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只是下楼的脚步,没由来的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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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客们, 你们好!由北京南开往南京方向的Gxx次列车已经开始检票了,有乘坐Gxx次列车的旅客,请您整理好自己的……”

    高铁站的广播响起, 程熠从手机上抬起头, 背着包往七号检票口走去。

    他没有拿行李箱, 就住一晚上, 一套衣服凑合一下也能穿。

    没有熄灭的手机上还显示着他跟杜茂的聊天记录, 杜茂发来了十几张照片, 还夹杂着几个视频,都是程木桐。

    程熠找到自己座位坐下后就给他拍了张照发过去。

    [你爸爸永远是你爸爸]:我这边马上出发了。辛苦你带孩了。

    [二毛]:哥, 最不需要让你客气的就是我。

    程熠笑了一声, 本来一大早起床的烦躁慢慢散了开来,他没有回, 闭上眼开始补觉。

    早上六点的这班车票价便宜些,作为居家好男人, 平时能省还是要省的。

    列车缓缓发动, 驶出了这座城。

    因为都在江苏,而且离得也不算太远, 所以不一会儿, 程熠定的闹钟就响了。

    他摘下了耳朵里一直叫个不停的耳机,关上了闹钟。

    脑子里嗡嗡的,睡眠姿势的别扭让他脖子酸痛,但好歹精神劲儿是有了,不至于人还没到扬州就困死了。

    车窗外的风景嗖嗖飞过了一会儿, 终于慢了下来, 广播里报出了“扬州东站”的那一瞬间, 他了个哈欠。

    这一站下车的人不少, 但只有程熠新清脱俗的单背了一个包,手里啥也没有。

    他轻车熟路的出了车站,站在路标口点开了手机。

    一路上没注意,这会儿才发现有不少新消息,都是在问他到没到的。

    手指顿了顿,程熠找了个公交车站台,靠在椅子旁的广告牌上一一给了回复。

    等回复到方珩知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在“和人话”以及“和方珩知话”之间,还是心软选择了前者。

    [你爸爸永远是你爸爸]:已经到地方了。

    方珩知回得很快。

    [老狐狸]:好的,远在三百公里外,一个人要坚强、要照顾好自己!

    [老狐狸]:勇敢熠熠,不怕困难!

    程熠:“……”

    他面无表情关上了手机,并给“F”这个联系人设置了“消息免扰”。

    果然,对这货,真他妈就不能心软!

    扬州的六月已经很热了,空气中弥漫着水汽,有些潮,应该刚下过雨不久。

    程熠不太喜欢潮湿的南方,苏北那地儿还算比较养人,舒坦,不湿不干的倒刚好。

    远处的公交车响着喇叭朝着驶来,他背着包,带着口罩帽子就扫码上车了。

    生在二十一世纪别的不,出行是真的方便,他心想,一个支付码就能走天下了。

    最后一排还是空的,程熠走过去坐在了窗边。

    公交车晃晃悠悠的出发了。

    扬州这边公交车倒是比他在的那座城温和点,司机脾气没那么火爆,车开得稳稳当当的,除了慢点,也没啥缺点了。

    窗外的风景不停变化,一个多时后,程熠背着包下了车。

    这里并不是扬州的市区,人很少,但好在有山有水,风景还不错。

    他四顾环视了一圈,心下叹了口气。

    这里和过年的时候一样,几个月来没啥变化,挺好的。

    他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给杜茂和赖骁发了过去。

    [你爸爸永远是你爸爸]:美吗?

    那两人不知道在干什么,没有回复。

    程熠“啧”了一声,目光在通讯录好友里巡视了一圈,犹豫半晌,还是点开了那个被他设置消息免扰的人。

    方珩知上面发的几条别的消息被他选择性的忽视了,他手指点了两下,就把刚刚拍的照片发了过去。

    [你爸爸永远是你爸爸]:美吗?

    方珩知大概是住在手机里,永远都是几乎秒回。

    [老狐狸]:/图片/

    [老狐狸]:是这张吗?

