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旗袍生意 一更
“旗袍生意?”
翌日晚上, 赵景闻照例带着外甥来宁家吃饭。
话到一半,他拧着眉头,指了指桌上的一叠豆子对着宁建国道, “建国啊,坏掉的毛豆子就不要拿出来吃了, 北和侠吃了拉肚子怎么办?”
“是啊宁伯伯,我刚才就想了,这个豆子好臭哦,你是不是放在冰箱里忘记了, 今天才想起来拿出来吃啊。”
范侠捏着鼻子道。
正在伴着纳豆的宁北无语地看着这大惊怪的两人。
“这个不是毛豆子, 是日本‘纳豆’,人家丁哲阳妈妈特意送来给我们的。这个东西对身体很好的,不是坏了才发臭的。”
“啊?那跟绍兴臭豆腐差不多么。原来日本人也吃臭豆腐啊。”
听到对“身体好”这句话, 舅甥俩也学着宁北的样子吃了两粒豆子, 最后双双举手投降。
“阿拉中国胃,享受不了什么‘日本料理’。生鱼片,寿司什么的还凑合, 这个真的吃不下去, 无福消受。”
宁建国没办法,只好把这碟纳豆撤了下去, 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一碟腌好的酱瓜, 总算对上了这两人的胃口。
“赵叔叔你继续啊,什么‘旗袍生意’, 丁哲阳的爹妈不是开旅行团的么,怎么他们也要做服装生意么?”
直觉告诉宁北, 这条讯息很重要。
甚至关系到赵叔叔, 以及丁哲阳父母未来的人生选择。
“哦, 就是他们这些年接了很多旅行团,那些日本阔太太,阔姐,和服穿多了,也想穿穿阿拉老上海的旗袍。日本好像也放过一些中国的电影,巩俐演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还有什么《游园惊梦》。反正她们到了上海也想买旗袍穿就是了。”
赵景闻道。
“我好婆讲的,旗袍一定要贴身定制的才好。去年订的旗袍,今年拿出来不定还要改一下,找弄堂口的裁缝要么放宽,要么收窄。虽‘鞋不争分,衣不争寸’,旗袍是半寸都差不得的。宽一分那就是麻袋上身,窄一寸那就是在‘绑素鸡’了。”
宁北虽然没看过猪跑,好歹吃过猪肉。
宁家二楼的那个花梨木大橱里,一半以上的衣服都是好婆年轻时候穿过的旗袍。
虽然进入新社会会老太就不再穿了,不过起这些来还是一套一套的,宁家两父子都曾被她熏陶过。
“话是这么,旅行团到上海来跑一圈,短的只有一个礼拜,再长也不过半个月,哪里就有功夫定做呢,肯定还是要买成衣的。”
赵景闻摆了摆手,“他们夫妻两个的意思,是现在上海做成衣旗袍的店太少了,那么大个服装市场,就只有一家卖旗袍的,而且还是那种餐厅服务员穿的,不是大红,就是大绿,开衩么开到大腿根,一点古典韵味都没有。”
“所以他们的意思是,想要和你一起投资一家服装店,卖成衣旗袍?”
宁建国把剥好的三只虾分别放进三人的碗里,有些担忧地道,“可是前期投资要很大的吧。现在做成衣旗袍的厂家不多的,不定还要自己投厂,请设计师呢。就靠旅行团的生意,怕是不行。”
“倒是不光是旅行团的生意。他们在日本有路子,可以帮忙出口到日本那边去卖。但是我不能光做日本人生意呀,现在上海有几个人还会穿旗袍呢?我长那么大,也就是时候见过,后来就只有在看滑稽戏,看沪剧的时候见过女人这么穿了。”
“是啊,现在谁还穿那种老古董啊。”
范侠着夹起皮蛋去蘸酱油。皮蛋太滑,筷子夹不住,他屡战屡败,弄得酱油碟周围一圈星星点点。
宁北看不过去,干脆用勺子帮他把皮蛋捞起来,递到他嘴边,范侠张大嘴巴“嗷呜”一口,啃掉一半。
“老大你对我真好……”
范侠嚼着皮蛋傻笑着。
自从宁北当上图书管理员之后,别的不,范侠的日子过得是越来越好了。
原来在一中图书管理员除了借书数量不受限制的优点外,还有一个绝妙的好处——因为管理员午休时间要去图书馆帮忙,所以王老师给他们每个人都发了一张代表管理员身份的卡片,凭着卡片到食堂饭可以不用排队,享受VIP待遇!
