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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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月娘收到杭州的来信,一目三行地看完后气得牙齿直颤。

    两个孩子都快满四个月了,竟然才通知她,难道她还能吃了那两个孩子不成?

    气性上来,使人将娘家嫂嫂及大姐请进府,又喊来几个唱曲的,从初一留至元宵,日夜畅饮,欢乐无数。

    月娘一改常态,出手大方极了,不仅送了她们每人一只厚重的金手镯,还有绸缎布匹无数。反正她的月钱虽是定数,但缺了什么可以去铺子里支,因此也就无所顾忌。

    吴家三个女人大喜,使出百般花样来奉承她,巴不得从她手指缝里再多漏一点出来。

    月娘喝着酒,听着曲,将各路奉承悉数收下,倒冲淡了独自过年的孤寂冷清。

    元宵节后,月娘又送了她们每人四套春衫并珠花无数,这才放她们各自归家。

    也许是酒喝得太多,吴月娘身体抱恙,月事久久不走,淋漓不尽。

    寻了太医进府,开出一大堆的方子,挨个吃下去却仍不见好转,她只好躺在床上,日日挨着。

    吴大舅听得知,急忙带着吴大妗子进府看望,只见月娘精神萎靡,形容憔悴,脸色腊黄。

    “哎呀!这才多久没见,你怎么就病成这样了?”吴大舅直跺脚。

    “哥哥,我不要紧,请了太医呢,这是老毛病了。”月娘想起身,却体力不支,半路又倒了回去。

    吴大妗子拿手帕擦着眼角:“妹妹病成这样,该给妹夫去封信,让他回来看看才好。”

    吴大舅点头赞同:“就是,你都这样了,又是他的正房娘子,与情与理他都该回来一趟。”

    月娘咳了两声,喘着气道:“不用了,他做着官,哪里有这闲功夫?再回来一趟也不易,一来一往就得两个月。”

    吴大舅皱眉不话,吴大妗子嘴快:“那也该让六娘回来服侍你,这是她的本份。”

    吴月娘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握住大嫂的手腕:“那边还有五个孩子呢,她若是走了,难道一股脑儿地丢给老爷?咳,咳……”

    “唉!”吴大舅叹口气,“就让你嫂子留下来陪你,我先回去给妹夫写封信,总得知会他一声,看他是什么想法。”

    吴大舅回到家,提笔写了封信给西门庆,又托人去隔壁县城给西门大姐带口信。

    西门大姐住得近,收到信就带着自家男人赶回来侍疾看望。

    过了半个月西门庆才收到信,看完就直皱眉头。

    衙门刚开始办差,离不得人,他哪里走得开。让李瓶儿回去侍疾更是笑话,难道要他带着五个儿子上衙门不成?

    他喊来玳安,吩咐去街上买些好药材,数个礼盒,然后寻了一位口碑极好的太医,出重金请他前往清河县走一趟。

    玳安领了差使,带着太医坐船回了清河县。

    月娘本是不肯见太医的,推脱不过,只让他把了一回脉就催促玳安起身:“我这里不碍事,老爷那头才最要紧,你快些回去。”

    太医开出两张方子,嘱咐一定要放宽心胸,少忧思,忌饮食,慢慢调养着就会好的。

    月娘当面应得好好的,等玳安领着太医坐船回去南边,立刻将方子扔了,还接着吃原来的药。

    太医回了杭州,先去府里见西门庆,禀道:“娘子无大碍,只要好好喝药,慢慢将养着就会大好。”

    西门庆很高兴,重谢了他。

    一晃又到年底,吴月娘来信询问,西门庆回信今年不回去,口称公务繁忙,让她多多爱惜身子。

    吴月娘并没有太大的失望,像去年一样叫了吴家人进府陪伴,饮酒取乐。

    就这么过了几年,西门庆稳坐江南,和李瓶儿俨然成了一个家,李瓶儿逢年过节也要准备一份礼托人带回清河县给吴月娘。

    西门晏已经十岁,西门琸、西门琛六岁,西门晟、西门昱则刚刚四岁。

    十岁大的晏哥儿像个大人似的,个头仅比他爹矮半个头,虽然读书一般,但自学了一身好武艺,每日督促着弟弟们练武读书,让爹娘少操些心。

    这一天,晏哥儿带着弟弟们在前院学习,李瓶儿和西门庆则在后院闲聊。

    这几年,西门庆像个居家好男人似的,就算有推脱不过的应酬也绝不过夜,再晚也要归家。上官下属送来的美人坚决不碰一下,转手就或送或卖。李瓶儿对他算是很放心,日子越过越像一家人。

