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沈飞云忍俊不禁,问:“我像谁,又不像谁?”
莫无涯仍紧紧盯着沈飞云,笑了笑,回道:“你虽跟随许清韵长大,不过为人却与她大相径庭,还是更像你那死去的生母。”
沈飞云眉间一跳,心脏骤然收紧。
他从未主动探过生父生母的消息,于他而言,沈照、石莉萍便是他的父母,沈晚晴则是他的阿姊,那死去的人与他何干。而其他人也都讳莫如深,很少在他面前提及,他因此并不知道。
可真当从别人嘴里听到“死去的生母”这几个字,他心中依旧难以抑制,涌现出怪异的感觉,又是好奇,又是抗拒,五味杂陈,分辨不清团在一处的情绪。
“我的生母究竟是谁?”沈飞云紧攥纸扇,声音低到极致。
“你想知道?”
沈飞云沉默片刻,想着算了,何必再问,可终究不出口,只好点点头,坦率承认。
莫无涯依旧笑着,只是笑容有些苦涩:“我会告诉你的,可不是此刻……我有一事急需厘清。”着,瞥了一眼沈飞云背后的苏浪,“现在,还请你先去酒肆中稍作歇息。”
莫无涯发出邀请的时候,眼神不知停留在谁身上,因此沈飞云不知他是在邀请自己,还是身后的人。
“走。”沈飞云不假思索,直接拉起苏浪的胳膊,准备带人一同迈入酒肆。
“不急。”莫无涯伸手拦住两人,“我只有一条命,只能给一个人杀,所以我只请一个人进入别雪酒肆。这个人是你沈飞云,还是你身后的祁郁文?”
沈飞云知道莫无涯接了两份生死约,也想过对方只会与一人作战,除非他和苏浪之中有一人战败而亡,另一人才有同莫无涯交手的机会。
他和苏浪或许都考虑过,却谁也没有出口,反而将这个问题留到现在,由莫无涯大方提出。
沈飞云回头望了苏浪一眼,不予作答。
他想要从苏浪眼中看出答案,却发现对方面无表情,一点讯息都没有透露,叫人捉摸不透。
莫无涯反而成了最坦荡的那个人,笑得敞亮,似是热情好客的酒馆老板,在迎接款待客人一般,而非被人下生死战书的大魔头。
莫无涯耸耸肩,挑眉道:“若是不话,你们两个不如趁早回去。我现在人多势众,却碍于约定,不好围攻杀害你们。你们两个也做好别联手的主意,免得破坏约定,我好反悔叫手下杀死你们。”
到这里,他眨了眨眼,强行做出俏皮的样子,语气中夹杂着森然寒意。
“毕竟,我杀人从不按照约定,这次不过是给两位故人面子。”
沈飞云听他话,估量对方年老力衰,又没有势均力敌的人时时交手,内力比起自己大有不如,因此一点不害怕,反而愈发相信许清韵的判断,自己的确能够轻而易举地杀死莫无涯。
沈飞云很想应下,只是自己开口,身后的苏浪就无法完成师命。
犹豫之时,苏浪率先开口,问莫无涯:“你想要谁留下?”
沈飞云一怔,的确,莫无涯提问,要他和苏浪给出解答,可莫无涯心中或许早已有了答案,又何须他们两个人来作答。
莫无涯回道:“自然是沈飞云,我和辛含雪早就没有话好讲,更何况他的弟子。”
“我们是来杀你,不是来听你谈天。”苏浪语气冷漠。
“我与许、辛二人约好在四月底,如今才四月中旬,我这被杀之人都不着急,你们两位又何必急着来杀我?我有好多守了二十载的秘密,却等不及要同人唠叨一下,我若是死得太早,以许、辛二人的性子,恐怕世间再无人能听到。”
苏浪缓缓摇头:“秘密之所以被称为秘密,就是因其无人知晓。”
莫无涯笑了:“你倒一点不好奇。”
“没有什么值得好奇的地方。”
苏浪心想,世间一切都稀疏平常,就连生老病死都无一例外,活着就是恒久的忍耐与磨难,自己都尚且活不明白,别人的事又有什么好去探听的。
“你这样的人倒是少见。”莫无涯漫不经心道,“我只见过恨不能刨根究底,仿佛一根趴在人床底下的大舌头,恨不能给别人编排出千百种荒诞的际遇。世上多的是好奇他人私事的人,却难见你这样全不上心的人。”
聊得太多,苏浪有些不耐烦,这一番话听得半进半出。
他心中有更在意的事,并不想再理睬莫无涯,只默然凝望沈飞云,良久才开口:“你去吧,我等你到四月底,你千万别死……你若死了,我就……”
话到一半,这才重又转头,正眼瞧向莫无涯,极郑重庄严道:“你若杀了沈飞云,我必取你性命。”
莫无涯真有些恼恨苏浪轻慢的态度,仿佛只将沈飞云一人放在眼里,明明是来杀他的,却并不认为他很重要。
