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这事，很不必你。”宝钗摆手道，“颦儿既来了，我哪有不明白的？我虽不知颦儿那日家去后是何情形，但今见了颦儿，何须多言呢？”

    黛玉且惊且喜，转念间不免又有些羞愧，越发只低头喝茶，不肯抬头看人。

    枉她自误，却不知宝钗竟已早早放下。

    纵不看今夜如何，只消白日里姐妹们玩闹，宝钗待她又何曾与往日有所不同？不过也一如既往地照顾着大伙儿，谁有需要多伴着谁几分。

    因湘云来得晚，又爱与宝钗一道儿玩的，宝钗日间就多陪着湘云。而她有探春同玩，才显得宝钗似乎不大理会她。

    细究起来，实则与往常她还在荣府住着时无甚区别。两人该的话，其实一字不少。

    如此想着，黛玉不免再生出一分委屈，她独觉宝钗就对谁都一视同仁这点不好。

    任她与宝钗赌气吵架，竟也难以得到宝钗半点区别对待，恍若她所做一切，不曾在宝钗心中留下半点涟漪。

    黛玉只觉宝钗走在自己路上，若沿途有谁出现，宝钗便顺应着会儿话，一并走会儿。若那人离开了，宝钗却也毫不眷恋，仍自顾自前行。

    万般心思交缠，黛玉连何时把茶吃完了都不晓得，发现喝不到东西而抬头时，就听见宝钗趣紫鹃。

    “怪不得老太太定要颦丫头将你带回家去，依我看，颦儿身边果真离不得你的。”

    紫鹃便笑：“又哪有谁离不得谁的？我不过是得了老太太的令，要好生照顾着姑娘，因而尽我所能罢了。这原也我等本分，算得什么呢？”

    “这世间难得的，可不就在于本分二字？你果是个好的，才不把这放在心上。”

    黛玉忙伏向宝钗央道：“好姐姐，你可快莫再夸她了。这蹄子要得了意，回家后还不知要如何辖着我呢！”

    宝钗摩挲了下黛玉，见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已渐有暖意，才放下心来。

    因而只管笑道：“好你个丫头，有这等好的丫头辖着你才对。”

    她又端详了下黛玉，方：“瞧你家住了些时日，倒像长了些肉，没先前身子骨单薄。但到底该好生养着，莫要只图一时痛快，反惹得将来不痛快，还平白连累旁人担心。”

    紫鹃在旁看得暗暗惊讶，此前实料不到黛玉与宝钗竟能如斯和睦，黛玉浑然无过往总疑宝钗之心。

    那日黛玉到梨香院，并不曾带着她，故紫鹃只瞧着黛玉回家后怏怏不乐会儿，直到薛蟠来过后，才忽然欢喜起来，却仍旧不大愿意提到宝钗。

    她曾试探着问了两句，黛玉不肯，她也没法子。

    待到香菱来了，紫鹃才多少猜着些，私下里再与香菱论过，方揣测黛玉和宝钗应是因香菱一事有了矛盾。

    她后来忽见黛玉满心期待来荣府，却又不似为见老太太或见宝玉，就知黛玉该有话要和宝钗，定是要与宝钗解了矛盾。

    紫鹃固然觉得以宝钗之厚道，绝不会与黛玉计较，却怎也想不到，两人能和解得这么快，转眼已是亲密无间。

    可巧莺儿将新做好的姜汤送来了，热腾腾的冒着姜辣味。

    黛玉素来口味轻，现闻着这姜味儿已怕了，接过了莺儿奉上的姜汤，用汤匙轻轻搅拌着，偏不肯喝。

    宝钗以为黛玉嫌烫，并不在意。

    紫鹃却知黛玉心思，忙劝道：“我的姑娘，你好歹想着点宝姑娘。这可是宝姑娘一番心意，你莫不成也不愿喝的？”

    宝钗闻言，忙问其故。

    紫鹃解释道：“宝姑娘不知呢，我家姑娘素日里吃那些丸，总等开水又冷了还不肯吃的，水冷了就又水冷，再给她热上就过了时候，下回再吃，而今你瞧她这样儿，可不是要等姜汤凉了，就凉了不肯吃？”

    因避讳刚过年的不该“药”字，紫鹃只以“丸”称黛玉日常所服人参养荣丸。

    黛玉忙向宝钗道：“宝姐姐你听听，我才她辖着我，这可不又拿这事儿来我了？”

    宝钗笑道：“我倒怜紫鹃每日家只为你这点儿事就不知怎么劳心！罢！今儿我非看着你喝完这碗姜汤不可。你若喝不完，可万万出不得我家门了！你来我这里一时尚可，若待得久了，那边儿真不知要如何寻你了。你还不快将它喝了，我也好送你回去？”

    黛玉听她口吻，略觉耳熟，不由想起那日和宝玉同来探病宝钗情形。

    只是姜味浓郁，她确不爱喝，故犹自耗时间，把姜汤放在一旁几上，只拿汤匙轻轻搅着。

    她嗔了紫鹃一眼，才道：“你可莫紫鹃劳心，平日里哪只得她一人管我呢？在老太太那儿住着时，就又有婆子们帮她盯着。我家去了，家里的婆子更听她的。还有个四喜姐姐，也专爱管我这事儿的。她啊，轻松得很呢。”

