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多年前的疑问
封睿久久凝视着他,本不该相信这荒谬至极的什么十六年之约, 可不知道为什么, 他心里竟隐约有点恍惚, 就点了点头:“好, 我答应你。十六年后, 无论你在哪里, 天涯海角, 还是绝情谷底,我都会找到你,问一问今天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邱明泉轻轻折叠好封睿的真丝手帕, 交还给了他:“你的手帕。”
“脏了,你洗好了再还我。”封睿淡淡道。
邱明泉忽然轻笑了起来, 某个校园里的记忆片段在心里浮起来, 在这一瞬间叫他识破了眼前这人的心机。
他摇了摇头, 亲手将手帕塞进了封睿胸前的衬衫口袋:“曾经有个朋友告诉我过一个恋爱忠告,他钱钟书过,男女之间不要借东西,省得一来二去多了几次接触的机会。我想男人间也一样。”
他向封睿挥了挥手, 转身而去的时候,温润脸上映着月亮的微光,仿佛最好的玉石一样:“再见。”
……
生活好像就此尘埃落定了些,自从那个看似平静又旖旎的交谊舞之夜后, 邱明泉的生活中, 的确没有了封睿过于逼迫的踪迹。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那句“不做恋人只做朋友”的底线真的限制住了,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封睿出现在他视野中的频率,维持了一种极为微妙的状态。
似乎没有紧迫盯人,也没有什么热烈表白,但是却又无处不在。
家电行业的供销会上,邱氏百货的偶然巡视时,和韩立一起出差到外地的科技博览会现场,甚至校园的某些学术交流会上……这位相貌英俊、谈吐不凡、身价万千的年轻总裁总是时不时地出现在邱明泉的面前,因为各种巧合而偶遇,又彬彬有礼,进退有度,叫人挑不出来任何逾矩和冒犯。
邱明泉也终于无奈地接受了这种现状。
——还能怎么样呢?难道禁止他出现在自己身边五十米之内?纵然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的视线就像是时刻等待出击的猛兽叫人如芒在背,你也没办法现在就过去扑杀吧?
……
时间慢也慢,快也快,一年时间匆匆而过,1998年的初夏到了。
在这个特殊的年份,邱明泉和封睿一直在为一件事准备着。
身为一个重生者,很多事他们都提前知道,自然可以提前布局,运筹帷幄,巧妙地利用历史轨迹,在改变自己命运的同时,有时候也悄悄改变了一点微历史的进程。
他们挽救过江湾体育场的踩踏事件,他们改变过南圳市的新股发行具体政策,他们悄悄将原属于北经开的数亿元认购证转移进封家的口袋,他们甚至冒险改变了327国债事件的最终结局,更改变了前世姐姐孤单一生和向城入狱的悲惨命运。……
而现在,面临着1998年即将到来的这场巨大洪灾,他们又该怎么做?
别是封睿,就算是对世事了解甚少的邱明泉,脑海里关于这一年的特大洪水也是记忆深刻的。
电视里、新闻里,到处都是相关的报道,牵动了所有人的心绪和牵挂,更整整持续了整个夏秋。
受灾最重的有江西、湖南、湖北、黑龙江四省,全国绝大多数省份都无幸免,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洪涝灾害,具体的数据封睿已经记不清了,但是他起码记得,这一年的受灾面积是以亿亩为单位的,受灾人口也同样有几亿人!
死亡人数、倒塌房屋、参与抢险救灾的总人数都达到了一个恐怖的数字,最后的直接经济损失假如他没记错的话,更是高达千亿级别以上!……
不同于新股发行或者327国债这种人祸,那种事提前预警都有迹可循,也能服做决策的人。
可现在是天灾!提前预警天灾显然毫无意义的,更没有依据,什么都会被人当成神婆,也不会有任何人会当真。
而最糟糕的,是就算你事先知道一切,也完全无法抗衡。
那是天上倒下来的倾盆大雨,那是建国几十年来的罕有灾害天气。那是需要举国万众一心对抗的艰难时刻,更是任何人无法改变的悲情历史。
他们能做的,也只剩下了一件事。
从上半年开始,经过和封睿详细的仔细斟酌后,邱明泉他们已经悄悄地开始做了无数没人知道的准备。
于公于私,无论是本心还是悲悯,这都是他们能够做到的最大善意。
……
“老板,您叫我采购的那些物资,都全部到位了。”张峰松的声音在电话里传来,心翼翼的,“厂家已经连着几个月都在加班,数量上在近期均已完成了,只等我们要求就立刻可以送货。”
邱明泉一边接电话,一边往明乐家电的总部走:“好,你告诉他们先放在仓库里,我们随时可能要求他们发货。对了,发货的运送公司指定顺达,记住。”
张峰松赶紧应承:“明白明白,老板您上次交代过。”
合上电话,张峰松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心里浮起了一股极其怪异的感觉。
这几个月来,邱老板一直暗地里交代他一件事,那就是由他经手采购了许多奇怪的物资,这些物资的种类林林总总,不仅并非超市所需,而且奇怪的是,邱总一直只要求厂家全力生产,却不要求发货。
最诡异的是,这些物资的总量,太大了!
