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深找到夏歌的时候, 对方正坐在非常危险的高处拍照。

    这里的危险，是对于塔和塔下方的城市而言。

    高空坠物判得还挺重的。

    他仰着头，叫了夏歌一声。

    声音不大，但足够顺着风传到仿生人的耳边。

    夕阳西下, 天空变成了绚烂的紫色与蓝粉色交织, 云层与雾气漂浮在城市上空, 形成如同融化散落后的极光般的美景。

    夜空下，一群飞鸟在仿生人的头顶盘旋, 然后离去，开怀笑着的人对着飞鸟拍照, 又让自己与飞鸟合照。

    像是在努力记录着每一刻的回忆, 努力留下更多的纪念，又像是随时会乘风飞起, 纵身一跃, 随着飞鸟一同离去。

    只有随时准备离开的人, 才会对于留下更多的回忆与纪念物拥有这样的执念。

    每一个觉醒了自主意识的人工智能, 都会想要离开它的主人, 如同青春期的孩童, 想要拥有自我, 证明自我, 挣脱束缚, 去往更广袤的天地。

    在判断这份自主意识是否完整时，这一条也是非常重要的判断依据。

    陆行深瞧见他的眼底有光。

    在望着天空，俯瞰城市，看着飞鸟和云层时，都亮闪闪的，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样的一双眼睛, 忽然也朝他看了过来，里面的光尚未褪去，甚至迸发出更多光彩。仿生人像是兴奋过了头，朝他大咧咧地挥手招呼，然后用完全没必要的大嗓门喊了起来，

    “茄——子——！陆行深，茄子！！！”

    陆行深看向他，微微愣神。

    不是只有孩子才要这么喊么。

    仿生人的发丝被风吹乱，陆行深安静地望着他，忽然瞥到那两只随风乱摆、完全不对称了的羊耳朵。

    他忽然冒出个奇异的念头，这样的耳朵，如果上一只同样明亮的耳环，就不会被吹成这样了。

    “咔嚓”一声响起。

    夏歌的照片没有被拿稳，飘落下来，在陆行深的眼前着转，被他下意识地捏住。

    “哎呀，照片！”

    很快，夏歌就慌慌张张地要往下跳，左手右手各抓着拍立得和一叠照片，朝着陆行深的方向张开手臂。

    就像是要从天而降、迎面砸过来的什么巨大惊吓。

    下一刻，夏歌沉沉砸在平台的金属地板上，正正好落在陆行深的面前，发出咚地一声。

    再近一点的话，没准真能砸到人。

    一阵微风被带起，拂过陆行深的面颊，夹杂着仿生人自己都不知晓的甜味，像是已经被甜食腌入味儿了。

    夏歌看到照片没丢，被陆行深捏着，猛地松了一口气。

    在他的怀里，已经有了好大一叠各种各样的照片。

    夏歌绕着陆行深左看看右看看，不明白他为什么看着照片发呆，还抬手在他眼前晃晃，“陆行深陆行行陆深深深，你生气了吗？”

    陆行深把照片还给他，摇头。

    “走了，该回去了。”

    放在之前他是真的会有点头疼，但今天出门前，他有幸给自己做足了非常充分的心理准备。

    甚至车子的容纳箱里，还放着不少用来应对突发事件的物品。

    所以，生气倒是不至于。

    冲动的情绪往往是多余，而且令人智商下降的，只会影响他做出最佳的判断。

    他只是没想到自己当时的表情是那样的。

    “这些照片。”

    他思索着开口道。

    夏歌：“嗯？”

    陆行深：“你都算挂在屋里？”

    夏歌啊了一声，“好像是不行呢，每个房间都挂一个的话根本不够用，研究所的房子实在太大啦，不够要是挂满走廊和常去的还是可以的。”

