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五 情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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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聚丰楼里忙活的御厨们还没回来,社学前后院都一片寂静,只有一个看门人在大门后头瞌睡。

    程衍没有吵醒他,冲苏之湄比了个“嘘”的手势,两个人悄么声地进去,缓缓将大门掩上,迈着碎步往先生的书斋跑去。

    进了门,程衍摸出门边的火折子吹燃,点亮了书桌上的蜡烛,这房间一点点地明亮起来,他才揭下面纱,喘了口气。

    “为什么不要吵醒看门的?”苏之湄笑吟吟地看着他,故意问。

    “让他看见我这副模样?”程衍悻悻道,“可算了吧!保准明天全社学都知道了。”

    苏之湄凑近他,细细量:“可你真的好看啊,就算扮成女子也很好看,只要不话,别人肯定发现不了。”

    没有浓妆艳抹,鼻梁高挺,眉清目秀,素着一张脸很漂亮,也没有扭捏作态。

    “少来。”程衍推着她的肩膀让她后退了几步,“我先把衣服换了再给你拿话本。”

    苏之湄一把拉住他,央求道:“别嘛,好看,让我多看一会儿,等你走的时候再换不就行了?”

    程衍:“……”

    “你这丫头爱好也太特别了吧?”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袄裙,怎么也没觉出他穿着哪里好看,“不觉得怪吗?”

    “不怪不怪,好看就行。”苏之湄满脸欣赏之色,上下量。

    程衍见她眼里全是喜欢,自己心里也欢蹦乱跳的,便也不想换了,在书桌上翻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给她:“喏,只有第一回,收货吧。”

    “有一回就够啦,程师爷辛苦啦!”苏之湄嘴甜得像是抹了蜜,迫不及待翻开,里面的字写得很大,每页也没有几行,还配有白描的插图,看上去像是两个男子在掐架。

    她一目十行浏览过,有好些字不认得,着急地问程衍:“这都讲的什么呀?两人为何了起来?他俩是一对吗?”

    程衍看她着急,着实忍俊不禁,他把苏之湄按在藤椅上,从她手中拿回册子,靠在书桌边道:“我先给你讲一讲。”

    “快讲快讲!”苏之湄激动不已,搓着手,“要是来壶茶就好了。”

    程衍:“……”

    我看还缺盘瓜子吧!

    “里面的主人公是一名皇子,你看到与他掐架的那位,曾经是他的挚友。”他把册子一卷,看着苏之湄的眼睛,娓娓道来,“皇子与挚友从一起长大,慢慢他发现自己对对方不是纯粹的兄弟情,而是断袖之情。而他的挚友似乎有所察觉,但并没有躲避他,对他也有不一般的情意。”

    苏之湄意外地瞪大眼睛:“那为何两人起来了?这位挚友不是另一个主角吗?”

    “当然不是,哪有那么简单,你听我慢慢讲。”看着丫头满脸期待,程衍心里就像有猫爪子在挠似的,痒痒的,却又很熨帖,他缓声道,“随着皇子不受皇帝待见,他的二哥慢慢得势,或许是太子之位的不二传人,那位挚友也突然变得冷淡,乃至于有一天,皇子发现,自己落得现在这个下场,是他的挚友与二哥筹谋的结果。”

    “啊!好可怜!这不是众叛亲离吗?还被自己喜欢的人背叛。你是不是太狠了!”

    程衍淡淡地笑:“是男人就该被历练,当然要折磨他。”

    “也对,继续,继续~”

    “皇子得知真相后,就约了挚友见面,挚友选择了一处山崖。当时怒不可遏的皇子并没有发觉这里很危险,因为他即便愤怒,也没有想过这位挚友会要了自己的命。”

    “见面之后,两人果然吵了起来,皇子性情本就暴躁,着着就和挚友成一团。而他的挚友知道他腿上一处有伤,故意攻击那处,趁他没有反抗能力的时候,一脚将他踹下了山崖!”

    苏之湄揪心道:“啊!不会吧,开头就死了?是不是被挂在树上了?”