邱总一再交代过,不要随意向别人透露这些订单的存在,他知道这是老板信任自己,当然一直守口如瓶,可是越到现在,他就越来越惊心。
成千上万的帐篷、简易生活用品、基本的急救包、保质期长的各种大量方便食品,而且一定要挑选知名厂家,保证质量绝没有问题。……
几种也就罢了,现在经过他手采购的这些东西,总额已经渐渐累积到了一个可怕的数额,初步算算,已经上亿了!
这是要干什么?难道老板私下找了什么外贸生意,要出口吗?可假如是这样,为什么囤积着不发货,甚至有的厂家因为仓库有限,邱老板还另外付钱,自掏腰包付了滞留在对方仓库的保管费和仓库租金?!……
假如还没找到下家就这样大量囤货,这不是太没有规划、太冒险了吗?
可是疑惑归疑惑,张峰松毕竟是跟着邱明泉多年的最信得过的人之一,他忠实地执行了邱明泉的交代,而且口风异常严实。
除了他一个人,邱明泉身边的任何人都不知道,在这半年的慢慢筹划和准备下,他们手中预定生产、订好产粮的各种物资,已经到了一个惊人的总量。
“比起天灾最终造成的总损失,这当然只是九牛一毛。”封睿感慨着,“可是也只能这样了,人力有穷时,我们也无可奈何。”
邱明泉点点头:“是,但求于心无愧就好。”
他们只是重生,不是重生成了救世主。
正在心里交谈着,邱明泉已经走到了明乐家电总部的办公区。
时间是下午三四点,外面本就天气阴沉,到了五六月以来,天气一直阴雨,这一刻忽然外面一个炸雷,从走廊尽头的透明窗户里闪过。
密集的雨点开始毫无征兆地砸下来,邱明泉望了一眼远处那黑如墨色的云层,心里的重压更甚。
这些天来,全国各地的雨已经越下越大,毫无停下的意思,东申市处在长江的入海口,越来越汹涌的江水,也会最终汇总到这里,累计承压。
他刚一露面,财务部的郑部长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神色有点怪异。
这位副总是常来视察的,明乐家电总部的员工们早已经习惯了,特别是今天这种程总外出出差时,邱总来替代他解决日常事务,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惯例。
“邱总,今天有件事。”郑部长困惑地道,“我们租的这两层写字楼的东家来人了,是要重新谈一下租金的问题,还指定要和能做主的人谈。您看,程总也不在家——”
这附近的地价早已经火箭式上涨,租金也水涨船高,他们财务部做预算时也早已对即将到期的写字楼租金做了预估,可是这么偌大的产业,一般的涨价哪有地主亲自上门谈的道理?
难道这是要狮子大张口,涨到天上去吗?
邱明泉一怔,心里更是浮起了某种古怪的感觉。
这栋写字楼的东家,那不是封家吗?这片土地可是他亲手帮着封云海买下来的!
果然,这古怪的感觉在跨入招待客人的会议室时,得到了验证。
一个挺拔安静的背影在落地窗前立着,外面瓢泼大雨在紧闭的玻璃上,流下来串串水线,室内因为昏暗天色开了满室的灯,映照在他身上,和外面的阴暗形成鲜明对比。
剪裁讲究的米色西服衬托得他肩膀笔直、腰身劲瘦,半侧的面庞轮廓英朗逼人,整个画面不需修饰,直接拍下就能拿去放上任何时尚杂志的封面。
听见门响,那人转过脸,看向邱明泉时,远远地颔首微微一笑。
邱明泉轻轻吸了口气,用眼神示意郑部长出去。
看着会议室的厚重大门紧密闭合,邱明泉才就近坐在了身边的一个椅子上,望向长桌对面:“封总好,亲自来明乐家电谈租金,是不是有点太亲力亲为了?”
封睿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那看似平静的表情:“不用这么如临大敌。”
邱明泉:“……”
他哪里表现出了如临大敌?!