    她捧着茶盏,忽然想起来,冲炕桌对面的西门庆:“老爷,好几年没回清河县,也不知大姐姐怎么样了。”

    她提起这话,还是因为铺子里新进了一批布料,来宝做主将好的挑出来,搬进后院让她挑选。

    其中有一匹大红妆花纱缎,轻薄又闪亮,漂亮极了。绣春极力推荐,让她把这匹留下,回头做成裙子穿着好看又凉快。

    李瓶儿摸着布料,忽然想起了吴月娘。

    吴月娘最爱大红色,她为了避嫌一般只挑石榴红或海棠红,顿了顿,吩咐绣春:“把这匹包起来,回头找人送回清河县给大姐姐。”

    绣春抿了抿嘴,没有多,飞快地包起来放到一旁。

    “你怎么想起她了?”西门庆喝了一口茶,闲闲地,“她好着呢,穿金戴银,呼奴使婢,铺子里的银钱由她支取。再还有吴大舅他们,她能有什么事?”

    李瓶儿柔柔一笑:“没什么,只是今天前边刚送来一匹大红的纱缎,我瞧着适合大姐姐,给她留下了。回头你若有东西送回清河县,就一起稍带上。”

    西门庆轻敲桌面,神态很放松:“我知道,那匹布卖得最好。你也做一身,穿上一定好看。”

    李瓶儿轻声回应:“我留下了妃色的,绣春已经在做了。”

    西门庆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她,没有再话。

    吴月娘在刚开始的几年,年年都喊吴家女人进府陪她,过了两三年就腻了。

    若不是她手里有好处,谁人会大过年的尽耗在她这里?别人也有自己的家。

    只有她没有。

    府门虽大,却只剩她一个人,空荡荡的不像人住的。这份空旷,再多的丫头下人都填不满。

    她渐渐地失了心力,精神疲乏,夜里不愿入睡,直愣愣地坐着发呆,白天不愿醒来,一睡就是大半天。

    等吴大舅再次进府时,发现妹妹又躺倒在床上。

    他大骂玉箫:“她不舒服,你也不晓得请太医来看看?不派人跟我一声?”

    玉箫低着头,唯唯喏喏:“大娘不让。”

    吴大舅狠狠瞪她一眼,走到床前问月娘:“你哪里不舒服?我去请个太医来。”

    “大哥,不必了。”月娘静静地看着他,语气出奇的冷静,“我心里有数,这两年吃了无数药,不耐烦再闻那份苦味。”

    吴大舅连声劝:“你这样怎么行?妹夫正做着知州,你是知州夫人,大好的前程难道就这样抛了?”

    吴月娘浅浅地苦笑一下,这笑容太轻太浅,害得吴大舅都没看清。

    她道:“我知道自己有多少福气,不必再折腾了。”

    吴大舅劝慰了一番,见她听不进去,匆忙离府让他娘子进府来劝。

    吴大妗子、吴二妗子和吴大姨都来了,三人齐上也不顶用。

    月娘饮食剧减,日渐枯萎,她一捧起饭碗就想到当初自己为了生儿子吃的那一剂胞衣药,忍不住恶心犯呕。

    吴大舅请来数位太医,花了无数银钱,却滴药难进——月娘将硬灌下的药汁全吐了。

    急得没办法,只好写信给西门庆,催他回来看看,还言及若回得迟了,怕是见不上最后一面。

    西门庆收到信,心中一沉,吴大舅虽然有些贪心,但在这种事情上还不至于撒谎。

    他急忙去衙门告了假,要带全家大赶回清河县。

    李瓶儿看了信,心中如被猛鼓敲击。

    毕竟是一条人命,况且月娘也没害过她的性命,怔怔好半天不出话,还是西门庆轻轻推她一下,这才回过神,连声喊丫头:“绣春,快,随便收拾收拾,我们马上就走。”

    她心中对月娘有一丝愧疚,不为别的,只为了老爷独宠自己,从不去她的房里。若西门庆能像时下别的男人那样,哪怕再不喜欢正房娘子,一月去一次,可能月娘也不会如此心灰意冷,没了生机。

    她一面催西门庆出去包船,一面慌忙整理不提。

    吴大舅寄了信就走来劝妹妹:“好歹也用些饭,妹夫已经往回赶了。你不撑着些,怕是……”