    图片是程熠给方珩知的速写本上的其中一面,那上面画的确实是这里的风景。

    程熠看着这张图片,不自觉的勾了下嘴角。

    他单手在手机上戳了个字。

    [你爸爸永远是你爸爸]:嗯。

    手机“嗡”的震了一下。

    [方珩知]:美。

    也不知道是在景还是在画。

    他心情忽然就好了一些。

    手机被关上扔到了背包里,程熠踏着一地潮湿走向了草地上铺着的石头路。

    这条石头路,是通往这儿唯一的疗养院的近道。

    他走了一会儿,很快就看到了疗养所的大门。

    这大门很普通,红彤彤的两个大木门,整体风格和扬州这边的调调很像,不知道的可能会以为这是个客栈。

    程熠上前敲了敲门,很快就有一个矮矮的姑娘给他开了门。

    姑娘见到他,很熟稔的跟他了个招呼:“熠哥,好久不见啊。”

    “嗯。”程熠对他笑笑,“几个月不见,雨还是这么漂亮。”

    名唤雨的姑娘立马就红了脸蛋,笑着去转身去喊人了:“姚妈,熠哥来啦!”

    一个穿着围裙的女人闻声脚步匆匆的赶了出来,见到门口站着的人后眼睛笑得都眯起来了:“熠,来,快进来!”

    “姚妈。”程熠走进去抱了她一下,“这次来得急,没给您带什么东西。”

    姚妈接手这家疗养所已经有些年头了,之前是在孤儿院工作的。

    雨就是她从孤儿院带出来的孩子。

    他进来后,才发现这个点大院里已经坐了很多人了,都是些老年人,见到他来瞬间把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量的探究的羡慕的……看得人有些心酸。

    姚妈拍拍她的背,嗔道:“带什么东西啊?我娘俩又不是吃不上饭了!”

    程熠笑道:“是是是,姚妈厨艺这么好,怎么能吃不上饭呢。”

    姚妈笑眯眯拍了他一下,然后眼神飘向他身后的屋子里:“来看爷爷的吧?去吧,在那屋子里,这会儿已经起床了,估计在研究那象棋呢。”

    “我爷爷他……”程熠看了看身后的房门,脚没有立刻动,“最近怎么样?”

    姚妈叹了口气:“还是那样吧。”

    程熠垂了垂眼皮,“嗯”了一声,转身就朝着那大门走了过去。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里面坐在棋盘面前的老人微微一顿,慢慢悠悠转了过来,盯着程熠看。

    老人很瘦很黑,脸上已经爬满了老年斑,看上去跟骨架子上铺着一层枯萎的古树皮一般。

    那双眼睛里也像是蒙上了一层阴霾,像是许久没有光照进去了一般。

    程熠也看着他,忽然很苦涩的笑了一下:“爷……”

    他第二个字没完,老人就转回了头,不再看他。

    程熠没再了,只是进去后慢慢把门重新关上,没发出什么声响。

    他走过去,坐在了老人棋盘的另一边,轻声道:“我陪您下一局?”

    老人不理他,还是自顾自的下棋。

    只是他大概是个臭棋篓子,看了半天,也不知道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其实程熠下棋也不好,但好歹比老人好点,所以他食指把一个“炮”推了出去:“爷爷,走这个。”

    “啪!”他推象棋的手被老人拍了一下。

    程熠也不生气,只是默默抽回了手。

    老人怒瞪着他,终于开口了:“你是谁呀?为什么要扰我下棋?!”

    这声音喑哑干涩,一听就是缺水了的。

    程熠闻言叹了口气,拿过床头柜上的水杯给他倒了一杯水:“爷爷,我是你孙子,程熠。”

    老人家似乎对这个名字有记忆,听到了以后忽然懵懂了一阵,想了很久,他才失落的摇摇头:“你不是我孙子,我孙子叫熠,他不在这里,我不认识你。”

    “……”程熠闭了闭眼,等眼睛里的那股酸涩过去后才重新睁开。

    他把水杯递了过去:“爷爷,熠回来了,您先喝口水。”

    程爷爷倔强地盯着他,似是在考虑他这番话的可信度。

    最后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接过水一饮而尽。

    程熠拿过他喝完的水杯放回了床头柜上,然后又熟练的从包里摸出一个指甲刀,对着老人家伸出了手:“爷爷,手给我一下,我给您剪个指甲。”

    “我不要。”老人家摇摇头,“我要熠给我剪。”

    “我就是熠,爷爷。”程熠没有半点不耐烦,还是温声好言好语道,“爷爷您看我跟您长得像不像?”