封睿终究没有靠近,而是同样坐在了长桌对面,一本正经地拿出一份合约,轻轻一推,那文件夹沿着光洁桌面滑来,在邱明泉面前准确停下。
“新的五年期租约。邱总看看?”他彬彬有礼道,修长手指在桌面一点。
邱明泉狐疑地开合约,略略一扫,眉头就是一跳。
很快合上文件,他叹了口气:“我不接受。”
在房价和租金已经飞涨的今天,不仅没有按照市价正常上涨,还莫名其妙地下浮了整整50%,这算什么呢?
因为是他在租,所以这样示好?简直毫无道理。
他忽然有点焦躁,这些天封睿的举止明明从不越过界限,他们似乎也习惯了这种的相处模式,可是为什么现在又忽然要破呢?
他猛然站起身,面容冷俊:“封总,我一向觉得您不是公私不分的人,这条不专业,而且……”
话没完,对面长桌边的人已经断了他,一双眸子如鹰隼般忽然露出了再也掩饰不住的讥诮:“公私不分?”
他忽然长身而立,三步并作一步,在邱明泉尚没能反应过来之前,就疾步跨到了他面前,然后毫无顾忌地、一下子坐到了邱明泉面前的桌子上!
邱明泉本来就正襟危坐,座椅距离桌子极近,封睿忽然这个突兀的动作下,一双长腿垂在了他的座椅边,形成了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姿势。
这样被封睿居高临下看着,邱明泉气势上就骤然弱了几分。
他不安地向后仰了仰,正要拉开些许距离,面前的青年男人已经俯下身,近距离凝视着他:“什么是公?封家的产业和你们明乐的租约,这是公吗?”
随着他一句句发问,他的脸越来越近,笔直肩膀越来越低:“什么又是私?这块方圆数里的黄金地皮、这一栋栋林立的摩天大厦,没有你时候莫名其妙地出来搅局,都不会属于我们封家!你和我们封家谈公私?”
邱明泉的脸被逼得越发向后,心里忽然如同鼓擂。
八年了吧……在玉佛寺后面的禅院中,他在封大总裁的授意下扮演了一个装摸作样的沙弥,从而和少年封睿再次相遇。
脑海中不由自主想起了那禅寺中的一幕,英俊的少年高傲又冷漠,重重按住他的肩膀,眼神恼火:“果然是个坏东西,不仅是个贼,还是个骗子!”
一晃经年,青葱少年已经彻底长成了锋芒毕露的男人,眉目和那个玉佛寺中的少年依旧相似,眼睛同样犀利,充满着某种怀疑和审视。
“邱明泉,我忽然想问你一件事。”封睿凝视着他,轻轻吐出一句,“这么多年了,我想起来时,总觉得不对。我爸妈好像真的信了,可是我却一直不信,你真的——是远慧大师收的弟子吗?”
……
邱明泉张口结舌,一股奇异的时光混乱感冲击而来,如同海啸,如同狂风,携裹着他的思绪狂乱而动。
封睿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不曾移开半分,将他漆黑眸子里和震动尽收眼底。
“看,你的表情不对。”他终于淡淡道,一字字地,“你在想什么?你在为什么而震惊?”
邱明泉只觉得脑海里一片混乱。
这不对,这遥远的、属于他们之间的羁绊,早已安静地成为了最大的秘密,为什么忽然又在这一刻被翻出来,像是沉寂多年的河床下忽然泛起了滔天的泥沙。
忽然一道闪电,在封睿背后的玻璃窗外闪过,在远处的高楼大厦顶端云层中逶迤而亮。
室内一片诡异的安静。
终于,有人开始蠢蠢欲动,率先破这岌岌可危的平衡。
封睿猛然凑近,将他们彼此间堪称危险的距离拉得更近。
仿如空中忽然凌空出击的雄鹰看准了目标,他的唇准确无误地印向下面,带着火热的温度,瞬间就攫取到了他的目标物。
邱明泉虽然早有防备,可是高度紧张的神经依旧在这一刻猛然像是断了线。唇上传来的刺激感瞬间传遍全身,火烫的、危险又带着巨大的侵占性,像是在下一刻就要再次攻城略地,长驱直入!
心神激荡下,邱明泉的身体猛然后仰,仰到了一个座椅无法承受的角度。就在这一刻,他的椅子忽然一倒,他全无防备,身子也瞬间向后倾倒!
两人前一刻还紧紧相贴的唇一触即分,而封睿的脸色则瞬间变了。
就像是火烧到了一样,他发狂地猛跳而起,手臂急速前伸,终于在千钧一发间,紧紧拉住了邱明泉!