    月娘古井般的心重泛波澜,强撑着喝下三勺白粥。

    吴大舅见她这副模样,慌忙避到侧间擦泪。

    西门庆和李瓶儿带着五个儿子,日夜不敢停歇,催促着船家尽量快一点,紧赶慢赶只花了二十二天就到了清河县,此时已是八月中旬,恰逢中秋节。

    吴大舅在码头翘首以盼,总算等来了,一见西门庆下船,立刻迎上去,握住他的手流泪道:“妹夫,可算回来了。”

    “月娘如何了?”西门庆急忙询问。

    吴大舅抹了把泪:“妹妹强撑着一口气等你呢。”

    “快走快走。”西门庆急声道,回身扶李瓶儿进轿,嘱咐下人们看紧孩子,一行人往西门府奔去。

    一进大门,顾不上其他,西门庆和李瓶儿带着孩子奔进后院,直入上房。

    吴家三个女人全在,吴二舅也坐在一旁唉声叹气,半月前西门大姐收到信就赶回来侍疾。

    见到西门庆回来了,各自忙着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西门庆直奔到床前,只见月娘容貌枯萎,骨瘦如柴,两只眼睛深深陷了进去,如同风中的残烛,随时就要熄灭。

    “月娘,月娘?”他轻声唤道。

    吴月娘睁开眼睛,见到她日思夜想的人,干涸的眼里流出两行清泪,滑过高耸的颧骨,落到腮边。她断断续续地:“老、老爷?我……我是在做梦吧?”

    “不是做梦,是我回来了。”西门庆心下不忍,伸手拂去她腮边的泪。

    “老、老爷!”月娘一把抓住他还没收回的手,放到脸旁细细摩挲,“能、能见您一面,我……我死也……也能闭眼了……”

    西门庆任由她握着,轻声劝慰:“不要胡话,我让玳安去请最好的太医,一定能治好的。等你好起来,带你去南边。”

    月娘流出的眼泪湿了西门庆的手:“老爷……我怕是好不了了……”

    李瓶儿见西门庆在和月娘话,没有上前扰,只无声地朝其他人行了礼,然后安静地站在一旁。

    西门庆心中难过,月娘虽品性有些瑕疵,贪财而已,但这世上谁人没有私心?他连背叛过他的下人都能将就着放过,更何况是月娘。

    眼见她气若游丝,西门庆顿时脸上难掩悲伤。

    吴月娘忽然笑了,有了一丝力气:“老爷心中是有我的,能看到您为我难过,我高兴,真的高兴……”

    “你……”西门庆回握了握她的手,扭头问伺候月娘的丫头,“大娘的药呢?端来我喂她。出去吩咐玳安,快去街上请最好的太医来,多少诊金我都给。”

    “不必了,老爷。”吴月娘紧了紧他的手,“我能撑到现在……已经……已经是有福气了……”完,她微微扭头朝外面看,眼珠左右搜寻。

    “是不是想见孩子?起来,你还没见过四五呢。”西门庆明白她心中所想,赶紧喊儿子们过来。

    西门晏头,领着四个弟弟走到月娘的病床前站着,一起行了礼,齐声唤:“大娘。”

    “好……好……”吴月娘欢喜地看着他们,然后又看向玉箫。

    玉箫赶紧捧出五个盒子,里面装着月娘提前备好的给孩子们的见面礼。

    吴月娘看向西门庆:“老爷……能看到老爷子嗣昌盛,我就……知足了……”

    西门庆:“你歇一歇,先喝药,我暂时还不会走,往后话的时候还多呢。”

    吴月娘微微摇头,又看向外面。

    吴大妗子轻推李瓶儿一把,将她推到西门庆身旁。

    李瓶儿站定脚,听着吴月娘像交待后事一般,心里难过,眼里蓄起一片水润。

    她低低地叫了一声:“大姐姐。”

    吴月娘微微喘着气,瞪大眼仔细量着她。

    只见李瓶儿穿着一件素面藕荷色锦裙,头上仅插着一朵素净的银丝珠花。

    量了好半晌,喉头咯咯响动,李瓶儿忽然有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弱弱地轻声喊:“大姐姐?”

