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这般生龙活虎。”沈飞云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还当你痛得要死要活,生怕你一个不留神就先我而去,结果为你好,你还不当回事。”
完,又是拍了拍苏浪的肩膀,好言劝道:“我不走远,就去厨房烧水做饭。”
苏浪病重,根本没有几分神智,话做事全凭自己心意。沈飞云的话到了他耳朵里,就成了沈飞云还是弃他而去,于是他大为心痛。
“陪我。”他隐隐约约明白一些,以为自己快要死去,“弥留之际,你……不要……”
沈飞云听到“弥留之际”这四个字,气得额头青筋都不经意绽开。
他轻斥道:“瞎什么!哪里就这么轻易去死,你太瞧不起我了,有我在,你别想死。”
“我……”苏浪还想再什么,可得太多,身体支撑不住,喉咙里一阵阵辛辣。更别提他肺叶受损,每一次呼吸都像受刑,话则愈发疼痛。
沈飞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住油灯,走到角落,掀开油桶的盖子,舀了一勺添上,而后点火。
屋内燃灯,他便将门微微开了一条缝,接着坐在床边,将油灯搁在床头的矮桌上。
灯火下,苏浪的情形一览无余,额上、鼻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双眸模糊不知看向何处,嘴唇干涸起皮,青紫一片。
沈飞云盖住苏浪的半张脸,低头在人嘴上亲了一下,呢喃道:“我会回来,听话。”
这一招果然奏效,苏浪再不出声。
沈飞云只觉得掌心微痒,是对方的睫毛轻轻刮蹭一下,就此安心在他掌心闭上双眼。
“我会陪你很久,从开春到暮春,只要你不走,我就一直在。”沈飞云轻叹道。
他察觉到掌心的温度过高,于是走到脸盆旁,拾起搁在上面的素帕,重新洗净拧干,将苏浪的脸庞擦了一遍,接着叠好放在额头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系紧衣带,走去厨房。
沈飞云经过昨夜烧水,有了一些微末的经验,这次好了一些,很快烧了满满一桶水。只是煮饭到底不擅长,耗费老半天的工夫,才煮了稀薄的一锅粥。
他熄灭炉灶里的火,掀开盖子一看,熟是熟了,但他下手没有数量,本想煮个三四碗,结果恐怕十个人都喝不完。
他洗干净碗筷,先自己喝了满满三大碗,感到有些饱,再盛了一大碗,端了回去。
沈飞云走回床边,舀了一勺递到苏浪唇边,道:“张嘴。”
苏浪迷迷糊糊,听到熟悉的声音,顿时放松,依言照做。很快,干枯泛紫的双唇得到滋润,不再像老树皮一样粗糙开裂。
沈飞云仔细观察,发现苏浪并没有吞咽,而是将粥水含在嘴里。
“咽下去。”
苏浪浑身疼痛,吞咽的动作对于寻常人而言,再简单不过,可对他来,就像是刀割的刑罚,因此他下意识抗拒。
沈飞云不禁皱眉,再度劝道:“咽下去,你现在正需要水和粮食。”
苏浪神色痛苦,强忍着不适,将嘴里的粥水咽了下去。果然,随后胸口一阵阵抽搐,像被锋利的刀剑割过,将原来的剧痛都一并盖过。
沈飞云见他如此,心中也不住难受起来。
他搁下碗筷,尝试了几下,因苏浪~穴道易位,他不敢轻易动手,这次终于点对一处,止住了苏浪的疼痛。
“这样一来,你不会再这么难受,只是痊愈的速度会慢上许多。”沈飞云解释道。
完,他重新端起瓷碗,一勺勺舀过热粥,递到苏浪唇边。
苏浪吞咽的速度极慢,这一碗粥,少耗费了大半个时辰才喝完。
沈飞云又舀水给他,喂到最后,苏浪再不张口,知道对方已经吃饱喝足,于是停了下来。
沈飞云接着去给湖水老人端了两碗粥,直接搁在桌子上,了一声后便转身离开。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天,苏浪终于有些清醒过来,身上的温度也逐渐恢复正常,不再像之前那样,烫得骇人。
醒来之后,他回想发生的一切,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还活着,就察觉到身旁躺了一个人。
意识到沈飞云与他同枕共眠,还心翼翼照料他,放任他的轻薄,又对他十分亲昵,苏浪的脑海顿时一片空白。
——我当真会杀了你。
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
他终于想起,他现在还是祁郁文,以师兄的样子出现在沈飞云面前。
从青州相遇,到长安易容成莫听风与沈飞云纠缠,而现在他是师兄祁郁文的模样,可就是这样,沈飞云依然……
离别之际,他分明过,沈飞云若是再移情别恋,他会将人困住,只有他一人能够看到。
为什么,他好不容易服自己,接纳沈飞云喜欢莫听风一事,如今又要服自己沈飞云又喜欢上了祁师兄。
为何总是如此?