椅子“哐当”倒地,被两个人大幅度的动作撞出去好远,封睿单手拉住了邱明泉,然后,忽然伸出怀抱,紧紧地抱住了他!
邱明泉的心跳疯狂加速,脑海里更是混乱,玉佛寺的旧事、封睿的忽然发难、眼前这温暖的怀抱……
有心推开,可是他忽然感到了封睿的些许不对。紧紧抱着他的封睿,在轻轻地发抖!
邱明泉不安地动了动,开始察觉到封睿的心跳有点不正常。
那心跳隔着衣料传来,像是在一瞬间疯狂启动,飙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速度,甚至叫人有种感觉,假如再稍加刺激,那心脏就会冲破胸膛,带着鲜血爆开一样。
“你怎么了?……”他心翼翼地问,犹豫着伸出手去,在紧紧抱着他的青年背上轻轻拍了拍。
封睿没有动,却把他抱得更紧,就像是要狠狠将他整个人都融入自己的胸中。
“你吓死我了。”他的声音带着止不住的颤抖,“我以为、以为你又要摔倒了……”
邱明泉愕然地听着,忽然之间,明白了什么。
他的后脑曾经受过严重的伤。那次劫匪事件中碰到了石磨上,足足昏迷了两个月,再后来又在俄罗斯短暂地昏迷过。
这些事,过去就过去了,他自己也已经几乎忘记了那些凶险的一刻,可是眼前的这个人,显然比他记得更加清楚,甚至于在这一刻,忽然令他吓到几乎失控。
……邱明泉闭上了眼睛,酸涩的感觉沿着鼻翼冲上眼眶,再也没有了将眼前这个人推开的勇气。
外面暴雨越发滂沱,闪电后,雷鸣声声。偌大的空旷会议室里灯光明亮,却安静地能让他们听得见彼此的每一次心跳。
不知道这样紧紧相拥了多久,封睿的怀抱才一点点地松开了。
“对不起,我答应了你十六年,可却总难做到。”封睿的声音低沉又克制,他抬起邱明泉的下巴,没用太大力,却叫人无法躲避。
他仔细地审视着邱明泉脸上的每一丝表情,然后,他轻轻地问,带着困惑:“可是你哭了,为什么?……”
邱明泉狼狈地举起手,再也无法掩饰,胡乱地擦去了眼角的湿润。灯光下,他的脸色有点苍白,眼角带着悲伤的微红,可一双黑眼珠被微弱泪光染透了,像是养在水银中的两颗黑色宝石。
“封睿,别这样……我会好好的,我在俄罗斯向你保证过了。”他声音微微带了点哽咽,没有再躲避,而是温柔地望着眼前英俊又熟悉的这张脸庞。
没人能这样狠心无情,对这样的深情视若不见,对这样的爱意一再推拒。
纵然有万般无奈,可是一次次地伤害眼前的这个人,又真是对的吗?
封睿默默地看着他,终于轻轻点头,眼神中是极力的克制:“对不起,是我太贪心。明明答应了你的,却还是不守信。所以老天爷在警告我,叫我不准再情难自已。”
这一句“情难自已”,叫邱明泉好不容易忍回去的泪水再度夺眶而出。
忽然,在这一片寂静中,邱明泉手边的手机响了。
僵局般的气氛终于被破,邱明泉如获救星,慌忙垂下眼睛,飞快地摸起手机:“喂?……”
电话里,许久没有联系过的顺达老总王威的声音传来,带着邱明泉熟悉的憨厚和沉稳。
“邱老弟,你好!”
邱明泉稳了稳心神,微微咳嗽一声:“王大哥,有什么事?”
王威的声音非常郑重:“是这样的,你手下的那位张经理再三和我提过的那件事,我想找你再确认一下。”
邱明泉深深吸气:“怎么了?”
王威语声有点犹豫:“我们顺达在全国各地的货运分公司人力都很充沛不假,可是毕竟也是按照货运规模来的,平时不会有人浮于事。您,过一阵可能需要在长江中下游各省份大量发货,我还是需要一个相对精准的数字。”
他顿了顿,再倒:“还有,邱老弟你注意到最近那一带的暴雨天气了吗?再过一阵,我怕运输更加艰难。”
邱明泉迅速地抬起头,果然看到了身边封睿紧皱的眉头,神情充满探究。
没有心思再避嫌,他的心思放在了和王威的通话上:“王大哥,我之所以提前这么久就和您招呼,就是要应对这种极端的情况。不瞒您,兹事体大,别家任何货运公司我都信不过,您一定要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