    吴月娘松开西门庆的手,突然朝李瓶儿伸出手。

    李瓶儿赶紧上前一步,把自己的手送到她手心里,低着头等待吩咐。

    月娘喉头剧烈响动两下,挣扎着道:“往后……往后好好照顾老爷,好……好好带大孩——”话未完,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在李瓶儿的手背上狠抓了一把,就这么瞪着眼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

    李瓶儿放声大哭,一是难过有人在她面前死去,二是有点害怕,三是手背太痛,简直是痛入骨髓。

    西门庆没注意到这里,只顾盯着月娘的脸看,见她眼都没闭上就这么死了,顿时流出眼泪,伸手从她眼皮上抚过,待她合上了眼就深深叹气。

    晏哥儿没兴趣盯着月娘的脸看,只有他注意到大娘最后的动作,见李瓶儿的手背被抓出几道深深的血痕,心中有气,走前一步将月娘的手甩开,然后捧着他娘的手,心疼地喊:“娘……”

    李瓶儿怕他孩子心性,嚷出来就不好了,赶紧收回手,用眼神示意他闭嘴。

    吴家众人放声痛哭,一旁的丫头下人也齐齐跟着哭。

    吴大妗子捶着胸口嚎哭:“妹妹,我可怜的妹妹!今天还是你的寿辰哪!”

    吴大舅流泪道:“妹妹生是这一天,没想到死也是这一天……”

    西门庆抹了一把眼睛,开始安排月娘的后事。

    一面吩咐下人去门口挂白灯笼,一面派人去各府报信,一面又请吴家的女人帮忙给月娘换殓衣,又让玳安快去永福寺请僧人下来给月娘念经,自己则忙着去设灵堂。

    下人们流着泪,来回奔跑。

    李瓶儿将手背缩回袖子里,趁人不备匆匆用手帕裹了裹,回头吩咐玉箫将月娘最喜欢的衣裙找出来,等下好给她换上。

    等吴月娘换好殓衣,就被下人们抬到厅里放着,阴阳师进府,挑了三天后的吉时下葬。

    西门庆在前院忙着招待进府悼念的男客,李瓶儿则忙着招待女客,吴家三个女人把自己当成半个主人,一直在一旁帮忙。

    将众亲戚送走,已经夜深,西门庆挽留吴家三人,恳切地:“这几日事多,你们若无事不如留下来住几日。瓶儿还要看着孩子,怕是也忙不过来。”

    吴大妗子流着泪道:“妹夫,这还用?六娘也累了一天了,让她好好歇着,万事还有我们呢!”

    西门庆谢了又谢,留她们在上房住下,又嘱咐丫头心伺候着,这才回去李瓶儿的院子。

    这一天事忙,晏哥儿担心他娘的手,却一直找不到空。

    李瓶儿忙忙碌碌的,一会儿有女客上门要招待,陪着去灵前拜祭,再陪着跪下痛哭怀念月娘的种种好处,一会儿又是丫头来请示事情,忙得抽不开身,一看见晏哥儿,不等他开口就直接推他出去,嘱咐不要乱跑,好好看着四个弟弟。

    晏哥儿不肯走,正想开口问,玉箫走过来问招待客人的菜式怎么安排,李瓶儿急忙又去了厨房。

    晏哥儿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走了。

    好不容易客散,总算能回到院歇息,晏哥儿跳着脚大喊:“娘,娘!快让我看看你的手!”边边去扯李瓶儿的手。

    李瓶儿按着不肯给他看,哄道:“早就没事了,偏你大惊怪的。你们也累了,快去睡觉。”

    晏哥儿不肯走,不看一眼他哪睡得着?

    绣春大吃一惊:“六娘,您的手怎么了?”

    李瓶儿的衣服当然不会偷工减料,衣袖长至手背,若不仔细瞧还真难发现。

    “没事,不过是破了点皮。”李瓶儿坐到椅子上,感觉累得快要散架。

    绣春轻轻抬起她的手,慢慢拆开手帕,顿时倒吸一口冷气:“我的天,这是在哪弄的?”

    晏哥儿一脸气愤:“被大娘抓的!没想到都这时候了,她还能有那样大的力气!”

    绣春还没资格凑到月娘床前聆听她最后的教诲,因此没看见最后那一幕。她动了动嘴,到底不好开口骂一个刚刚死去的人。

    她红着眼眶:“我去盆水来洗洗,血都干了。大娘……大娘真是狠心。”完快步而出。

    晏哥儿皱眉看着李瓶儿的手:“这么严重,应该叫太医来看看。”

    其他四个的跟着凑过来,齐齐瞪大了眼,大呼叫起来:“好可怕,好可怕!娘,你疼吗?”