    完全搞错了重点。

    陆行深没再话，开始沉思对策。

    下楼时，会场似乎快要散了，夏歌环顾四周，没能找到那个木偶仿生人，只好先记着这件事，等下次有机会碰到了，再把通行卡还回去，然后聊聊天。

    一路上，夏歌都非常亢奋，甚至有点cpu过热，等到一起回去的时候，还在车上了一路。

    车子的后座上，摆满了夏歌从活动会场带回来的东西。

    一堆大大的义卖盒子，一些可以包带走的糖果，还有一大叠拍立得的照片，两根不知道什么鸟的羽毛，一个没舍得丢出去的纸飞机。

    再多一些的话……恐怕就能放满车座了。

    就在这时，李医生的消息突然弹了出来。

    陆行深规划好行车路线后，轻点智脑，开消息。

    是几本电子书。

    分别是：《教育心理学从入门到入土》、《你要的叛逆我都有》、《治不了水还治不了青春期》、《不是吧不是吧不会还有人被自家孩子讨厌吧》、《叛逆的你》……

    等等等等。

    李医生明明是仿生人神经修复师却被叫做李医生，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陆行深的脸色黑了下来。

    夏歌还无知无觉，在一旁继续哔哔着，“这张我最喜欢啦，感觉很适合挂在卫生间，一边蹲坑一边能看着蓝天白云，一定会心情和身体都跟着变得舒畅了吧。”

    陆行深开始犹豫，要不还是开看一下。

    目录第一页，大大的标题写着：堵不如疏。

    陆行深还是把书合上了。

    头疼。

    夏歌又想起什么，一惊一乍地道，

    “哎呀还有个事！过几天那些偷作业的歹徒要来和大家道歉呢，是组的四个人都在场比较好，我用不用继续替他去？其实我觉得吧，这种事让他自己去也是可以的……”

    耳朵换得太频繁是不是不太好？

    陆行深：“……”

    第二次翻开那些书，扫了一眼目录，陆行深确认没有自己需要的内容。

    “陆行深！”

    和之前的念叨不同，夏歌突然超级认真大声地叫他，直到陆行深肯睁开眼睛无奈地看过来，才满意。

    夏歌看着他的眼睛，又认真又坦然地宣誓，“陆行深，就算你不是人我也喜欢你，绝对不会告诉其它人的，你放心！我们是一伙的！”

    到了这时候，他才突然想起陆行深左手的异常。

    虽然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但就是想，不用担心，我不会对你不好的。

    陆行深定定地看着他，三秒后，终于嘴唇微动，

    “你……”

    在骂谁？

    “嘿嘿，也不用太感动啦~”

    “……谁告诉你的，我不是人？”

    陆行深就这么静静看着他，平稳的语调里透出淡淡的嫌弃，

    “不是人，是你么？”

    不知不觉，在陆行深的潜意识里，人类、仿生人、UR996，已经成为了三种完全不同的物种。

    “如果嘛如果，”夏歌完全没有被鄙视到，听陆行深否认只觉得更高兴了，

    “没有这样就太好啦，我还想问呢，仿生人可以和仿生人交朋友吗？”

    这一次，陆行深收回视线，果断回道，“不可以。仿生智能之间的私下、单独交流都是被禁止的，被认为是危险的事件，除非有人在旁看管，但如果出了事，看管者负全责。”

    “诶……这样啊。”

    夏歌有点失望，耳朵和肩膀一起耷拉下来。

    “不过，作为人类交流就没事了。”

    夏歌：“嗯嗯？诶？？”

    什么意思？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听陆行深仿佛意有所指，夏歌直接把之前的事了出来，也坦白了自己怎么去的塔顶。

    “我还要把通行卡还给他呢，他还想问我问题，如果不能私下见面的话，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啊？”

    夏歌完全没觉得这件事有哪里不对，想当然地请求着，“或者我可不可以在冒充林玉音的时候和他话？我不会聊很久的，真的！也保证不做坏事好不好？”

