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懊悔
见唐臻突然呛水,身边又没有宫女伺候,叶庭轩赶紧掏出汗巾递给她擦脸。
王知县也吓了一跳,站起身来:“殿下是否无碍?”
“不妨事不妨事。”唐臻连连摆手。
方才王知县那义正辞严的表情实在太搞笑,她这才忍不住喷了,借着擦脸的机会拼命憋笑,免得令老头觉得丢脸。
她真是千想万想都没想到,白寒城不开路的原因竟是这个,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可是看老头言之凿凿,此事应当并非空穴来风,还是问清楚的好。
“王大人何出此言?”唐臻用汗巾挡着脸,拼命咬嘴唇,告诉自己这是古代,劳动人民很敬畏神灵,不可以用现世的眼光去看待,她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问道,“是因为曾遭遇过什么吗?”
王知县连连点头:“县志上都有记载,前面几任知县也曾试图开辟山路,但皆因种种原因被迫中断,有时候是接连狂风暴雨导致山洪爆发,土地被淹,有时候是地动山摇,致使房屋坍塌百姓受灾。”
“最离奇的一次,当时在任的知县刚刚备齐人手,正准备开山,谁知原本风和日丽的天气当即风云突变,天黑得如同黑夜,闪电大作,接着便是倾盆暴雨,下了足有三天三夜。据有人声称看到天上有巨大的阴影闪过,怀疑是神灵动怒,降下罪罚。”
“再后来,就没人敢要开山路的事了,大家都觉得这就是白寒城的命。要么出去找活路,要么就死在这里。事实上,下官也知道有不少人偷偷往外跑,但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怎么办?看着他们饿死在这大山里吗?”
旁边叶庭轩忍不住问道:“此后再没试过?”
“别提试,就连想一想都不行。”王知县苦笑道,“实在的,这里将会是下官最后任职的城镇,我也想做出些政绩来,算是给自己留个完满的收场。因此刚过完除夕,下官就想着再试试开山路。消息传出去,百姓们一股脑都跑来请愿,希望下官能消这个念头。看那阵势,要是下官一意孤行,必然会引发轩然大波。”
“下官只好跟大家解释,这只是一个念头,既然百姓们都不同意,那就算了。谁知这都不行,当夜狂风暴雨就又来了,三天四夜过去,地里麦苗死了大半。百姓们怨声载道,下官一时之间……都没脸解释。”王知县觑着唐臻的神情,试探道,“原本下官还在想,这多少也算是灾害,想写折子申请赈灾款,可惜折子递上去了,却迟迟没有回复。”
唐臻听着,笑不出来了。
原来这就是苏之湄的那次灾害,在这儿算是对上了。
可什么神灵动怒,她是真不信,即便穿越是真的——毕竟穿越时空啦,系统啦,也可以强行用科学道理来解释。
退一万步讲,如果系统就是这个空间的神,它们定然也不会乱来。
系统才是最遵守秩序的。
但很显然,目前的这个迷信思想对下一步的发展影响很大。
官员饱读诗书,不难沟通,最难沟通的就是那些百姓,现在普及唯物思想肯定来不及,连她自己都很难解释,为什么这里一开山就会出现天灾。
在唐臻看来,这就是巧合,可是这种理由没有人会信。
王知县见唐臻不话,自己找补道:“没回复也正常,毕竟白寒城得不起眼,大曜全境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城镇需要拨款。‘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们也不能靠赈灾款养活自己……”
“王大人莫急,这些情况本宫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这么严重。待本宫好好想想办法,再与大人商议。”唐臻道,“麻烦大人将县志借本宫一阅可好?”
王知县赶紧起身:“当然当然,殿下需要什么尽管提,下官一定尽力配合。”
“将来我们会常常见面,王大人不必拘礼。县志便着人送去典史衙吧,我与叶典史有事商谈,就不在此叨扰了。”
才坐了这么一会儿功夫,二堂门口时不时有跑来报信的衙役,看来这破城也有不少要忙碌的事,唐臻不想扰王知县办公,何况现在事情卡在这里,聊也聊不下去,不如回去赶紧想办法。
程衍留在二堂誊写方才的记录,只有叶庭轩陪着唐臻返回典史衙的办事房。
“你相信这是神灵降罪吗?”她问道。
叶庭轩摇摇头:“我不信。鬼神之太过缥缈,无人能够证实。若真是有神灵存在,他们又怎会忍心看此处百姓被困深山?”