    宝钗忍不住又往黛玉腮上一拧，愈发笑道：“云儿你爱编排人，你还真连自家丫头都编排上了？你那四喜姐姐，可又是谁？”

    陡然听得湘云名字，黛玉思及湘云与宝钗之亲厚，心底微酸。

    又闻宝钗问起郭四喜，便扮个鬼脸，嘻嘻笑道：“我偏不告诉你，待哪日你到我家去，可不有机会见着她了？”

    宝钗也不深究，拿过黛玉手中汤匙，端起几上姜汤，往黛玉跟前稍送，笑问：“你可还是要人喂才肯吃的？快趁热喝，暖身效果才好呢。”

    见黛玉再接了姜汤，蹙着眉口口喝着，宝钗方继续道：“以后可要记得，莫这么晚还往外跑。纵有什么事，发下人来就是。下人不清楚，我们又不是不会写字的，就不能写封信来？”

    黛玉忙趁机停下：“我倒不觉得我出来的时间多晚。我正往大嫂子那去时，就遇到该是刚从探丫头那儿出来的赵姨娘呢。”

    宝钗被她气笑了：“你倒好有意思？你也知道她是从探丫头那出来，就要回去的，你却这时候出门？”

    得黛玉忙又低头喝姜汤了。

    宝钗罢，蓦然醒悟，急忙又问：“你你是去大嫂子那之前就遇着赵姨娘了？她可是看到你给大嫂子送东西去了？”

    “看到了。”黛玉尚不觉有异，只道，“她可盯着紫鹃拿着的东西看呢，还当里面是什么贵重东西的？想探丫头那等人品，偏有这样的娘，倒难怪她娘俩时常争吵。”

    宝钗眉头却不展，再问：“你既给大嫂子的兰儿送东西了，可也有给环儿送上一份？”

    黛玉冷笑：“东西本是崇玉备的，不过看在兰儿与贾菌都是他在家学读书时能一起讨论文章的人，方给他们送两本文章集。宝玉自是不爱这等科举文章的，那贾环，胸中文墨连宝玉都不如，更与崇玉无甚来往。连宝玉都没得的东西，怎还会给环儿备上呢！”

    宝钗摇摇头，斟酌一番，料定而今与黛玉关系好转，倒也能劝黛玉一两句的，方道：“这倒是你姐弟准备不周了。”

    黛玉奇了，问：“这又何故？”

    “我且问你，你今夜到大嫂子处，不曾瞒着旁人，可是？”

    见黛玉点头，宝钗复道：“莫论你在路上与赵姨娘相遇，纵是你没碰着她，以她在府中人脉，不消一日，她定能听此时。”

    “宝玉和其他人倒不会有何意见，尤其宝玉，他不在意这些。然而那赵姨娘，往常却最算计这等东西，她见你此等做法，如何不认定你是瞧她不起，故意不与她母子往来？”

    黛玉蹙眉，正要分辨。

    要这往来之事，黛玉素性不待见贾环母子那等斤斤计较模样，蝇头利全在心中，却连自身半点亏都不肯吃。

    赵姨娘与人争吵，全无大家姨娘应有之态，倒像个街边泼妇。而那贾环，皮囊本该不错，愣是被举止形态所毁，不怎能入目。

    以黛玉秉性，能与两人有些场面上的往来，已全凭探春面子，如何可能再去考虑其他？

    她本也不在意贾环母子。

    宝钗观她神色，知她所想，又摇摇头，继续劝着。

    “你只知他俩不合你的脾性，却忘了阎王好见鬼难搪的道理。他们如今固奈何不得你，但若什么时候，往谁跟前话儿，也就指不定能损你什么。”

    “只多为他俩备上一份东西，于你而言，并无什么要紧，亦不过吩咐一声的事，但落在他们心中，却大有不同。就此等事，难不成也不值得去做的？”

    “那日里送花，只不过最后才送你，你也能心存不满。我倒不是周姐姐没错，原也不该最后才送去你那的，但你也有的东西，你尚会因得的时间不同而有所计较，那赵姨娘和环儿，难不成就不会因别人有的，偏他母子没有而计较？”

    “你知送礼须因人而异，但不知有些人就爱捡着公平二字看呢！你也只当正经节礼早已逐一送过，你私下再送些什么全凭心意即可，然有些人却总盯着这些不放，这些人却比其他人难缠多了。”

    黛玉伏首不语，半晌才问：“那我回去后再命人到赵姨娘那送上什么？”

    宝钗仍是摇头：“不可。你若事后才送去，赵姨娘也只当你真给大嫂子母子送了什么贵重东西，被她撞见，你心中有愧，才如此行事。”

    黛玉心里闷着，倒不知不觉间将姜汤尽数喝了。

    宝钗携她手起身，笑劝道：“既已发生了，你倒不必多想，随它去吧，横竖也见不着什么妨碍的。走，我送你回去，省得什么时候就有人要找到我这里来了呢。”

    ※※※※※※※※※※※※※※※※※※※※

    写紫鹃本分那段，忽然想起晴雯。贾母晴雯将来可堪给宝玉使唤，而黛玉身边是紫鹃。晴雯与紫鹃性情上虽有许多不同，但在对待侍奉之人的尽心尽意，何尝不是同等的，真真正正将这事当成自己本分，而看不到多少为自己谋利益之心？袭人纵是也有尽心之处，但袭人的尽心，又有多少是出于对自己将来的谋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