宁北他们升上初二后,就换了新的教室上课。新教室位于学校的北面,五层楼高的校舍是去年新翻修的,课桌簇新,地上都铺着隔音地毯,设施绝对一流。
偏偏有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距离初中部的食堂实在是太遥远了。
哪怕是一班跑步能手范侠,掐着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从四楼往下跑,不走大路,抄花园道越过假山,走这段路都要五分钟。
五分钟是什么概念?
整个初中部的半大子和姑娘们一到饭点就化身成为“掘饭武士”,黑压压的人群就像是大军压境一样冲向食堂。等他们这波人赶到的时候,买饭的人群差不多都已经排到饭堂门口了。
等真的吃到饭,那至少是二十分钟之后的事情了。菜也凉了,肉也没了,免费的汤都所剩无几了。
别的学生倒还好,范侠这个“天吃星”那是一刻都饿不得的。通常上午最后一节课才过了一半,他的屁|股就跟长了钉子一样坐不住了。上下前后来回挪动,嘴里止不住叫饿,宁北都被他骚扰到绝望了。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凭着挂在脖子上的“VIP卡”宁北不管是不是当值,每天中午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食堂,越过嗷嗷待哺的崽子们,走到窗口前,帮他和范侠好午饭。而范侠进了食堂也不用去排队了,直接占座然后等宁北把饭菜送来就行。
“哎,老大。‘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反正肠已断我就只能去闯祸。’(注释1)”
每到这个时候,范侠就会一把抱住宁北的肩膀,嘴里胡乱唱歌,作势要亲他,然后被宁北一把推开。
他一个基佬耳朵里可听不得这种话,哪怕是从中二病嘴里出来的。
“老大,我们要是分开的话,我的日子怕是真的不能过了……”
范侠嗦着筷子低声道。
赵景闻夹了一块鸭腿放进宁建国的碗里,继续道,“现在上海滩流行的就是各种洋装、皮包、皮带。日本的样子,欧洲的样子,尤其是模仿法国的、意大利的那些名牌,今天上架,明天不到就卖空了,这才是大买卖。旗袍……都是过时货了,没人买。”
“那,那赵叔叔你是拒绝了丁哲阳爸妈的提议了?”
宁北放下勺子,连忙问道。
这个提议他觉得不是一般的好,那简直就是好极了啊。
虽然这几年上海滩旗袍式微,但是他记得就在不久后的2000年,王家卫导演的作品《花样年华》上映。电影虽然讲述的是在香港发生的故事,但无处不透露着上海的风情。
剧中张曼玉整整换了二十多套旗袍,无不婷婷袅袅,摇曳多姿。当年就在上海掀起了一阵旗袍热,姑娘们把自家奶奶,外婆的衣柜开,翻箱倒柜地找“张曼玉同款”。
又过一年,上海召开APEC第九次领导人非正式会议。在最后一天的领导人合影的时候,这些来自世界各国的领导将会穿着绚烂的“唐装”合影。
那之后,整个上海,乃至全国掀起了一场复古热潮。
唐装,马褂,旗袍重新又走回大众的视野。
记得那一年的春节,区楼下的裁缝店生意简直要用“火爆”两个字来形容,店内店外挤满了带着绸缎衣料来找他做衣服的人。
那些衣料多是压箱底的老货色,开之后一股陈年樟脑丸的味道,多是从旧时的绸布店买的。
上海过去的三大绸布店,都是宁波人开设的,即宝大祥、协大祥、信大祥的所谓“大三祥”。
区裁缝店的师傅也是宁波人,多年不做中式衣服了,见到这些个老面料就像是遇到了十多年未见的老朋友。真丝贡缎,织锦缎,香云纱,素绉缎,法兰绒,轧别丁,手一触上去,就像是开了尘封多年的书册,走进了那段昳丽的时光。
现在是1998年的末尾,距离这两次复古热潮只有两年的时间了。若是现在就先人一步开始布局,到时候绝对可以赚得个盆满钵满。
更不要再过个二十年后,“民族风”、“汉服热”等“国潮势力”的大势崛起了。
赵叔叔现在就调转龙头,投身这片蓝海,还不怕赚不到钱,买不了房子么?