“唔,你这个想法倒是比较有逻辑。”唐臻心想,若是百姓也能这么想就好办了。
进了办事房,护卫在门口守着,房内终于只剩他们两人,叶庭轩赶紧搬过椅子,摸摸椅面,发觉有些凉,便拉住唐臻的胳膊:“等等。”
罢他走去旁边柜子翻找了一通,发现里边有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桌布,取出来垫在椅子上,这才向唐臻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这是做什么?”唐臻坐下,确实觉得软和舒服,笑着问他。
阳光从窗户里映进来,照着叶典史的脸上,似乎映得他耳根发红:“我、我听女子这个时候,会、会畏寒……”
倒真是个贴心人儿啊,唐臻感慨,冲他弯了弯眼睛:“谢谢。”
“这是下官应该做的。”
啧,今日履了新,连称呼都改了。
唐臻本不想让他在自己面前如此谦卑,虽然做公主也做了一个多月,这种封建等级制她依旧无法适应。
人与人应当是平等的,只有道德上的优劣,不该有身份上的高低。
罢了,如今是在县衙里,要是被别人听到叶典史不分尊卑,指不定会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出去。
虽然叶庭轩不情愿,但若最后真能尚公主,叶家就要成为皇亲国戚,不免遭人嫉妒。联系到叶锋在军中的威名和地位,如果有什么人参他一本,这便是无妄之灾了。
叶庭轩觑着公主的表情,见她神色有些飘忽,便心翼翼地问:“殿下,今日身体是否……仍有不适?”
唐臻把自己从飘远的思绪中拉回来,听到对方有此一问,下意识地捂住腹:“无妨,只是有一点不舒服,比起昨日来算是九牛一毛,不碍事。”
接着很快有衙役送来了白寒城县志,厚厚一摞不知道多少本,据是近六十年的记录,是未曾纂修的原始版本。
唐臻饶有兴趣地拿来一本翻看,立刻被满眼竖排版的繁体字给搞得眼前一晕,而且古文标点符号太少,看着看着就看不懂了。
郁闷!老娘好歹也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到了古代竟成文盲了!
叶庭轩跟着衙役出去,不知道叮嘱了些什么事,片刻后才返回,见公主捧着一本县志双目发懵,偏头瞟了一眼,颇有些忍俊不禁。
殿下比起之前确实变化很大,但一捧起书本册子仍旧还是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样,也不知道她看西域书籍的时候是否也是这副神情。
但他并不好直,好在是知道唐臻要找的无非是开山路时所遭遇的怪奇事件,便也拿出另一本册子来翻查。
一时间,房中只余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叶庭轩翻了三四本,唐臻手里的那一本才翻到一半。
一是看古文看得费力,再是腹确实还有些隐隐作痛,整个人都不太舒服,她连精神都有些恍惚,脑子转来转去的全都是想着该怎么样破除迷信,宣传科学道理。
“这里有一例。”叶庭轩突然道。
唐臻迷迷糊糊:“嗯?”
叶庭轩卷起书册,目光盯着上面的文字:“四十年前,当时的知县曾经算开山,想从我们古苍山最薄之处出一条通道来,朝廷拨了款,白寒城百姓踊跃报名,都想尽快凿开通路。”
“谁知通道了个开头,先是狂风骤雨不断,接着就遭遇山体滑坡,工人死伤约三成,但就这样大家仍没有放弃,直到……直到后面突逢地动,堵住了外面的洞口,接着通道透水,所有人都淹死在里面,一个都没能出来。”
唐臻听后头皮发麻,浑身起满鸡皮疙瘩:“竟然如此惨烈……”
“自从那时起,天谴一就逐渐流传开来。”叶庭轩轻轻叹了口气,放下手里这一本,拿起另一本。
唐臻还在兀自发呆,心里不由想,如果自己硬要开山怎么办?虽不信鬼神,可以现在的科技条件,很难预测会遭遇什么灾难。
就算是为了当地百姓的福祉,她也不能拿人命去当垫脚石。
“殿下?”叶庭轩看她神不守舍,仍不住劝道,“你大病初愈,身上又、又不太舒服,还是先回府休息吧。”
唐臻茫然:“嗯?”
“这些册子看下来得需要不少时间,等回头我跟广泽翻阅之后,将涉及开山天谴的记录另行抄录下来再给你过目,可好?”
这倒是个好办法,毕竟他们看这些东西比自己快多了,理解得也准确。
于是唐臻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但回去休息是不可能休息的,她现在心里七上八下,怎么都不安稳。
“若是不想动,在此处闭目养神片刻也是好的。”
办事房内屏风后有一张榻,估计是方便典史值夜用的,可以让公主过去躺一会儿。
“不了,等程师爷拿过会议记录来,我签了字便先走吧。”唐臻看着书桌上另外几摞册子与档案,“你刚来上任,有很多东西要看,我不扰你了。”
叶庭轩点点头:“也好。”
他忍不住向窗外张望了一下,唐臻只当他在等程衍过来,便没有多问,也无意识地往窗外望去。
片刻后,她听叶庭轩开了口,语气却听起来很不确定:“殿下,方才……王知县的也不无道理,你真的……不考虑回京吗?”
先前王知县建议公主返京,他心中莫名生出一股不舍,听对方回答坚决不走,方才松了口气。
可是他随后想想,又觉得此处的确穷山恶水,公主以前锦绣堆里长大,一时吃苦是新鲜,进了城就大病一场,若是待久了,岂不更加遭罪?