    “不疼。”李瓶儿笑笑,先回答了的,又扭头对大儿子,“这时候请什么太医?嚷出去有什么意思。等下洗一洗,再上点药就行了。”

    西门庆刚到院,就看见绣春端着一盆水急匆匆地走过来,他问:“六娘要泡脚?”

    绣春低着头,忍住心中的怒气:“六娘的手受伤了呢。”

    “什么?”西门庆吓了一跳,一阵风似地刮进里间。

    看过李瓶儿的手,西门庆黑着一张脸,满脸怒气看着绣春,开口就骂:“你怎么伺候的?是谁伤的她?拖出去板子!50板,一下都不许少!”

    绣春垂着头不作声。

    李瓶儿赶紧安抚他:“不关下人们的事,是我不心擦伤的。”

    “胡!”西门庆火气冲天,口气十分不好,“这么深的伤痕,你当我是瞎子?明明就是指甲抓出来的。”

    李瓶儿正想再劝,晏哥儿梗着脖子,瞪眼看着他爹:“该板子的人在灵堂摆着呢,你敢不敢去?”

    “晏哥儿!”李瓶儿厉声喊。

    晏哥儿立刻闭了嘴,低着头。

    西门庆好一阵无言,心中暗想:也是,哪个下人敢伤瓶儿?嫌命长?

    他心中对吴月娘的那点怜惜烟消云散。

    扭头看到大儿子低着头的模样,气不一处来:“好啊,还敢顶嘴了,别以为你拳脚练得好就敢跟我呛声!”

    “老爷。”李瓶儿怕他骂儿子。

    西门庆瞪着牛高马大的大儿子:“还不快出去让下人请太医?想让你娘的手废掉?”

    晏哥儿这才高兴起来,脆声应了就朝外跑,西门庆在后头喊:“让他们骑马去,跑快些!”

    李瓶儿:“老爷,大姐姐刚去,府里闹哄哄的,再请太医进府,下人们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屋里也有药,抹一点就行了。”

    自从有了孩子,一些常用药是时刻备着的。

    西门庆皱眉瞪着她:“又胡!死人重要还是活人重要?你也是傻,那会儿怎么不?就由着它流血?血多宝贵,也不知道爱惜自己。”

    李瓶儿见他火气重,闭嘴不言语了,生怕再惹着他。

    晏哥儿骑着大白马,身后驮着太医,一路马加鞭奔回府,可怜玳安和花童在后面差点跑断腿。

    花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明明老爷只吩咐玳安去接太医,谁知大公子性急,跨上马就跑了。他可是大公子的近身厮,若大公子有个闪失他就可以去见阎王了。

    花童顾不上喘气,一边追着马屁股跑,一边大声呼喊:“大公子,您慢些,慢些……”

    太医进了府,给李瓶儿清洗过伤口,抹上外伤药,又留下一张药方,西门庆这才吩咐让厮送太医回去。

    他看着李瓶儿包裹着厚厚纱布的手背,叹气道:“月娘这性子……唉!”

    “不这些了,她都……睡吧,明天的事还多呢。”李瓶儿反倒宽慰了他一句。

    次日,陆续有人上门来,幸好有大姐儿和吴家三个女人帮忙,李瓶儿还算转得开。

    西门庆花三百两银子买了一副喷香的上好棺材板,又请了120名道人坐在院里给月娘念经,足念了三日,直到出殡这一天。

    全府上下俱都披麻戴孝,厮们抬着棺材板走在最前面,西门庆一脸悲色扶着棺木,晏哥儿领着弟弟们穿重孝,摔盆捧灵,李瓶儿身穿孝衣麻裙,跟在队伍中间,一长串的人哭着往永福寺后山的坟场而去。

    等安葬好吴月娘,西门庆拿出五百两银子请永福寺的僧人再替月娘念几日经,僧人收了银子,满口应下。

    回到府,又摆起酒席,许多客人上门来拜祭,前后院俱都忙碌不停。

    过了两日,总算忙完了,西门庆在上房摆一桌酒席请大姐儿和吴家人。

    他看着月娘住了半辈子的这间屋子,对吴家众人道:“想必月娘生前也给你们留了东西,除了府里原先的家具,她的箱笼衣服首饰,都由你们带走。”

    吴家人大喜,连声赞他。

    吴大舅心里感慨不已:“我妹妹能嫁给你,是她的好福气。虽她早早去了,可妹夫为了她的后事,花了许多银子,把场面办得这么大,够了够了。”

    送走吴家人,上房已经空了,西门庆让厮拿把锁将院门锁了,然后回到院和李瓶儿商量,过几日就动身回杭州。

    这些天满府人都累得人仰马翻,好不容易闲下来个个都睡得香,起晚了。

    西门庆最辛苦,累得连卯时起身练拳脚都不记得,搂着李瓶儿睡到日上三竿才睁开眼。

    刚一睁开眼就急忙去看李瓶儿的手,轻轻拆开看了看,见已经结痂这才放了心。

    李瓶儿被弄醒,睁眼迷迷糊糊地问:“天亮了?”

