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二醒悟
叶庭轩把唐臻送到了女牢外。
他很想陪着唐臻去跟那个大当家谈判,但无奈事情繁忙,加上方才走开了一会儿,现在许多人都等着要跟他汇报情况,他还得去跟王知县议事,确实走不开。
唐臻便推他走:“你忙你的,我去见她,两个女人更好沟通。”
“臻臻,山匪巧舌如簧,你千万别太过相信她。”叶庭轩不放心地叮嘱道,“你一心想劝他们走上正路,但他们野惯了,未必愿意被人管束。我怕你被她欺骗。”
唐臻笑道:“知道啦,你放心吧。若她死不悔改,我也懒得费口舌。”
“嗯,别谈太久。”叶庭轩临走前,叮嘱旁边的衙役,“护好殿下,如果那人口出恶言,就把殿下带出来,莫要让她污了耳朵。”
两名衙役立刻拱手:“是!”
唐臻冲他甜甜地笑了笑,福了一福:“相公慢走!”
叶庭轩:“……”
要不是有人在,真想把她抓过来使劲亲!
地震使得女牢这边屋瓦皆碎,屋顶上露了一个两尺左右的窟窿,县衙目前人手都在外面跑,一时顾不上修葺,只好先用篷布在外面盖了盖,左右现在气温不低,有个洞还能通风。
这会儿篷布被风吹起,一个衙役抬了梯子过来,准备爬上去紧固。
剩下的一个衙役和两个狱卒跟着唐臻进了女牢,两个搬桌子,一个搬椅子,嘁哩喀喳地扰乱了这里原有的安静。
女牢里只有大当家一个犯人,她被关在头顶屋瓦完好的一间牢房里,正靠在墙角闭目养神。
被这声音吵得不耐烦,她撩起眼皮看过来,一眼便看见了身穿淡青色袄裙的唐臻。
她勾起唇角轻笑了一声,兀自轻轻摇了摇头。
唐臻坐在牢房门外已经摆好的椅子上,端详着大当家。
看来已经有人帮她医治过了,头上的伤被白布条包裹着,微微渗出了一些血迹,身上也已经换了囚衣,脸也擦干净了,清清爽爽的看着状态还不错。
应该是阿湄做的,这丫头虽然讨厌这个大当家,但做事很是周到。
唐臻还没开口,大当家先吭了声,没前没后地直接问:“县衙里安排女捕快,是你的主意?”
“嗯?”没想到是这个问题,唐臻一怔,点了点头,“是啊。”
“为何要这么做?”
“若捕快衙役都是男子,女囚太容易被侵犯了,女子应当由女子来看守。只不过现在能愿意出来做狱卒、衙役的女子还是太少,将来我会想办法再扩充一些。”
大当家沉默片刻,没什么,只是心里想起了以前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唐臻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准备开始自己的谈话。
“大当家,我心里想的什么您也清楚,我就不再赘述了,今天来就想等你拿个主意。”她缓声道,“山匪肯定是不能再做,如果诸位不肯靠自己的双手过活,那就只能将大家按律法办。哪条路好走,您自己心里清楚。”
大当家面露不解:“叶夫人,你为何执意要让我们跟你种咖啡树?我们的死活,与你何干?”
被问到这么一句,唐臻也愣了。
难怪对方不愿配合,自己这个想法实在太过想当然,对他们这帮匪徒而言,美好得过于不真实。
这些见惯了人间丑恶的人,自然不会相信。
“来很简单,因为惩罚并不是目的,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才是目的。一旦大家生活幸福,人人有尊严,谁还会去作奸犯科?”唐臻语气坚定,“或许你不信,我就是这么想的。”
大当家嗤笑一声:“所有人?你这口气未免也太大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皇后娘娘,心怀天下苍生。”
唐臻:“……”
听着话是有点大,但道理总没错吧,普通人就不能有这样的抱负吗?