“我呢,也没直接拒绝他们。就要考虑考虑……”
赵景闻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个提议不怎么靠谱。
为了一帮日本人的需要特意去找厂子做旗袍生意,万一过几年这些鬼子口味变了,不喜欢了怎么办?岂不是要全部砸在手里了。
“我在广州那边找的几家做仿冒皮具的厂子,人家都已经给我出样了。从皮料,到五金件,防尘袋都是一比一的模仿,就算真的摆在旁边也那也是看不出两样的。现在上海也有做仿货的,连A货都算不上,更不要超A了。这个生意要是做大了……”
“那就要被人告了。”
宁北忍不住插嘴道。
“瞎,谁来告?”
赵景闻不以为意地笑了。
“人家厂家来告你呀。”
“外国人吃饱了撑的哦,我这才多大生意,值得他们漂洋过来找我麻烦?”
他摸了摸下巴,顿了顿又,“那我们不模仿皮包了……模仿鞋子吧。建国,这才是我们老本行。高档皮鞋卖得也不便宜。这样,你那个食堂现在也搞上正轨了,不用天天盯着。你来帮忙开模具,不定……”
“不定就一起被抓进去了。”
宁北这下是真的急了,放下碗筷走到宁建国身边,不住地摆手,“老爸,这个绝对不行。”
组织售假和参与制假——乖乖,赵叔叔一顿饭就吃出了两条罪名,还企图把他老爸这个大大的良民拉下水,绝对不可以!
“北你怎么了?今天你赵叔叔一句,你就驳一句,孩子不可以这样的。”
见到赵景闻面色有些不虞,宁建国瞪了儿子一眼,觉得他今天是有些过于没大没了。
“不是……我是觉得,丁哲阳爸爸妈妈他们既然那么多年在国外,眼界总归还是很开阔的。别看现在喜欢旗袍的人不多,不定过两年就开始流行了呢?”
宁北搜肠刮肚地开始组织词汇。
“不是有那一首歌么——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鲁迅先生不也过么——‘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
宁北舔了舔嘴唇,继续道,“再过几年,北京就要开奥运会了……”
“啊?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91年申奥咱们不是失败了么?2000年的奥运会是在澳大利亚开的吧。”
赵景闻和宁建国面面相觑。
完了,北京申奥成功好像是2001年的事情,我这是一不心泄露天机了!
宁北猛拍一下大腿。
“我是猜的……我觉得我们下回肯定能赢。而且绝对能举办一场让全世界都难以忘怀的精彩奥运。到时候前期宣传片,奥运会礼仪姐,颁奖嘉宾都穿什么——肯定是穿旗袍对不对!到时候旗袍肯定会流行。”
“2008年的事情……乖乖,建国,那时候我们都要几岁了?北和侠都大学毕业,不定都结婚了是吧?”
