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瓶儿回到自己院子里, 想着刚才的事情仍然觉得诡异无比, 连好几个寒颤。

    绣春捧来一杯热茶, 递给她, 问：“六娘, 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李瓶儿揉了揉脸, 本来想跟她的, 可是一想到绣春的胆子……只得罢了。

    她一口气喝了半盏茶压惊, 牙齿终于不抖了, 这才道：“绣春，晚上来我屋里睡。”

    李瓶儿不喜欢夜里有丫头给她守夜，每晚都让她们回自己屋里睡，或者在侧间睡。

    绣春一听，抬头看看四周, 想到老爷刚死，魂灵没准还没走远呢, 自己也了个抖，道：“好, 好。我……我也有点害怕, 和六娘挤一晚。”

    绣夏抱着官哥儿正进来, 对绣春：“你睡在六娘的床榻上就行了，还真的爬上床和六娘挤啊？官哥儿肯定不依。”

    绣春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我没清楚，我的意思就是在六娘的床榻上挤一晚。”

    绣夏对李瓶儿道：“晚上我和绣秋在侧间睡吧？人多些，热闹点。官哥儿毕竟还, 万一看到不该看的……”

    “对，对。”李瓶儿猛点头，她也听过这种法。

    据，孩子在三岁前，第三只眼还未曾关闭，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极易受到惊吓。

    三人正着，绣秋忽然大步跑进来，顾不得行礼，扶着门框道：“六、六娘，老、老爷没死！”

    “什么？”绣春和绣夏同时惊叫。

    李瓶儿手上的茶盏没拿稳，掉到炕桌上。

    绣夏忙着擦拭，绣春咽咽口水，问她：“你真的？不会是诈尸吧？”

    绣秋走进来，缓了缓气，道：“是真的，吴大舅亲口的，老爷身上还是热的，鼻子里也有气。玳安请太医去了。”

    绣夏看了李瓶儿一眼：“六娘，我们要不要过去瞧瞧？”

    绣春害怕，往后缩了缩。

    李瓶儿站起来，看着大家，艰难地：“刚才我过去的时候，无意间看到老爷睁了一下眼睛。不过，我没敢出来，害怕得要命。”

    “这就对了！”绣夏拍着巴掌，笑道，“老爷那会儿应该是岔了气，是谁老爷咽了气的？”

    当时大家都哭成一团，谁知道这消息是谁先出来的？反正有人带头哭了，大家跟着哭就是了。

    李瓶儿看看儿子，对她们道：“先不过去，等太医看过了再。绣秋，你再跑一趟，去那里盯着，若有动静再告诉我。”

    绣秋清脆地应了，转身正要跑出去，忽然想起一件事，换了一副悲容道：“大娘，生了个……死胎。”

    三人还没来得及从老爷仍然活着的坑里爬出来，又被绣秋这句话给回了坑底。

    绣春牙齿颤，全身瑟瑟发抖：“好邪门，大娘怎能生个死胎呢？”

    绣夏忍不住快速而警惕地朝四周看了一眼，故作镇定道：“这哪得准？也许是那孩子有哪里不对吧？”

    李瓶儿的震撼又加多了一层，绣春得对，吴月娘怎么能生个死胎呢？

    她摸着下巴想了想，原书最后的结局，是吴月娘生的孝哥儿出家为和尚，而玳安则改名为西门安，给她养老送终。

    现在，孝哥儿没了，难道这个家最后还得看玳安那厮的脸色？

    不，不对不对，西门庆还没死呀！

    顾不得多想，李瓶儿匆匆去了上房，总得安慰下吴月娘，哪能装作不知道呢？

    谁知，吴月娘根本不提她的肚子，只一脸喜色地对众人老爷没死呢！

    她不提，其他人更加不敢提，生怕戳中了她的痛处。

    众人仿佛都忘记了她刚生产过孩子似的，个个赔着笑老爷福大命大。

    任太医又来了。

    任太医的医术好坏难辩，毕竟他曾把原身李瓶儿给治死了。但作为一个太医，肯定比吴月娘懂得多些。

    大夫也是人，他们不是神仙，谁能包票一定治好某人、一定治好某病？

    从医德来讲，任太医还是有一丁点的。

    他刚才建议吴月娘针灸止血，又细心开了药方，留下药材。虽然月娘不肯接受，但他好歹把自己的本分做到了。

    刚从西门府里出来，他回到家，对自己的娘子：“西门府上的大娘子不太好，又不肯让我医治，血如泉涌，若放任不管……”

    他家娘子天天听他念医书，比别的女人多懂一些，随即接话道：“哪有那么多血让她流？等流成人干，她就晓得了。”

    任太医叹了口气。

    玳安就是在此时闯进门的，他一进来，就一把拉住任太医，扯着往外飞走。

    任太医连忙问：“怎么了？是不是贵府大娘子不好了？刚才我就要扎几针，讳疾忌医要不得。你先等等，我拿药箱！”