    “呵呵,”西门庆轻声笑,“早就大亮了。你饿了没?起来吃些东西再补觉。”

    “嗯。”李瓶儿坐起身,伸了个懒腰,“儿子们呢?”一面扬声喊丫头进来。

    绣春笑眯眯地进来:“老爷和六娘醒了?今日我们也起迟了半个时辰。厨房已备好早饭,我先伺候六娘梳洗吧?”

    李瓶儿一边下床一边问她:“晏哥儿用过了没?那几个的呢?”

    绣春:“都用过了,这会儿在花园里玩。您放心,丫头厮们在一旁看着。”

    西门庆见李瓶儿起了身,自己也不好再赖床,一边穿衣一边喊绣夏水来。

    洗漱过后,正坐在桌前用早饭,忽然玳安走来报薛嫂来了。

    西门庆一边吃饭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她来干什么?是不是拜祭月娘的?人都下葬了,她怕是来得晚了些,你随便招待一下就是了。”完夹了一个卤鸡爪给李瓶儿,柔声劝,“多吃些,补补你的手。”

    玳安一脸为难地站在一旁,既不答话也不肯下去。

    李瓶儿看他一眼,转头劝西门庆:“老爷,不定她有要紧事找你。你快些用完去看一看,上门总是客。”

    “嗯。”西门庆能听得进去她的话,几大口扒完饭,嘱咐李瓶儿,“把这盘鸡爪全吃了,我去看看就回来。”

    薛嫂见了西门庆,先跪下磕头,流了几滴泪怀念月娘,满口都是月娘如何贤良如何好性子,然后又笑着要给西门庆做媒,道:“大官人如今后宅空虚,做着这么大的官,怎能没个正房娘子帮着理后院?我这里正好有一位官家娘子,刚十九岁,年龄虽大了些,但人品相貌没得……”

    “停停停!”西门庆不耐烦再听下去,板着脸道,“月娘刚死,你就走来同我这些。”

    薛嫂讪笑一声:“大娘那么好的品性,怕是也不愿意您屋里连个正房娘子都没有。女子都能改嫁,大官人又何必……”

    西门庆挥挥手,语气沉痛:“你不要再了,我决意为她守孝一年。”

    “大官人真是仁义!”薛嫂满口赞叹,下了死力劝他,“等一年也不要紧,我回头同那家人,可以先定下来……”

    “不谈这些不谈这些,”西门庆再次断她的话,一面喊玳安,“快送薛嫂出去。难得她有心上门哭月娘,你拿一匹白绢孝布给她。”

    薛嫂顿时不敢再劝,一想到上门一趟就得了一匹布,心里又欢喜起来,忙不迭地跟着玳安出去。

    西门庆回到院,见李瓶儿正坐在榻上喝茶,他走过去坐下,状似无意地问:“你猜她找我有什么事?”

    “什么事?”李瓶儿提起茶盏替他倒茶,笑吟吟地问。

    西门庆紧盯着她的脸,声音不疾不徐:“她来给我做媒呢,哪能少了正房娘子,要给我介绍一位官家娘子,刚十九岁……”

    李瓶儿一听,心中发冷,抖着手倒好一杯茶,放下茶盏时力度重了些,在桌面上磕出一声脆响。

    她静静地看着桌面:“哦?那恭喜老爷了。”

    “你看你,又口是心非。”西门庆心中畅快,真想仰头大笑三声。

    他倾身握住她的手,直视她的眼睛。瓶儿的眼睛又黑又亮,如秋水似的,映出自己的脸,他看到自己的眼神特别真诚。

    “瓶儿,你给我生了五个儿子,我心中……”他慢慢地着,神态越发严肃认真,“多谢你。我也不别的,你只记着一句:将来,府里再也不会进其他的女人。你若不信,我这就发誓:皇天后土在上,我西门庆……”

    “我信你。”李瓶儿伸手捂住他的嘴,眼睫低垂,脸上娇羞无限。

    作者有话要:  正文到此为止,后边还有三章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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