“你醒了?”沈飞云动了动,含笑道,继而起身去点灯。
点完灯,他躺回床上,枕着胳膊,静静凝望苏浪,觉得这是难得的好时刻,两个人重逢半年有余,多是分别,少有这样安宁相望的光景。
苏浪紧攥拳头,目光落在沈飞云脸上,喉结滚动,沙哑道:“我是谁?”
你自然是苏浪无疑。
沈飞云笑了笑,将刚要出口的话收回,温柔应答:“你是苏浪的师兄,是流岫城主辛含雪的大弟子,你是祁郁文,对么?”
“我是祁、郁、文。”苏浪喃喃几遍,闭上双眼,嗤笑一声,点点头,“不错,我还能是谁,我便是祁郁文。”
“你很喜欢我?”沈飞云伸手,将苏浪的鬓发拨至耳后,“你奄奄一息时,嘴里喊的是我。我要去为你倒个水,你拉着我的手,模样可怜。你第一次醒来,什么也没做,只亲了我一下。这些,你承认么?”
苏浪拳头紧攥,太过用力,手背上的伤痕就此崩裂,鲜血渗入棉被里。
之前半昏半醒间做的傻事,随着沈飞云的问话,一件件在脑海中浮现,不停刺痛着他。
双眸逐渐泛起血丝。
他咬紧牙关,胸膛剧烈起伏。
几次深呼吸后,苏浪忽地泄劲,唇瓣翕动,有气无力道:“承认,我承认,我……我……”
“原来你喜欢我。”沈飞云大为欢欣,只觉自己先前所有的付出都值得,都因苏浪的承认,自己心中的快活就轻易翻倍。
苏浪痛心疾首,恨不能自己早早死去。
他为何要在临死前念着沈飞云,觉得自己爬也要从地狱里爬出来,再见对方一面才肯去死。
如今他活着见到了沈飞云,难道就真的如愿?他只觉得生不如死。
沈飞云一想到苏浪孤身应战,明知之前分别时,可能会是两人最后一面,却也什么都不,还想瞒着他,心中压下的气愤又重新冒头。
“祁师兄,”沈飞云将这三个字咬得极为清晰,“你之前在马车中,义愤填膺,替师弟苏浪出头,恼恨我移情别恋莫听风。没想到,如今轮到你自己,要来抢师弟的心上人。”
苏浪善于观察人心,可或许当局者迷,他从来也看不透自己,也看不穿沈飞云的心思。
他将近二十年,都在学习如何抛却自己的情感,将别人的爱恨情仇融入自己的面具之下。
万万没想到,自己也能有这样痛彻心扉的滋味,痛到头脑开始一阵阵抽疼,指尖发麻、心脏收紧。
沈飞云性子散漫,但不代表他不懂揣度人心,事实上他最会察言观色,只是偶尔轻笑着讥讽两句,很少真血淋淋地发表诛心之论。
不知为何,他一旦知道苏浪喜欢自己,喜欢到不能自已,就生出了十分恶劣的心思。
但他也懂见好就收。
此刻,苏浪整张脸皱成一团,眉目间的痛苦远胜此前任何一刻,仿佛致命的鞭伤与剑伤不足为道,而沈飞云轻飘飘的几句话倒能杀人。
沈飞云看到苏浪如此神色,知道了不该的话,立即住嘴道歉。
“我错了。”
“你何错之有?”
苏浪抿了抿唇,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开口便是宽解之语,想要原谅沈飞云,可自己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漫天的嫉恨与恼怒,出来的话就好似嘲讽。
沈飞云懒得再,直接岔开话题道:“别错不错的,这都是次要,你的身体最关键。上次敷药还是四天前,你毁及筋骨,不仅表面遍体鳞伤,内伤才应仔细调养。”
“让我伤着。”苏浪完,咳嗽两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沈飞云直接抬手,用衣袖替人拭去血痕,冷笑道:“我千方百计地替你治疗,不惜耗损内力,为你通经脉,灵丹妙药全部给你,是为了听你这句话?你若是不向好,我就……”
“我,让我伤着,让我去死。”
苏浪眼中蒸腾起雾气,每一个字都得极为艰难,喉咙和肺叶还没好全,出来的话像在漏风一样。
他的心也似在漏风一样。
“住嘴。”沈飞云冷冷呵斥,“但凡再让我听见一句自暴自弃的话,以后别叫我再见到你。”
苏浪闭上双眼,寒声问:“不想见到的是谁,是祁郁文么?”
“是你,”沈飞云边边起身,“你是谁,做了自毁的事,我就不愿意见到谁。你若是觉得你是祁郁文,那我不愿意见到作为祁郁文的你。你若是别的人,我便不愿见到是别人的你。”
“好。”苏浪咳嗽一声,断道,“我不会再……”
话间,苏浪已经想通,他若是就此死去,不知沈飞云更爱的人是谁,心中悼念的人又是谁。
他不能死。
他得活下来,以祁师兄的性子和面貌,摆脱沈飞云。
就像他之前扮演莫听风时,对沈飞云所做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