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一定要带着希望生活到未来
程卫荣倒下后, 家里就没人有精力去照看两个一丁点大的崽子了。
程熠一开始带程木桐的时候完全就是两眼一黑手忙脚乱,纪枳每天都不回家,孩子还没有断奶, 他只能用自己攒的零花钱去给娃娃买奶粉。
那时候, “钱”在他的世界里才第一次有了概念。
学校那边大概也是知道了他家里的情况, 一来二去的看不到他的人影, 竟然也就默许了他的长期假。
他原本以为全家都在为医院昏迷不醒的父亲担心, 才没人管他们兄弟俩的, 直到有一次程木桐发烧了,他匆匆忙忙赶去医院找纪枳, 结果听到了姥姥姥爷的对话。
纪枳他爸纪德民年龄不大, 那会儿才五十岁多一点点,声大气粗的。
“他妈的, 这医生都是干什么吃得?活的死的到现在也不给个准信,这让人怎么办啊!”
相比较他的大嗓门, 他老婆王怀蕊的声音就阴柔声许多:“你不会声点啊!万一被听到了, 咱落不到好处的。”
纪德民咧着一口黄牙,冷笑了一声:“那财产继承的条子摆着呢, 只要咱家枳没离婚, 就算我今天当着他老子面骂,那也得按照规矩给我们分钱。”
这话似乎是让王怀蕊松了口气,但她还是皱着眉,有些放心不下:“但是他老子还活着,这……”
“哎我你这向着谁啊?”纪德民不高兴了, 对着王怀蕊那边啐了一口, “咱枳嫁过去就给他生了两个儿子, 单就这点他得给我们起码一大半的钱!生活费不算?”
王怀蕊恶心他那口水, 但又不敢多什么,只能瞪他一眼:“那两个累赘我们还得带着?又不是跟我们姓,找个别家送走不行吗?”
“你这婆娘脑子是被锄头给翘了吧?”纪德民嫌弃的看着她,“你送走是犯法的晓得不?而且带在身边我们才能拿到赡养费。”
王怀蕊还是皱眉:“虽然是这么……”
纪德民不耐烦的断:“带着归带着,谁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养啊?”
这话完,王怀蕊眼睛霎时一亮,心里头最后一点纠结也没了,捂着嘴直笑:“唉,老头,你别,这还真就是这么回事儿!”
程卫荣人还没走,纪德民老两口就开始盘算他的遗产了。
程熠站在拐角,把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不是很明白这两人嘴里的“继承权”“赡养费”是怎么一回事儿,但是“累赘”“死后”这些字眼,他还是明白的。
那一瞬间,程熠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冷得发抖,大脑一片混沌,甚至忘了自己来这里是干什么的,脚下跟灌了铅一样,想逃跑,却迟迟走不动。
等到身后的声音离得越来越远了,他才恍然回过神,一把咬住了自己的胳膊,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他一边流泪,一边四处跑着想找纪枳。
妈妈一定还不知道这件事,她跟爸爸感情这么好,肯定会想办法去救爸爸,然后把姥姥姥爷狠狠训一顿的!
他要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妈妈一定……
这个念头在他看到纪枳抱在一个陌生男人怀里的那一瞬,化成了冰。
他怔怔的看着前方,连眼泪都忘记流了。
面前这一对男女看上去非常的般配,女人鸟依人的窝在男人肩头,声的啜泣着,高大的男人也温柔的拍着她的背,声抚慰她。
两人之间你侬我侬,谁都没发现不远处有个孩,一瞬不瞬的盯着这边看。
程熠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竟然没有冲上去,也没有跑开,而是在对方发现自己之前,悄悄坐在了消防栓的旁边。
消防栓很大,从那两人的角度看来,根本发现不了这边还藏着个孩子。
于是他们肆无忌惮的谈话,就这么传到了孩子的耳朵里。
纪枳一边抹眼泪,一边抱着何伟的脖子,声道:“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啊?我这几天都快累死了。”
何伟轻笑两声,:“我那边也有事啊,那疯女人一直缠着我,离婚的事还没定下来呢,我哪好意思直接来见你呀?”
纪枳被他哄得破涕为笑,娇嗔道:“那程卫荣要是没出事,你是不是就不算离婚了呀?”
何伟挑眉,不答反问:“那程卫荣要是没出事,你会跟他离婚跟着我吗?”
纪枳想都没想:“那还要问?等到那个东西长大一点了,我肯定会离婚的!”
何伟叹了口气,语气幽怨:“我还以为你马上就离婚呢。”
纪枳笑着亲了他一口:“你傻呀,那子这么点儿大,现在离婚肯定是要判给我啊!我可不想带着这么个累赘嫁给你!”
“的也是。”何伟回吻两下,“那现在不还是要带着累赘进我家门?程卫荣这一死,累赘还多了一个。”
“不会的,扔给他们爷爷就好了。”纪枳语气娇滴滴的,出来的话却冷血的吓人,“而且程卫荣死了才好呢!这半死不活的躺着,折磨谁呢?”
何伟皱了两下眉,看起来不太喜欢她这句话。
纪枳心思敏感,见状赶忙补充:“你想啊,他死了我才有嫁妆嘛!”
何伟展了展眉,温声问道:“为什么?”
纪枳神秘兮兮的伸出两根手指头:“我问了,程卫荣如果死了,慰问金和赔偿金起码这个数。”
何伟惊讶道:“这么多吗?”