    “自然不是,皇子确实坠了崖,摔得粉身碎骨。而挚友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外人只当这位皇子痛失太子之位,伤心过度,服食过多五石散,发狂跑到山上去,失足跌落山崖。”

    “啧,太惨太惨!快让他复活!”

    程衍见她被自己编织出来的情节带着走,心里很有成就感,继续道:“就在皇子跌落的地方,草丛里,有一颗大石块一般大的蛋突然动了动,接着有一股银色光晕渐渐包裹住了皇子的尸体,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皇子当时死透了,更加不清楚这个情况。”

    “然而不久后,皇子突然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好端端地躺在一棵树下,怀里有一只兽依偎着他睡得正香。皇子奇怪极了,因为生前的种种他都记得很清楚,也记得自己从悬崖上摔下来粉身碎骨的痛苦,可为什么,他又活了?”

    “他看到胸口的兽,认不出来这是什么,皮毛雪白,很像兔子,却又不完全像。但兽不会话,无法解释,皇子只当是它是个神兽,救了自己的性命,便抱着它离开,返回了城中自己的府邸。”

    “谁知他到家之后,才明白一切——原来他不仅仅是复活,还回到了三年前!”

    苏之湄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哇!三年前!那是什么时候?”

    “是他刚知道自己对那挚友有断袖之情的时候。”程衍微笑道,“但这一次,他可不会再相信对方了。”

    苏之湄迫不及待:“那后来呢?!他是不是要报仇?他的爱人又会是谁啊?!”

    程衍清了清嗓子:“且听下回分解。”

    “啊……要等多久?”丫头满脸失望。

    程衍凑近她的脸,忍不住捏捏她的鼻尖:“等你把这一回里的所有字都学会,就给你下一回。”

    苏之湄完全没有在意他这“逾矩”的举动,立刻道:“那你可快点吧!我两天就能全学会!”

    “好啊,拭目以待!”程衍道,“过来,我逐字逐句念一遍给你。”

    他把册子平摊在桌上,苏之湄凑过来,两人一起低头看,谁知此时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程衍当即吹灭了烛火,拉着她蹲了下去!

    苏之湄:“……”

    “你干什么?”她疑惑道。

    程衍当即捂住了她的嘴,压低声音道:“嘘,声点!我可不想让看门的看见我这副模样。”

    脚步声近了,程衍表情更加警惕,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松开了捂着苏之湄的手。

    苏之湄还从未与他挨得这么近,觉得此刻程师爷身上的熏香味儿真好闻,淡淡的,却又莫名让人意乱情迷。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模模糊糊的影子,在这微弱的光线中,落在苏之湄眼中的程衍也显得愈发好看,侧脸线条是属于青年男子的凌厉,山峦起伏般深刻而俊美,哪怕他现在是女子装扮,却一点也不显得阴柔,而是散发出一种奇怪的美感。

    虽然奇怪,但就是好看。

    此刻他目光炯炯地盯着窗外,像一只警惕的兽,明明两人此刻并没有什么危险,苏之湄却莫名觉得有很强烈的安全感。

    程衍注意力集中的时候,双唇抿得紧紧的,脸上的肌肉微微紧绷,苏之湄看着,下意识地就想去掐他的脸,手刚伸出去,就被人握住了。

    “别闹……”程师爷下意识捉住她的手,很快松开。

    窗外面传来看门人的嘀咕:“咦,方才好像是亮了灯,怎么又黑了?”

    “他不会进来吧?”苏之湄声问。

    程衍拖着她钻进了书桌下面,用桌布挡好:“但愿不会。”

    原本的月光也不见了,黑黢黢的方寸之地,两人呼吸相闻,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门口响起了看门人的脚步声,“吱哟”一声,门被推开了。

    这次程衍握着苏之湄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一听门开了,下意识地握得更紧。

    他的手指上有常年握笔磨出来的薄茧,苏之湄努力地在黑暗中捕捉他的影像,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那茧子,很快也被对方扣住手指镇压。

    看门人往房间里走了两步,没有发觉什么端倪,想着这屋里也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偷,怪自己大惊怪,摇了摇头转身出去,仔细把门带上。

    听到对方出门的声音,程衍才松了口气,险些一世英名一朝断送,真是紧张。

    苏之湄倒没有紧张,在她目光逐渐适应黑暗后,撞上程衍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才陡然开始心跳过速。

    怎么回事,为什么心跳得这么厉害?