    老人家闻言上下量了他一下,然后还是摇摇头,伸出手在自己腰上比划了一下:“你不是熠,我家熠,只有这么大。”

    “对啊,八年前的熠就这么大。”程熠笑着抓过了他的一只手,这次老人没再拒绝,“但是现在熠长大了。”

    老人没再跟他话,只低着头看他给自己剪指甲。

    这里虽然也有指甲刀,雨妈和雨也会照顾他爷爷,但程熠还是喜欢用跟自己生活相关的物件来照顾他。

    剪完指甲,老人家就盯着自己的手指不动了。

    程熠又给他倒了杯水在旁边放着,还顺带削了个苹果切成块放在了果盘里,再看看老人还是没动静,只好叹了口气出了门。

    姚妈在院子里扫卫生,见他出来连忙上去问道:“怎么样?可还记得你?”

    “不记得。”程熠摇摇头,“但记得熠。”

    姚妈笑了一下:“你爷爷还是念得你的。”

    姚妈专属于南方人轻软的口音并没有安慰到程熠,他勉强笑了一下:“雨妈,我去观雨台转一圈。”

    姚妈点点头:“心些。”

    “嗯。”

    观雨台是这家疗养院最高的地方,大概有平常的居民楼五层高,一般不让住在这里的老人靠近。

    这里的老人很多都没有自理能力,一个不心摔着碰着,那可就不好了。

    程熠坐在这里很清净。

    他隔着被擦得干干净净的窗户往下看,正好能看到他爷爷的那间屋子。

    老人家这会儿正盯着那盘苹果,手伸过去又缩回来,来来回回好几次,才拿起一块放到了嘴里。

    程熠歪着脑袋靠在窗上,闭上了眼睛。

    阿尔兹海默病,俗称老年痴呆症,没什么治疗方法,也没什么缓解方法。

    老人家已经病了八年了。

    患这个病的老年人有很多生活都不能自理,程爷爷还算好的。

    其实原本程熠不用这么操心,但前不久纪枳把在这边请的护工辞退了,姚妈和雨又不可能一直盯着他爷爷照看,所以他才愁。

    但他没有钱请护工了,老人家住在这里,一个月就要三千多,房租、生活费、学费……

    程熠精细算节省下来的钱也不足以支撑一个护工费,何况……他马上就要正式学美术了,美术的学费开销,可不便宜。

    一阵无力感涌上全身,他忽然感觉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包围了,疲惫又绝望。

    其实像他这样的人,原本就该认命,窝窝囊囊维持生活熬完一辈子就好了,但他又不死心,他不甘心。

    凭什么?

    凭什么都是人,他就只能这样活一辈子?为了生计愁眉苦脸,为了活着而奔波?

    他也想自自在在的活着,可以旅个游,出去唱个歌,没事儿还可以和朋友爱人偷个闲……

    但是这多难啊,难到他现在几乎想都不敢想了。

    这样操蛋的日子每天都在缠着他,他根本逃不掉。

    如果他能像纪枳一样狠心,把程木桐和他爷爷都丢掉,那他确实可以好过一些,未来的日子也能有点盼头。

    但他做不到,他从就像他爸,这些重的压的人脊背都弯了的担子,一旦扛上,就卸不掉了。

    迷茫和绝望一下子压垮了他,压得人鼻子发酸。

    睁开眼睛的时候,眼泪沉重的落在了他手上。

    他摸出手机,却又不知道该干什么。

    杜茂倒是给他那张图片回了个消息,但赖骁还是没动静。

    半晌,他点开了和方珩知的聊天记录。

    [你爸爸永远是你爸爸]:方老师。

    方珩知这次没有秒回。

    程熠垂下眸子。

    其实他很羡慕方珩知,有圆满的家庭,优秀的成绩,还有……无限可能的未来。

    这样的人,他确实高攀不起。

    手机在指尖转了一圈,落回了掌心,程熠起身算离开这里。

    但他刚站起来,手掌就感受到了一股震动。

    是方珩知回得消息。

    [老狐狸]:程同学,你猜我在哪里?

    程熠看了看,给他回了一个问号。

    不一会儿,方珩知发了一个在出租车上的照片。

    [老狐狸]:三分钟前刚定的去扬州的票,半个时后开。

    [老狐狸]:熠哥,三个时后,在车站接我。

    [老狐狸]:/玫瑰/

    程熠:“……”

    他“操”了一声,心里那股子空荡荡一下子就被他气得散完了。

    方珩知就是有这种能力,能把人气得忘记当下一切。

    活生生的,大棒槌。

    他揉了把脸,心累的算出门去接人。

    只是下楼的脚步,不上的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