拦,鸟抖抖翅膀,从路人的掌心叼起麦穗,扑棱棱就要飞走了。

    在消失在巷子前,那孩子不知为何,犹豫着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对他笑了笑,挥了挥手:“再见~”

    鸟的翅膀毛又炸开了,转瞬见便消失不见。

    我忍不住扑哧笑了,这孩子果然不怎么聪明。

    因为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所以等我到了自卫队,把带来的食物全部发下去以后,还是笑吟吟的。

    一个身量颀长的男人帘进门,看到我的表情,挑了下眉:“遇到什么好事了?”

    完,熟门熟路地坐到我旁边的办公椅上,准备开始处理文件——我不爱做文书工作,所以大部分都是他的活。

    我跟他招呼:“早啊,老白。倒也没什么好事,就是遇到了一只很漂亮的鸟。”

    老白全名傅白雪,别问我为什么他姓傅我却叫他老白,问就是这么叫顺口。他穿着一身长衫,骨节分明的腕骨上戴着一串菩提子,很有隐士高人那味儿了。

    我一看那串珠子就笑了:“当时不是嫌这玩意碍事,不想戴么?”

    傅白雪将它褪下来,在手指上把玩一阵,长眉一挑:“毕竟是你送的。”他轻描淡写避过这个话题,“你不是不爱养鸟?”

    我现在待的这个地方,叫做燕北。在八区还不叫八区的时候,这里是一国首都。听,当时这儿很是繁华,老城区的人还保留着遛鸟的习惯,宝贝得跟自己孩子一样。可惜那都是百年前的旧景,如今的燕北,只剩断壁残垣,和一群保留了一点资本的势力在苟延残喘罢了。

    曾经就有这么一个势力的头领,送了只画眉给傅白雪。鸟儿生得漂亮,叫声也很婉转,那人本也想送我一只,被我拒绝了。

    我不爱养东西。

    “不是真的鸟,是个漂亮可爱的人。今天在半路上遇到的。”我对他解释。

    傅白雪诧异了一下,难得追着一个话题不放,继续问:“究竟多漂亮多可爱,竟然讨了你第一眼的眼缘?”

    “不是吧老白,”我喷笑,“难道你在吃醋?”

    傅白雪不置可否,只拿沉静内敛的乌眸扫了我一眼。

    ……啊,他真的在很认真地介意这件事。

    起这个,我和傅白雪之间还有一桩官司——虽然现在我已经认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或者再肉麻点,是挚友,但在一开始,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好。再纠正下,是我单方面的讨厌他。

    这种讨厌没由来,与其是什么反感厌恶,不如是避讳。我不想看到他,也不愿意听到他的声音,一见这个人,我就恨不得退避三舍。一开始我以为这人和我消失的记忆有关,后来试探了几次,确定他确确实实和我没关系,所以就很莫名其妙,搞得我对他更是火大。

    当时我和傅白雪都是活跃在战场上的佣兵,顶级的佣兵圈就这么大,两个人总有撞上的时候,不是合作就是敌对,就这么抬头不见低头见了几次,渐渐的,不少人都知道,我跟傅白雪不对付。

    傅白雪对此毫无反应——他本来就是那么个性子,你很难从他的行动上窥探到他的想法。

    后来有一次,我们做任务时又对上了。那是个设立在海岛上的战场,海风咸腥湿润,吹得头发黏在脸上,我把傅白雪捶进沙地里,旁边就是分不清敌友的尸体。

    他只剩了一口气,我从他怀里扯出任务物品,转身欲走,就听他在后面叫住了我。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出口后还没落地,就被海风吹散:“为什么……不杀我?”

    我在心里了个问号,心想这人什么毛病。

    不过以他当时的伤势,死掉也就是再补一刀的事。于是我好脾气地蹲下,准备给他个痛快。

    傅白雪却握住了我的手腕。因为失血,他的指尖冰凉,并且全是泥沙和血污,紧紧攥着我的时候,给我带来了不的困扰。

    我应该甩开他的,但我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只是忽然觉得心很酸。

    他还在找我要一个答案,声音是一贯的平静:“我知道你讨厌我,这并没有什么。可是我已经输给你六次了,为什么,你每次都手下留情?明明就算是合作出任务,都恨不得离我对角线那么远,却次次都放走我——就算是我,对这种程度的放水,也会觉得困惑的。”

    我拍开了他的手,拧眉看了他一会儿,往他怀里丢了根巧克力,拧身走了。

    出来可能没人信,但那时候的我,其实挺怵傅白雪的。我为什么会怵傅白雪这简直匪夷所思——他没坑过我,没阴过我,本人的风评不错,最重要的是,我可以压着他——所以为什么啊?

    每次看到他低垂的眼睑,和疏淡的神情,我总是会头皮一麻,忍不住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傅白雪到底在想什么,只知道从那次起,我们就莫名熟络了起来。其中经历了大大的事情,也遇到过不得不互相交付后背的生死危机,这么多年下来,就变成了挚友。

    只是我当时的难缠和冷淡,似乎给傅白雪留下了相当大的阴影,他无意中曾漏过一嘴“就算是追求意中人,我也不会拿出比当初对待你更大的耐心了”。好在我对待别人的态度同样不怎么样,他才好受点。

    但这次这个,好像是我第一次对一个初见的人表露出这么浓厚的兴趣,傅白雪便吃味了。

    他其实并不是个很善于言辞的人,惯会用垂眉敛目来掩饰心迹,此时他无意识转动着腕上那串菩提子,我便知道,他还在等着我的答案。

    我歪了歪脑袋,伸出食指在自己的后颈处点了点,似笑非笑道:“真吃醋了?BO恋在我这行不通的老白,你死心吧。”

    傅白雪没话,只低头呷了口茶,像是根本没听见。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半是无奈半是妥协:“那只是个孩子,才到我腰高。”

    傅白雪好似凝结了的眉目终于松动下来,还一本正经地开了个玩笑:“炼铜是犯法的。”

    这人总是有本事,用严肃的态度些冷笑话。

    我嗤笑一声:“法早没了。我就是法。”

    不是我狂,而是真的。

    我和傅白雪刚从战场上下来那会,国内才刚刚平复战火,局势比现在还不如。一半是闲得,一半是看不惯,我们便收留了几个觉醒了能力的人,顺手解决了一些看不惯的事,成立了民间自卫队。后来摊子越铺越大,这两年扩张速度更是极快,已经到了能勉强和燕北的黑道老大玉京春掰腕子的规模了。

    所以在燕北这方地界,我我是法,也没什么错。

    刚才的话题自然而然地被岔开,我暗自松了口气。

    关于傅白雪喜欢我这件事,他没挑明,我也没挑明。我吊着他也好,我顾虑多也好,这件事只要一天不捅破,我就能一天天装傻下去。

    作者有话:

    预留存稿写到五千多的时候电脑忽然重启,数据全部清空,我整个人都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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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的新生阿宁外冷内热,卷二的阿宁活了更久,外热内冷,希望能写出二者的微妙差别。

    卷二的故事发生在卷一开始的九年前,这会儿老白还不是佛爷,没那么超然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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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RCK_39、旖茶、Bruce、焚茶、少渊、有事发生投喂的鱼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