    程衍刚缓过神,看到苏之湄定定地盯着自己,突然起了逗弄的心思,缓缓凑过去看着她的眼睛,用气声道:“这间屋以前死过人,你知道吗?”

    苏之湄完全没听进他在什么,目光落在他一张一合的嘴唇上,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却莫名令人心里痒痒。

    真是奇怪。

    “听月圆之夜,鬼魂不敢出来,压抑了一晚上,在今夜就要彻底出来玩个痛快,心唔——”

    程衍话没完,对面的人突然动了,抱住他的脑袋,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啄,把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顺便偷走了他的心跳和大脑。

    周遭的空气顿时变得稀薄,程师爷浑身僵直,苏捕快热血沸腾。

    读书人的嘴巴,好软。

    这就是亲嘴吗?好喜欢。

    想再亲一下。

    看见程衍整个人都懵掉了的模样,苏之湄有一种奸计得逞的快感,她像个话本里的登徒子,抬手摸了摸程衍的下颌,想要再度偷袭,不料却被人猛地扑倒,双手被按在了地上。

    噫,读书人的力气,也不。

    “是不是不正经的话本看多了?礼数呢?!”程衍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目光灵动的少女,咬牙切齿地,“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方寸之地,程衍也是血气方刚的男子,面对一个有好感的女孩,很难做到心如止水,即便方才注意力全在别处,但是看门人走了,他立刻就注意到了目前这个旖旎的气氛。

    饱读诗书还是有用的,至少能控制住他心中咆哮着想要出笼的野兽。可是随着苏之湄这轻轻一吻,关着野兽的笼子顿时化于无形,只剩一根轻飘无力的麻绳将它拴在柱子上。

    什么礼义廉耻都摇摇欲坠。

    苏之湄坦然地仰头看他:“人才不会跟着话本学坏,我本来就是这样的。想亲便亲了,你一个大男人,还怕这个不成?”

    “为何想亲我?”程衍下意识地想要凑近她,看清楚她的脸,不放过她的每一个表情,声音低哑地问,“喜欢我?”

    “自然。程师爷也是喜欢我的吧?”苏之湄眨了眨眼睛,终于把心中的问题问了出来。

    若不喜欢,为何对我这么好?对我这么好,定是喜欢。

    如果相互喜欢,亲一下也没什么问题吧?

    程衍被她这茫然又显得很理直气壮的模样逗乐了,轻笑几声:“你倒是自信。”

    “如果我猜错了,那我给你道歉。”丫头语调低落,“我亲了喜欢的人,不赔不赚吧。”

    她挣脱程衍的束缚坐了起来,满脸不高兴地想往桌子外面钻,谁知手腕又被人抓住一拉,转身落入了程衍的怀里。

    程衍靠着桌腿,笑吟吟地揽着她:“我还没回答,做什么又要擅自揣摩?”

    “那你啊!”少女扬起脸,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自然是喜欢的。”程衍将她拥进怀中,克制着自己过分激动的心情,轻声道,“阿湄,我还从未这样喜欢一个人,你是第一个。”

    苏之湄趴在他的肩膀上,吃吃地笑:“我就知道!你肯定逃不过我的手掌心。”

    “嗯,逃不过。”程衍轻轻吻了吻她的鬓角,“也不想逃。”

    苏之湄挣脱他的怀抱,脸对脸地看他,眼睛里全是跃跃欲试的光,再度出其不意地啄了啄他的唇角,随后得意洋洋看着他笑,像是在给属于自己的人盖个印记。

    这一啄,彻底烧断了程衍心中拴着猛兽的绳子,他扣住苏之湄的后脑,重重地吻上了她的唇。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在眼前,在心尖,在往后余生里。

    作者有话要:

    叶这么惨,让师爷甜一甜吧。同时也让叶和臻臻喘口气,下章再出场~

    叶庭轩:主角光环误我!令我平白遭受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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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出自《诗经·蒹葭》

    第三卷:烘春桃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