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梦回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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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滴答,滴答,滴答

    堂屋里,“三五牌”老式座钟的秒针一格格地跳动着,发出有规律的机械摆动声。

    座钟的右边供奉着一尊白瓷滴水观音的神像,神像前的青花大香炉里,已经燃到一半的线香散发出淡淡的檀香味。灰色的青烟袅袅升起,从一楼沿着楼梯飘到二楼,以及阁楼上。

    整点一到,座钟“当当当”地发出了一阵响亮的报时声,把睡在阁楼上的宁北吵醒。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时有些分不清状况。

    房间的窗户被厚厚的窗帘遮盖着,只有在两片窗帘的缝隙处洒金丝丝光亮,像是一根根金色的丝线,让这屋子不至于完全伸手不见五指。

    这是什么地方?

    宁北吓得从床上跳了起来,没想到脑袋却重重地嗑在阁楼三角房梁的上头,发出“咚”地一声。他疼得眼冒金星,直接趴回了床上,钢丝行军床发出“吱嘎”一声。

    “北,侬在做撒(什么)?醒了就下来,侬爸爸已经把早饭做好了,快下来吃。”

    一楼堂屋里,正在念经的宁家老太太听到楼上的响动,眼睛半开半闭地往楼梯方向瞄了一眼,并没有停下手里数佛珠的动作。

    这个声音?

    宁北摸着脑袋上被装出的肿包,一脸难以置信——这口带着苏白的上海话,不是他的奶奶又是谁?

    不对,奶奶不是过世了二十多年了么?

    他吸了吸鼻子,一股江南一带老房子独有的,带着潮湿木材的味道窜入了他的鼻腔。

    宁北放开自己的脑袋,按照残存的记忆,右手摸着墙壁,感受到了一片凹凸不平的墙面。他的手向右边稍微平移了一下,果然摸到了一根绳索。

    拉下绳索,一盏灯在床头的左边亮起,昏黄色的灯光将这个不到五平米的阁楼照的清清楚楚。

    他看到了自己身下睡着的钢丝行军床,看到了床上那印着百合花的“国民床单”,看到了床边的原木书桌和书桌前被窗帘挡住的老虎天窗,脸色顿时大变。

    这是自己的家,不过不是前几年新买的公寓楼,而是童年时候的老宅——这是自己的阁楼呢。

    “大白天的开什么点灯啊?侬阿当自己是旧社会的开(有钱公子哥)?快点穿好衣服下来吃饭,又不是什么大少爷,吃个早饭还要三催四请的。”

    宁老太虽然年纪大了,不过依然耳聪目明,听到了楼上开关灯的拉绳声,不悦地道。

    “知道了。马上就下来。”

    宁北着,光着双脚从床上爬了下来。旧地板七翘八歪,一脚踩下去,地板就“吱吱嘎嘎”,发出声声惨叫声。

    从椅背上拿起叠好的衣服披在身上,宁北晃晃悠悠地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电灯还没关,急忙转身关掉电灯,屋子里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阁楼极,只放了一张床,一把椅子和一个书桌,书桌就紧紧地挨着老虎窗。宁北的肚子贴着书桌的边缘,努力伸出手,一把拉开窗前的窗帘。

    刹那间,清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洒入这阁楼,好似开了一个新世界。

    一只白鸽扑扇着羽翼从玻璃窗前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从他面前飞过。宁北唬了一跳,微微向后仰去。

    接着只听到一片“咕咕咕”声,七八只鸽子跟着掠过窗前,随着领头的那只白鸽集体俯冲,往不远处屋顶的鸽棚里飞去。

    几片白色的翎羽飘落,被夏日的风吹入了阁楼的窗户中,落在宁北面前。

    宁北捡起一根翎羽,愣愣地看着眼前一片壮丽的景象——目之所及之处,满眼都是土红色的屋顶,连绵成片,仿佛是一块硕大的地毯。红色的屋顶下是灰色的墙壁,隐约可以看到黑色的大门,几百栋石库门建筑铺陈开来,一直蔓延到远处的黄浦江边。