    他家娘子赶紧将一旁的药箱递过去，玳安接过来搭到自己肩头，脚下不停，飞也似地扯着任太医回了府。

    任太医低着头进了上房，见众人都围在炕前，还以为吴月娘已经被转移到炕上了。

    吴大舅一见他来，扯住他的手，亲热地：“太医，快来看看，老爷是不是还有救？”

    老爷？

    任太医这才敢抬起头，看了一眼。

    众人急忙闪开，给他分出一条路。

    任太医到了床前，抓着西门庆的手开始把脉，又翻他的眼皮。

    潘金莲得了消息，哭喊着冲进上房：“老爷！老爷！我就知道您不会那么早死……”

    吴大舅冲她吼道：“太医正在诊治，你瞎哭闹什么？还不快避开？”

    潘金莲一噎，了个哭嗝，躲到一旁的帘子后面，探头探脑地往炕上瞧。

    任太医诊了半晌，摇摇头：“虽有脉息，却极其微弱，等我扎几针看看。”

    他从医箱里取出银针，闪着银光的长长银针扎进西门庆的身体各处，就连脑袋上也扎了好几针，脚板心也有。

    可惜的是，西门庆连眼皮都没抖一下。

    好半天，他取下银针，收进药箱，和吴大舅一起走到外间悄悄话。

    任太医道：“若他死了，却有脉息；若他活着，又……刚才你瞧着的，我连脚板心都扎了，他动也不动。”

    吴大舅毕竟见识得多些，知道有一种病叫活死人。虽然活着却如同死人，耗不了多少天，就能死得透透的。

    他叹息道：“罢了，你开个药方，留下药，我叫人好生伺候着他。横竖他府上人多，不缺人伺候。”

    任太医朝他拱拱手，转身去开药方。

    吴大舅先进侧间，对行动不便的妹妹把太医的话原样搬了出来。

    吴月娘刚燃起的那点希望，瞬间破灭。

    她哭丧着脸，都不想活了：“大哥，我的命好苦！丈夫没了，孩子又没了，你我还活着干什么？”

    吴大舅声斥道：“难不成你也要寻死？你家老爷还没死透呢，你急什么？你嫂子得对，那边院里的官哥儿，得先叫你一声娘，将来他长大了，第一个孝顺的就是你。你若是不在了，他也得给你披麻带孝！”

    吴月娘听不进去，扑到枕头上呜呜痛哭。

    吴大妗子在一旁细细安慰。

    吴大舅叹了口气，转身出来，进了里间，对众人道：“太医了，老爷没死，但情况不太好。你们心伺候着，等下药熬好了，就给老爷喂进去。是好是歹，得看老天爷的意思。唉！”

    潘金莲扑到炕边，握着西门庆的手啜泣起来。

    孟玉楼关切地看着西门庆，喊她的丫头兰香：“你亲自去看着他们熬药，熬好就端来。”

    兰香去了。

    李娇儿站在一旁，不言不语，趁着众人忙乱没注意，悄悄进了后面。

    玉箫刚才开箱子拿布匹银子给蔡老娘，忙起来竟然忘记给箱子上锁。李娇儿趁机偷了五锭元宝，袖在袖子里，拿回自己屋里。

    “老爷，老爷！你睁开眼看看我啊！”潘金莲推搡着床上的西门庆。

    西门庆连任太医扎他脚板心都没动一下，更何况是金莲了。

    兰香端了药来，孟玉楼接过来，对金莲：“老爷还病着，你别只顾推他，扶着点，等我喂老爷喝药。”

    金莲爬上炕，将西门庆的上半身扶起来，孟玉楼手拿勺开始喂药。

    谁知，西门庆牙关紧咬，药全从嘴角流下来。

    潘金莲皱着眉：“连药都灌不进去，难怪太医他情形不好。”

    孟玉楼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李瓶儿声建议道：“不如，用东西先翘开他的嘴试试？”

    绣春赶紧从桌上另取一把勺子，递过来。

    潘金莲自恃力气大，一手掐住西门庆的下巴，另一手硬将勺子塞进去。

    几个女人忙了一通，真正喂进去的药还不到一勺。

    潘金莲累极了，把老爷放下来，揉着胳膊道：“我不行了，叫丫头们来吧。”

    孟玉楼叹了口气，把药碗递给丫头，道：“你们来试试。”

    丫头们干惯了活，好歹比主子更有力气。

    春梅、迎春、玉箫和兰香一起上，总算翘开了西门庆的嘴，潘金莲夺过药碗，往西门庆嘴里一灌。

    一大半洒了出来，还有一半顺着喉咙滑下去。

    潘金莲见他喉头都没动一下，便哭起来：“这可真是不行了！三姐姐，你看他，连咽都不会咽，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众人齐齐沉默。

    良久，孟玉楼道：“别了，先替老爷擦擦吧。”

    吴月娘撑着身子下了床，走进里间，大骂潘金莲：“别丧气话！只要老爷还有一口气，我们就得好好照顾着！哪怕他一辈子不醒，我们就照顾一辈子！”