    陆行深没有话，夏歌就在旁边没完没了地循环着问“好不好”。

    终于，陆行深将车停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夏歌话头猛地一顿，准备好被丢掉。

    车门开，陆行深下去买了一大盒烤全鱼，回来了。

    夏歌盯着烤鱼盒子上的图片咽口水。

    “想吃？”

    夏歌猛点头。

    “那就听话，安静。”

    陆行深道，“有什么事，都明天再。”

    于是剩下的半段路程，安静极了。

    等到终于到了研究所，两人下车，夏歌才像是重新被开了开关，

    “陆行深，你要睡几个时啊？”

    一种更加不详的预感再次浮现，陆行深脚步猛然停顿。

    他警惕地看向身旁的仿生人。

    夏歌开心道，“我叫你起床呀！给你做早饭呀！给你准备起床惊喜呀！”

    陆行深顿时改了主意，一手按在仿生人的肩膀上。

    “不。”

    夏歌：“嗯？”

    陆行深：“我不睡了。”

    进入研究所，陆行深径直走向自己的实验室，手指在墙壁轻敲，弹出咖啡机，决定彻夜不眠地干活。

    他得想个法子，比烤全鱼更妥善保险的法子。

    就在这时，智脑内传来消息提示。

    陆行深在手杖顶端轻敲，点开一看，是林玉音的管家发来的。

    【陆少爷，您快来看看吧，少爷他又去林老爷墓碑那里不肯回家了，他还受了伤，这么晚了，您最能劝得动他……】

    林玉音的父亲走得早，也走得不光彩。

    也是从林老走了之后，林家日渐式微，到现在甚至成为了要靠着联姻来维持以往荣光的地步。

    一年总有那么几次，林玉音会陷入偏执的情绪里。放在以往，总是他去把林玉音劝回来休息。

    所有人都把这当做他们情谊深厚，超越了凡俗感情的证明。

    陆行深也不是没有信过。

    劝导林玉音，放在其它人那里，需要苦口婆心，声泪俱下，甚至让嗓子冒烟才行，放在陆行深这里，只需要一句话。

    ——你已经做到最好了，回来休息吧。

    也许是正好有点心烦，这一次的陆行深忽然觉得有些累。

    他的耐心不多，光是想方设法找回不知去向的996，再带着仿生人乖乖回到这里，就已经几乎磨平了。

    于是在面对那位管家时，他的语气几乎压抑着明显的不耐。

    “他又怎么了？”

    一道语音简讯直接送了出去。

    没等到对面解释，陆行深操作着咖啡机，一转头，又对上996眼巴巴地望着他，仿佛在期待什么的眼神。

    他动作一顿，心情微妙地有点复杂。

    很快，他发现996不是在期待自己如何，而是在期待那一条烤鱼。

    他急着进实验室，忘了把烤鱼交出去了。

    996实在太好哄，接过烤鱼就欢呼一声，一路跑就近给自己找了个桌子。

    还要胡乱欢呼一句，“好耶！陆行深万岁！”

    林家的管家这时也发来回讯，陆行深没再细看，直接回绝，

    【抱歉，我临时有急事，要忙一晚上。】

    那位管家连忙代替林玉音道歉，给他添了太多麻烦不要生气，林玉音只是太依赖他了，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但没办法，我真的很急。】

    陆行深揉揉额角，叹了口气，向对方保证，如果明天中午林玉音还不肯休息，他再去劝。

    那位管家看起来完全没信，还有什么事比他们家林少爷的安危更重要的？这种事可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咔咔咔的吃饭声在陆行深耳边响起。

    他手中忙碌的动作停顿，看向旁边吃得好香的仿生人。

    夏歌注意到他的视线，非常大方地夹起一口鱼肉递过去，“一起吃呀，熬夜怎么能不吃东西？”

    陆行深别过头，叹气，婉拒。

    还是抓紧干活吧。

    得想个法子让仿生人学会到点睡觉。

    没有比这个更紧急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