    江面上水波荡漾,反射出的鳞鳞波光即使在百米之外都清晰可见。“呜呜……”,几艘轮船一同发出阵阵鸣笛声,然后拖着庞大的身躯转过江湾,往南边去了。

    耳边,海关大楼钟楼里,演奏着“东方红”曲调的沉稳钟声幽幽传来,和楼下堂屋的座钟的报时声相映成辉。

    “这是……在做梦吧。”

    宁北握着鸽子羽毛的手微微发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是真的。

    记忆中,自己所住的这栋老宅早就被拆了。

    不止如此,在城市建设的推土机之下,上海多少年来都看不到这样成片成片的石库门老房子了。

    在市中心地段,除了黄陂南路“新天地”,渔阳里和田子坊的老建筑还算被完整地保留下来,其他地方早就被拆得连瓦片都不剩。

    “一定是在做梦,我在做梦。”

    宁北拍了拍自己的面颊。

    是了,不是有句话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

    一定是他最近都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所以才会梦到了时候。

    宁北想到这里,不觉一阵苦楚。

    他的父亲宁建国,上周独自在菜场买菜的时候,因为突然心肌梗塞突然摔倒,被送到医院。等他从公司请了假赶到医院急诊室的时候,白布已经覆盖在了父亲瘦弱的身体上。

    一切都发生得过于突然,以至于他连他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更不要和父亲最后几句话了。

    宁北心酸地吸了吸鼻子。

    难道是父亲托梦给他,想把最后要对他的话,都放在梦里一次清楚么?

    他低下头,看到书桌上摊开着的笔记本,上面的铅笔字迹稚嫩又工整,宁北一眼就认出这是属于他自己的字。

    时候他写字总是很用力,所以每次写完作文后都觉得手酸的不行。老爸总他这个叫做“力透纸背”,不过在奶奶嘴里就是他和铅笔有“深仇大恨”,万一写错了,修改都要比人家多废些橡皮。

    1996年8月13日,晴

    日记的最上方记载着时间,应该就是昨天。

    也就是,自己梦到的是学四年级暑假时候的事情。

    “北,侬再不下来就不要吃饭了!”

    楼底传来奶奶的怒喝声和她用拐杖敲击楼梯栏杆的声音,宁北急忙把翎羽往日记本里一塞,合上本子,囫囵穿好鞋子,往楼下跑去。

    不管是不是在梦里,他的奶奶都是他这辈子最畏惧的人。尊敬她,乃至害怕她,都已经成为了宁北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一溜烟地跑下楼梯,穿着浅蓝色短罩衫的老太太已经站在堂屋门口,正要准备出门的她一脸不悦地看着惊魂未定的宁北,再一次皱起了眉头。

    “下楼也不好好下,侬是猢狲么?为撒要跳下来?万一跌侬倒了,我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婆要怎么办才好?难道还要找邻居去厂子里喊侬爸爸回转来哉?”

    她举起手里的黄竹拐杖指着宁北道。

    殊不知宁北虽然直瞪瞪地看着他,实际上她的话压根半句都没听进去——一来是面对这个总是吹毛求疵的奶奶,宁北在之后的时间里早就学会了“一只耳进,一只耳出”的技能,二来则是此时的宁北只顾着贪婪地量着这位“久别”的老人家,已经完全管不到她在些什么了。

    果然是奶奶,和记忆里的样子不查分毫。

    宁北激动地看着她。

    宁家的老太太一直都是最讲究的,她原本是苏州人吴江人,解放前就跟着父母来上海讨生活。的上海话里因为带着一股浓的散不开的糯糯苏州调,所以被弄堂里的人称为“苏州老太”。

    上海是五方杂处之地,光宁家所在的弄堂里就有“绍兴阿婆”、“宁波阿娘”,“山东伯伯”和“江西老表”等形形色色的各省老移民们。

    他们或是自己,或是自己的祖先,离乡背井来此地扎根,虽然大家都着一口上海话,不过偶然从字里行间,依然会蹦出两句家乡话,泄露了其背后的籍贯。

    记忆里,自己的奶奶“苏州老太”是整条弄堂里最会扮的老太太。倒不是她穿的多么洋气花哨,而是只要下了床,就永远穿着一身“出客”的衣裳,沪语叫做“山青水绿”,又有气质又有精神。