    潘金莲抿了抿嘴，低下了头。

    孟玉楼扶着月娘到一旁坐下，关心地：“大姐姐，你这时候怎么能下床？这一个月里可别劳累了。”

    吴月娘脸色苍白，脸颊透着怪异的红晕，她道：“老爷这样子，我怎么能不亲自看一眼？有你在这，我也就放心了。你们好生照顾着老爷。”

    孟玉楼应了，让丫头将月娘扶回侧间躺着。

    吴月娘只下床走了这么这一会儿，便浑身发冷汗，身下垫的厚厚草纸瞬间浸得透透的。

    她躺在炕上，喊玉先给她换条裤子。

    玉看着换下来的血淋淋的裤子，面有不忍，道：“大娘，还是请任太医再看看吧，这么流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吴月娘闭上眼睛：“他一个外男，我怎么好随意相见？老爷都这样了，我更不能招人话柄。罢了，等下你去请街上的刘婆子，让她来给我看一看。”

    不一时，刘婆子来了。

    先看了看月娘身下，哎哟了好几声，连声月娘可怜。

    她在月娘身上灸了好几处，然后留下符水配成的药丸，据灵验得很。

    月娘满心感激，当即就吃了一粒。吃完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脑袋昏沉起来，便躺下睡着了。

    一觉醒来，月娘又吃了一粒刘婆子的神丸，顿感身下的血流了些，高兴不已。

    玉抬起她的腿，重新给她铺垫新的草纸。她拿着换下来的脏污草纸一看，心里了个突。

    月娘的血量的确有变，但血却变成黑红黑红的了。

    她不敢声张，将草纸扔进净桶，然后提着净桶出去。

    玉倒了净桶，出了后门，来到刘婆子家里。

    刘婆子一听，大笑起来：“你瞧瞧，还是我的神药厉害！府上大奶奶的血少了，这不是好事么？至于变了色，那是因为正在将肚子里的脏东西排出来，所以才变了色的。不要紧，不要紧。”

    玉听了心里大定，喜滋滋地回去了。

    吴月娘喝了药，端着玉箫递来的热茶漱口，一边问：“老爷跟前是谁在照顾？”

    玉箫：“是二娘和三娘，五娘也呆了一会儿，然后走了。”

    吴月娘：“六娘呢？她就没来看看？”

    玉箫：“来了，坐了好一阵呢。后来那边院里的丫头来官哥儿在找她，哭闹得哄不住，这才回去的。”

    吴月娘点点头：“上房里到处都是药味，官哥儿不来也好。你去跟六娘，让她好好照顾官哥儿，老爷这边有我们呢！”

    玉箫应了，转身就走。

    李瓶儿听了玉箫的话，惊讶地不出话来。

    这两天，吴月娘像个疯子一样，处处针对她。虽然她不似金莲那般明刀明枪的，但只要不瞎的都知道月娘不爽她。

    竟然免了她给老爷侍疾？吴月娘这是又想走贤惠路线了？

    李瓶儿按下心里的惊讶，笑着对玉箫：“大姐姐仁慈，我哪能那么不懂事呢？再官哥儿有丫头们照顾着，过一会儿等官哥儿睡下，我就过去看看老爷和大姐姐。”完，又叫绣春去拿银子，赏了玉箫三钱银子。

    玉箫接了赏银，高兴地回去回话。

    到了晚上，因活死人西门庆一直牙关紧咬，滴水不进，把几位妾及丫头们折腾得不行，还得忙着照顾坐褥的吴月娘，上房一时人手不够。

    吴月娘没奈何之下，便把玳安和花童喊进来，让他们贴身伺候老爷喝药、擦洗。

    李瓶儿等儿子睡着之后，留下绣夏和绣秋看着儿子，只带着绣春去了上房。

    她先问候了月娘一通，让她放宽心，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吴月娘含笑听着，道：“你有心了，只要你将官哥儿带好，我和老爷都得好好多谢你。”

    李瓶儿笑笑：“那大姐姐好好歇着，我去看看老爷。”

    吴月娘拦住她：“老爷那里有人伺候呢，你不必去了，省得沾一身药味，回去熏着了官哥儿。”

    李瓶儿看了她一眼，乖顺应下。

    她正有些害怕半人半鬼的西门庆，不用去看他当然更好。

    里间，玳安用一把银勺死死插进西门庆的牙齿缝里，把他的嘴扳开，花童端着一碗药，顺着扳开的缝隙灌进去。

    西门庆不能吞咽，大半碗药都洒在衣服上，染得污黑一片。

    玳安的额头见了汗，见药灌进去了，便松开手，擦擦汗，道：“老爷都这模样了，嘴咬得真紧！”

    花童不敢多嘴，拿了一套新衣给西门庆换上。

    厮毕竟不同于丫头，做事马虎粗心，换好衣服将他放下来时，手上力道没控制好，简直是将他扔下来的。

    幸亏炕上铺着厚厚的棉被，吴月娘又在侧间，这才没人发现。

    不然，肯定得讨一顿好骂。

    作者有话要：　　多谢【A】的营养液~

    么么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