多亏得莫无涯年岁已大,不似二十多年前一半性子火爆,只撇嘴冷笑,讥讽回敬。
“你真有趣,我若不杀死沈飞云,我自己就要死,你怎么好意思劝我送死?不过你们恨不能杀死我,以换取虚浮的声名,也可以理解。我却不是那么好杀死的人,你们最好仔细自己的命,免得被虚名所累。”
苏浪却只冷冷终结道:“你话太多。”
沈飞云听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
莫无涯见沈飞云有了动作,知道对方要随他而来,于是转身朝酒肆走去,不再关心苏浪的不敬,大笑着开口:
“好久没见到你们这么有趣的人,谅解我已经是个想要追忆过往的老人,话多点也在常理之中。”
沈飞云临走前,轻声告别:“会有再见之日。”
“好。”苏浪重重点头,尤嫌不够,接着道:“我等你。”
沈飞云心中难得的一点焦躁,被苏浪冷淡的几个字消解,轻松些许。
莫无涯并不着急,只是挥退教众,领着沈飞云走到浣衣间,拿了一袭青衫递过去。
“你风尘仆仆,脸上胡子老长,看起来不比我这糟老头子年轻。你还有些日子可活,就好好扮,别辜负了这难得的清静日子。卢初生前最爱穿的就是青衫,你同她长得像,穿上让我瞧瞧。”
这话终于道出莫无涯的心声,他从不认为自己会死,之前不过是随口;进了酒肆,他就愿意实话,认为沈飞云必死无疑,要在死前好好享受。
沈飞云接过衣衫,懒得去反驳,散漫道:“原来我的母亲叫卢初,听你之前的话,她是许清韵的师妹。”
“是。”莫无涯沉重地叹息一声。
沈飞云随着对方往后走,七弯八拐之后,从后门离开,进入栅栏里,眼前是蒸腾着冷冷雾气的湖水。
他将衣衫搁在臂弯之中,俯身探手,不住摇头:“水太凉了。”
已经入春,可漠北依旧冷得很,水中的坚冰十几日前才迟迟融化。沈飞云就算抵得住这冷水,却也不愿意入水,只为洗个澡就白白遭罪。
莫无涯不以为忤,反而笑道:“卢初也是这样,总是很挑剔,不愿洗冷水澡。”
“张口卢初,闭口卢初,你很喜欢我母亲么?”沈飞云直起腰,垂眸敛容,冷冷发问。
“你不知道,”莫无涯既怀念,又失落,“我当然十分爱她,她是我的妻子。”
沈飞云先是愣住,随后恍然大悟:“难怪你要杀她,因为她爱上了别人……”
“没有!”莫无涯恶狠狠地断,凶相毕露,“她只会爱我一人,她怎会移情别恋!她不会……”
沈飞云毫不留情地戳穿:“她要是只爱你一人,我又是怎么来的?”
“你个杂种!”莫无涯目眦欲裂,接下来便是不堪入耳的讥讽与谩骂。
好久之后,沈飞云听得倦怠,就连生气都有些做不到,懒懒问:“你骂完了吗?所以你是因为我母亲弃你而去,转头与我父亲生下了我,于是才杀死他们?”
“她个不守妇道的贱人……”莫无涯哽咽,再不下去。
沈飞云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我还得感谢她,没有认准你这个人,这才有了我……只有你才会憎恶她。”
莫无涯眼中泛起血丝,语气诡异,怪笑道:“这都是报应!你和莫听风搅和在一起时,不晓得他是你亲哥哥吧?”
“你也信谣言?”沈飞云脸色一沉,“外面的风言风语还,是许清韵逼死了莫听风,你也一并信了?”
莫无涯疯疯癫癫道:“不信,许清韵对卢初内疚万分,莫听风是我和卢初的孩子,她怎么忍心下手……我让莫听风去中原做了不知多少坏事,她都置之不理……哈哈哈,这个恶婆娘自诩刚正不阿,怎么碰上故人之子,就下不去手了?”
他一边,一边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快出来。
沈飞云觉得莫无涯又可笑,又可恨,唯独没有可怜,他真情愿这个疯子从此在世上消失。
至此,心中积蓄已久的仇怨终于浮出水面。
他低声道:“我以为爱一个人,若不爱了,是要放过彼此,心怀善意,即便再苦涩难言,不能大方祝愿,也不应诅咒,更别提加害。”
莫无涯笑够了之后,苦着一张脸,抬起头,要哭不哭,声音嘶哑黯然:“我没有……卢初不是我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