“难道你愿意被问罪,然后被流放?”她百思不得其解,她觉得自己给对方的明明是一条最好的路,为何大当家就是不肯答应。
大当家沉默,片刻后才道:“叶夫人,你应该念过书,知道一句话,叫‘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过惯了自由日子的人、整天不劳而获的人,一时间如何心甘情愿靠种地过活?”
她语调低沉,可这番话却突然惊醒了唐臻。
唉!是自己太自以为是了!
要不然现世有劳动改造呢?犯了过错的人,先要用规矩约束,让他习惯于规矩,才能慢慢适应正常的生活。
而自己试图将山匪瞬间变良民,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我不愿意答应你,是因为我了解这帮兄弟的秉性,他们不可能老老实实跟你种什么咖啡树。”大当家缓缓道,“即便答应也是假的,想骗你放他们离开罢了。”
“除非你派人把咖啡庄园团团围住,派高手看管,或许这样才能让他们在里头干活,但这也绝非出于自愿,他们只会想尽一切办法逃跑。”
唐臻心道,这他娘的就是劳动改造啊!
话到这儿,她也不需要大当家再什么,心下已经明了,劝山匪改头换面勤劳致富,这种方法完全行不通。
既然这样,她也没有必要再强迫对方,所有的人只能交由叶庭轩,按大曜律法处置。
不过,大当家能跟她这番话,已经算是掏心掏肺了,而且从昨日相遇之后,唐臻就觉得她并不像是普通山匪,话有理有据,不像是粗人,听她方才引用的那句话,至少也是念过书的。
那她是怎么成为了大当家呢?
手下那一窝男人,是怎么心甘情愿听从一个女人的号令?
或许是前任大当家的遗孀?
想到这里,唐臻好奇地问:“大当家,我可以问问你是为何来做山匪、又为何成为当家,还能把手下那帮人管得服服帖帖的吗?”
“呵,叶夫人定是生于富贵之家,跟我们这样的人话还这么客气。”大当家冷笑道,“这有什么不能问的,就算你不问,叶典史也会让人把我祖宗三代都扒出来。”
唐臻:“……”
呐,好吧,你得都对。
“我本姓秦,名慕青,家中门户,也确实念过几年书。我男人是原本的大当家,姓丁名栾,原是武林中人,后被栽赃陷害,与人结下仇怨后无处躲藏,才来了这白寒城的匪帮。”
“而我当年家中突逢变故,家破人亡,只剩下我一个人,被当时的山匪头子劫掠上了桐影山,要抢我做压寨夫人。当时我先夫才落草不久,本就看不过那些人的做派,正准备想办法离开,谁知就撞见了我被山匪头子强迫。”
“他本就功夫极高,当下便出手将山匪头子诛杀,同时也服了剩下的人,大家纷纷视他为当家,他思考许久,决定留下,一来可以藏身,二来身为当家,还可以约束这帮人。而我,本就无处可去,暂时留在山上,想要拜他为师,学拳脚剑法,渐渐与他产生了感情。”
大当家到这里,唇边绽放了一个幸福的微笑:“没想到最后还真成了‘压寨夫人’。”
看着她的笑容,唐臻完全能够想象到,当时大当家夫妻二人之间多么的恩爱,才能令人在多年后想起往事的时候,还能露出这样少女怀春般的笑容。
“那他后来……”是怎么去世的?