    绝对不会像是有些“下只角”(平民窟)出来的人,走到哪里都穿着一身睡衣。甚至连去南京路、淮海路都好意思穿着睡衣睡裤逛街,简直“坍台”。

    因现在还是夏天,奶奶照例上身都是浅蓝色或深蓝色的葛布棉布短罩衫,下面穿着藏青色的丝绵长裤,踩着黑色的布鞋。现在还只是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地竖着,在脑袋后头挽了一个紧致的发髻,用一根红木簪子插着。

    一块白色的手帕别在胸前的斜襟上,布纽扣上系着两朵香得喷鼻的白兰花,花瓣上还带着水珠,娇嫩欲滴。

    宁北记得,他奶奶只要一到夏天,都会佩栀子花或者白兰花。

    弄堂口拎着花篮的卖花老太跟她相熟多年,每天一早都会用前一天撕下来的日历纸包着刚摘下的,还带着露水的花朵,放在宁家钉在外墙上的光明牛奶箱子上。

    一直到老房子拆迁前的那一年,卖花老太过世了,再也没人给她送花为止,这桩做了将近四十多年的老生意才不得不停了下来。

    “好婆!”

    老太太还在絮絮叨叨个不停,突然宁北大喊一声,然后上前抱住了她。

    “好婆”是苏州人对奶奶的称呼。

    上海人叫奶奶的方式根据各自祖籍不同而各有区别,除了“好婆”还有“恩奶”,“亲娘”,“娘娘”等等。

    宁家到了宁北这里,已经半句苏州话都不会,不过称呼奶奶,还是叫做“好婆”。

    “好婆,吾老想侬额。”

    还没升入学五年级的宁北还没有宁老太长得高,抱住老太太的时候甚至还要踮着脚。他搂着老太太瘦弱的肩膀,闻着她发丝间淡雅的扬州玫瑰头油的味道,激动地闭上了眼睛。

    “鬼头,做什么?一大早神神鬼鬼的吓人倒怪。”

    宁老太被他吓了一大跳,扭捏地推开了孙子热情的拥抱。

    她朝他瞪了两眼,在看到宁北泛红的眼眶后,本来推拒的手犹豫了一下,摸上了宁北的额头。

    “没有发烧呀……”

    “好婆,我没事,我就是看到侬欢喜得来。”

    宁北笑着摇了摇头。

    可不是欢喜么,记忆里拆迁前一年,奶奶就过世了。

    他记得那正好1999年的12月。全世界都在迎接即将到来的千禧年,而他们宁家在办丧事。

    可能是从和奶奶不亲的缘故,宁北一度自己都怀疑他自己是不是已经彻底忘记了奶奶的样子了。

    也就是看到了领养证明才知道,原来奶奶不喜欢自己是有原因的。原来她和自己根本没有血缘关系,他是爸爸抱来的孩子。

    只是如今再见,曾经的畏惧都化成了喜悦,虽是梦里,也还让他感动不已。

    “我,我去吴家姆妈屋里搓麻将了……侬记得把米淘好。”

    宁老太看到他又是哭又是笑的怪样子,心底有些发毛。

    北还是毛毛头(婴儿)的时候,自己都不怎么抱过他,更不要他长大后了。猛地被这赤佬抱一下,老太婆觉得自己真是浑身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

    她拄着拐杖走到门边。想了想,又回过头,担心地问道,“侬身体真的没有不舒服吧?”

    宁北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冲着宁老太的背影喊了一句:“好婆,多赢点钞票哦!”

    宁老太本来已经一只脚踏出门槛了,听到这句话,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难道老清老早,碰到赤佬了?”

    她回头看了看笑得跟傻子一样的孙子,低声问道。

    *

    作者有话要:

    开,沪语,指旧社会没有一技之长的上海富家少爷。必须精通吃喝玩乐和至少一门外语,否则也算不上开,最多算纨绔子弟。开也是有门槛的。

    下只角,沪语,特指除了黄浦,卢湾区(上只脚)等市中心黄金地段以外的上海其他区县。解放前就是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之外的华界和上海郊县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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