赵景闻双手环在胸前,觉得自己现在完全无法想象这两个家伙结婚生子的模样。
“北,你的事情都太久远了,叔叔是做本生意,不是国家发展还要制定五年十年计划,规划不到那么长远。”
赵景闻实事求是道。
“做仿品,来钱快。广东那边已经有完整的产业链了,我一季就做几个样子,赚的就是快钱。旗袍生意,拉的阵线太长了,布料,工人,设计师都要一个个去找。到时候万事俱备了,钱也投下去了,要是卖的不好,我得不偿失啊。”
“我一句吧。”
宁建国在旁边沉默地听了半天,终于开口发表意见了。
“我呢,不是生意人。哪怕现在承包了学校食堂,也是把自己当做一个工人,清清白白做事,踏踏实实干活的。”
宁建国这话半点不错。自从他承包了纺织学校的食堂后,不但饭菜的质量上升了一整个台阶,受到了全校师生的好评,价格反而比原来更降低了。
宁建国觉得来吃饭的都是老师和学生,一定要做到物美价廉,卫生干净,让他们吃的开心放心——和一中的破烂食堂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初中毕业后,就去了黑龙江当志愿兵。后来复员回到上海,被分到皮鞋厂。什么精工,什么模具我是一点都不懂的。都是我的老师傅把我一点点带出来的。”
“我师傅就过的一句话,我是一辈子都记得的——做生活(干活)就是做人,做人就是做生活。生活就是脸面,话的再好听,活做的不好,就是不要脸。但是做人和做生活,都是没有捷径的。”
赵景闻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宁北和范侠也齐齐地望着宁建国。
记忆里的父亲一直都是不多话的,和长袖善舞,能言善辩的赵景闻不同,他永远都在默默做事,就像是一头老黄牛,勤奋且沉默。
像现在这样得眉飞色舞,这是宁北“两世为人”都不曾见到过的。
“我们做模具工的,就是用人的血肉和机器磨合。我的师傅是‘八级钳工’,光靠着手感,可以把精钢磨具磨到一根头发丝的十六分之一的精度。我以前问过师傅,这靠什么?靠的是英国,美国进口的机器么?不是的,就是靠一个字——练。练到你的手,随便摸一张纸,你就可以准备测量到这张纸是多少微米,多少丝的厚度。”
“这种事情,是绝对走不了捷径的。做生活没有捷径,要走捷径最后就会丢脸,丢人……我想世界上的大道理应该都是相通的。没有做生活踏踏实实,做生意就可以瞎胡搞的道理……北,你爸爸讲的有道理么?”
宁建国看到他们三人一句话都不,各个都瞪大眼睛望着他,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我读书少,只有初中文凭,不会话,你们不要笑我哦。”
“建国,他们两个连初中文凭都没有,怎么会笑话侬呢?侬讲的太有道理了,太有水平了。”
赵景闻情难自禁地伸出两只爪子,想要去握宁建国的双手,被他一把开。
“咳……老爸的好。”
宁北干咳一声,举手鼓掌。
范侠也跟着呱唧了两下。
“那……这样吧。我明后天找个时间和丁凯他们夫妻再详谈一下。看看具体怎么布置……”
一想到之前在广州那边又是考察又是花钱样的,这些功夫都白费了,赵景闻心里还是觉得肉疼的。
不过宁建国都开口了,他自然是要当回事的。这事儿看来需要从长计议了。
见到宁建国如此表态,宁北深深地吸了口气,按下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坐回了饭桌旁。
他告诉自己,至少事情已经往好的方面发展了,不能操之过急,。
“不过到‘旗袍’哦。我们这些臭男人压根都不懂,还是需要找个专家去请教请教的。”
赵景闻着,忍不住又勾上了宁建国的肩膀。
“过节前,我要准备一份大礼,然后去建德里探望探望宁老太。见识见识她那个据价值好几条‘黄鱼’的红木大衣橱。”
见两个孩子又各自低头吃饭了,赵景闻突然把嘴贴到宁建国的耳边,用促狭的语调低声道,“主要是拜访一下丈母娘……”
话没完,就被宁建国狠狠地踩了一脚。
于是春节前夕,赵景闻带着大包包的年礼前往建德里。众人还不曾开口,倒是从宁老太嘴里听了一个重磅消息——
梅姑娘今年春节要回老家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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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
注释1:伊能静《如果没有你》
我也是写到这里才查到北京奥运会是2001年申请举办成功的。。。哇,20年了,真不敢相信。那时候我们还天天迎奥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