“为何有此一问?”唐臻微微蹙眉。
叶庭轩没有看她的神情,目光低垂着,并未察觉到对方已经隐隐有些不满,坦诚道:“圣上只是一时之气,我看陛下并舍不得殿下过来受苦,百善孝为先,殿下尚未出阁,还是多陪伴陛下些时日为好。”
“况且……况且此处确实境况堪忧,殿下不宜久留,万一损伤千金之体,岂不令下官惶恐?相信现在独峪使臣也已经离开大曜,和亲之事殿下不必再担心了。”
“至于殿下心中牵挂之事,下官定将全力以赴为殿下完成,一日不能兑现承诺,便一日不返京!”
他心里十分紧张,越越觉得没有底气,越越觉得这并非自己真心所想,一席话得颠三倒四,而公主的沉默更令他慌乱起来,乃至完了话都不敢抬头看她。
“叶庭轩,看着我,话的时候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公主声音温和,却很冷淡,与以往大相径庭。
听了这个语气,叶庭轩的心突然揪了起来。
她明明才十八,比自己还两岁,为何近日来,总觉得她比自己要沉稳成熟许多?好像什么都很有道理似的。
简简单单一句话,也令他无地自容。
他缓缓抬头,对上公主疲惫的眼神,心中愈发难受,懊悔不迭。
“那番辞不过是用来搪塞王知县的,难道你听不出?相处了一路,难道你也觉得我仅仅是为了与父皇赌、为了躲避和亲才来这里?”唐臻叹了口气,“若真是那样,我去哪里不成,为何偏偏要来这白寒城?”
“对,起初离开的缘由确实是上述两点不假,但我所做的准备你也看到了,我所有的想法,也从未向你隐瞒过,即便如此还是要劝我回京——你真的厌恶我至此吗?”
叶庭轩心中大喊,不是的!我……我不厌恶你!一点也不!
可他却像是被什么魇住了,一时之间竟无法言语。
唐臻连着病了几天,现在身子不爽利,心情也不好,天谴之事更令她烦躁,叶庭轩的这番话就像是釜底抽薪,令她感觉像是一脚踩空了似的,顿时失了先前所有的耐心。
“叶庭轩,谁都可以劝我回京,唯有你不行。”她扶着圈椅扶手站起身,只感觉下腹一阵汹涌澎湃,熟悉的坠痛感袭来,整个人躁得难受,堵在心口的情绪也便肆无忌惮地宣泄了出来,“不谈我们表面上这层糊弄人的关系,在心里,我视你为好友,与你谈抱负、谈责任、谈未来,没想到你竟从未懂过我。我真的很失望!”
她语气不重,却像一把尖刀扎进了叶庭轩的心窝,令他无比痛彻心扉,后悔方才丢了魂儿,竟然了那样的话!
他……他明明只是心疼她,不想她再遭罪罢了,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笃笃笃”,敲门声传来,两人循声望去,见是笑容满面的程衍。
“抱歉,誊写耽误了些时间,让殿下久等了。”他走到桌边,将三份记录并排摆在桌面上,“请公主过目。”
左右今日都没有谈出个子丑寅卯来,没什么权责需要明确,唐臻无心仔细翻看,拿起架子上的毛笔,想写字却发觉砚台里是干的,又将笔扔在一边,在桌上那堆文房四宝里翻找。
叶庭轩看出她心中有火,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垂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程衍是个机灵的,赶忙道:“殿下莫急,我替殿下研墨。”
“不用了。”唐臻翻开了一盒印泥,右手前三指沾了沾,在会议记录上全部按下了手印,“先这样吧,下次我记着带印鉴。我先走了,你们忙。”
她撂下这话,谁都没看,转身出了门,门口守着的两个护卫立刻跟上。
程衍连忙道:“殿下慢走!”
叶庭轩不出话来,木头桩子似地跟到门口,傻傻地望着他们。
护卫身形高大,把娇的唐臻挡得严严实实,叶典史连公主的背影都看不到,眼睛里是无法言明的懊悔与不舍。
一名衙役跑着过来,将手里的东西双手奉上:“叶典史,的方才先去找王夫人借了汤婆子,接着才折返回来烧水,耽误了些时间,不好意思哈。”
“没关系,不用了。”叶庭轩声音微哑,疲惫地摆摆手,“拿去还给王夫人吧。”
衙役愣了愣,“哦”了一声,悻悻离去。
程衍虽不知事情全貌,但看见汤婆子,也明白叶庭轩用意所在,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的傻兄弟哟。
作者有话要:
一丢丢摩擦,很快好,退一进二那种。
俩人都是懂事的人,此后也不太会因为误会啊任性啊瞎折腾,基本感情线都会是甜的。
但情绪嘛,是人都会有,这才需要相互体谅和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