大当家叹了口气:“白寒城此地不知道怎么回事,如同遭遇天谴,经常爆发一些灾害,几年前连降大雨,导致我们当时的院子遭遇泥石流,那夜的情况比昨夜还可怕,是我先夫凭一己之力,救出了大多数的兄弟,而他,却……”
“我们做匪的人,最讲义气,所有的兄弟领了我先夫的救命之恩,便奉我为大当家,表示要听从我的号令。”大当家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我当时痛不欲生,本想随他而去,有一日却梦到他,他让我好好活着,要像他那样,约束好现在的手下。”
明白了,唐臻终于明白,为何这帮山匪实际上很少作乱,是因为不管丁栾还是秦慕青,都在有意管着他们。
但管又不能管得太严,以免过犹不及,只能偶尔松松手,保证大家能过活。于是在这两人管束的十余年间,山匪们也被管懒了,得过且过,是以也不怎么闹事。
“我与这些兄弟相处了十多年,彼此都像亲人一般,自然是不愿见他们被官府捉拿。”大当家淡淡道,“可我也知道,这种平静的情况维持不了多久。他们是顾念我先夫的救命之恩,因此老人儿还能听我的话,但新来的……越发不服管束。”
“烧你的咖啡苑、在河边偷袭你的事我是后来才知道,到他们把你掳上山,我更加觉得事情不妙——但此事也是一个契机,他们早晚会犯更大的事,不如就凑这个机会,被官府捉拿,以免变成白寒城的隐患。”
“做坏事的人,始终要付出代价。叶夫人,这个道理我懂。”
从女牢里出来,天已经彻底黑了,这是地震之后的第一个平静的夜晚。
天空就像深蓝的缎子,星星则像被钉在上面的钻石,璀璨而绚烂,令人心生感慨,一如现在唐臻的心情。
听大当家完,她就像看完了一段《感动大曜》的纪录片,丁栾与秦慕青夫妇俩做的这事,虽然是不合律法,但他们搭上一辈子的幸福,总算在律法和人情之间选择了一条折中之路。
尽管这个方法并不可取,但对他们来,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臻臻!”
唐臻站在监狱院子里,仰头看着天发愣,叶庭轩匆匆过来看到这一幕,担心坏了,几步跑到她面前,将她拥进怀中。
“怎么待了这么久?”他不放心地捧起唐臻的脸,观察她的神情,“她没什么难听的吧?”
唐臻笑着摇摇头:“没有,子昂,我听了大当家的事,心里很感动。”
“感动?”叶庭轩微微蹙眉,满脸都写着“你莫不是被她驴了”。
“嗯,边走边。”
监狱离典史衙不算远,好在这事也不复杂,唐臻三言两语便完了,叶庭轩也陷入了沉默。
这秦慕青的话,找旁人佐证一下便知真假,包括丁栾其人其事,也是能够听出来的,秦慕青没必要谎话。
而且叶庭轩也相信唐臻的判断,这位大当家,确实不是什么坏人。
更令他欣喜的是,臻臻终于放下了要劝山匪勤劳致富的想法。
若是被逼为匪,那还有转圜的余地,可这些人分明是自愿为匪,要他们每日辛苦劳作、等待丰收,那简直不可能。
“既然不招安,你算怎么处理?”他仍是要问唐臻的意见。
唐臻想了想:“辛苦你分别审问他们,那些新来的、不服管束的,尤其是之前放火、放箭又掳人的,该法办法办,但像秦慕青及她口中比较安分守己的老人儿,若是愿意过安定日子,可以留下来观察一下,若是悔改之意出自真心,自然还是引导他们向善的好。”
“好,此事我会跟王大人商议后再决定。”
进了办事房之后,叶庭轩把门一关,抱着唐臻就吻了下去。
唐臻刚听了一个美好的爱情故事,心中正甜,便也仰头尽情回应着对方的热情。
只是吻着吻着,唐臻忽然觉得不对劲,怀里这个叶典史,怎么顺着她的嘴滑下去了?!
“哎——”
她可托不住一个男子,“咣”一声,叶庭轩压着唐臻,倒在了地上。
“子昂……哎哟!”
程衍和苏之湄推门进来,看到这一幕,师爷眼疾手快,拿扇子挡住了苏之湄的眼睛:“非礼勿视!”
苏之湄乐了,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推开程衍的扇子:“臻姐姐,你们……你们也太猴急了吧!”
唐臻生无可恋地从叶庭轩身下伸出手,对他们招了招:“快来,子昂晕倒了!”
作者有话要:
叶同学后脑勺还有个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