纪枳嘻嘻笑道:“可不是嘛,我最少能拿一半呢,而且孩一旦归我,我能拿的更多!”
何伟沉思片刻,很快就展颜把人抱在怀里:“那这倒也不算累赘。”
怎么能算累赘呢?
那可是钱啊!
这对男女好像浑然忘记了自己现在还在医院,距离这里不到十米的地方就是还病危的程卫荣的病房,就这么忘情的在走廊上亲吻调情。
程熠没再看,他双眼空洞的望着前方,两只粉嫩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他没意识到,自己的下唇已经被咬出血了,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到嘴里,刺激到出血的伤口,疼的人无法呼吸。
纪枳怎么可以?她怎么敢?!
平日里恩爱的父母形象一下子在孩的心中崩塌的一片不存,他甚至怀疑,那些记忆是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或许一开始就不存在。
他很想冲上去质问纪枳,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没什么可以问的。
血淋淋的真相就摆在他的面前,几乎已经没有什么需要第二次确认的了。
唯一不解的,就是纪枳跟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勾搭在一起的。
但是这一点对于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孩子来,显得十分无关紧要。
因为他只知道,他爸爸要去世了,他妈妈也不要他了。
他和弟弟两个人,对于任何人来,都是累赘一般的存在。
包括他爸,所有人都希望他死。
但是那是他爸爸啊!
这些人凭什么?!
程熠不懂,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倒下了,会让身边这么多原来爱他的人变成这个样子。
这段时间以来,他听到最多的字就是“钱”。
养活自己和弟弟需要钱,姥姥姥爷和妈妈也这么惦记钱……
钱就是这么好的东西吗?
程熠忽然很恨这个东西,或许就是因为这个东西,才让他身边的人都变了副模样。
但这个念头只是短暂的存在了一下,就又消失不见了。
因为他发现,他也很需要钱,他弟弟发烧了,他没钱去医院,才来医院找妈妈的……
于是,仇恨的种子转移开,移到了人的身上。
纪德民,王怀蕊,纪枳,何伟……
一个个人名在脑海中划过,他们不再是“姥姥”“姥爷”“妈妈”……
而是变成了爸爸的敌人,对他爸有着恶毒心思的仇人!
程熠当时就想,要是爸爸真的去世了,他就把这些人都杀了,谁也拿不到钱,跟爸爸一起陪葬!
于是他沉着脸,默默擦干泪水,站了起来。
纪枳看到他的时候,脸上明显慌乱了,不由自主远离开何伟,对他勉强笑了一下:“熠,你什么时候来得呀?”
程熠抿唇:“刚来。”
纪枳松了口气,笑容真了几分:“你来找妈妈有事吗?”
程熠抬起头看着她:“弟弟发烧了。”
他清晰的看到,纪枳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担忧。
那张原本亲切的脸变得陌生可怕了起来,还在对他笑:“这样啊……但是妈妈现在没时间回去看弟弟,妈妈还要留在这里照顾爸爸。熠这么棒,可以自己带弟弟去医院吗?”
如果这是原来,程熠肯定会一口答应下来,然后尽心尽力照顾弟弟。
但现在,他却觉得反胃:“妈妈,我没钱。”
纪枳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这一出。
还是一旁的何伟好心的把自己的钱包拿出来递给程熠:“你妈妈也没钱了,先用叔叔的,可以吗?”
程熠看着这双粗糙的手,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扑上去咬烂它的冲动。
但最终,他还是忍了下来,接过钱包,对这个男人:“好,谢谢叔叔。”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程熠就用着这个钱包里的钱,照顾着弟弟和自己的生活。
他根本就没想着把钱包还回去。
那个人不想让爸爸好,自己花他的钱,那是那人活该。
只是钱包里的钱也不算太多,他也不知道卡的密码和使用方法,只来及把最后的零钱全都藏起来,就眼睁睁看着纪枳把钱包拿回去了。
拿回去的时候,还狠狠瞪了他一眼,似乎是在怪罪他碰了自己的东西。
时间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着,这一周多的时间以来,程熠没再上学,家里也没人回来过。
最后一次去医院,是医生宣布程卫荣脑死亡。
程熠茫然的被接到了医院,耳朵里全是嗡鸣声,爷爷的哭泣,纪德民王怀蕊的吵闹,还有其他三大姑八大姨的争执。
而最明显的声音,就是纪枳和一个穿白大褂陌生医生的对话。
他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在一片吵闹声中,只能听到零星几个字眼。
“器官捐献”“心脏移植”“眼角膜”“肾功能”……
陌生而生涩的字词传到耳朵里,还不等他好好琢磨,就听到了纪枳口中的,那句熟悉到让他恶心的句子——
“同意捐献的话,赔偿金会多一些吗?”
程熠感觉全身的血一下子就涌到了头上。
一群活人在这里企图压榨他爸的最后一点价值,这其中竟然还包括他亲妈!
他几乎没有任何考虑,冲上去对着纪枳就是一爪:“我不同意!别碰我爸!谁都别碰我爸!!你滚啊!滚!!”
纪枳被他吓到了,一边尖叫一边看着被他抓出血的胳膊:“啊!快把他抓走!带走啊!!”
周围的人也没能想到这个一直安安静静懂事的孩子居然一下子干出这种事,连忙手忙脚乱的把孩拉开。
但程熠的挣扎实在是太过疯狂,一连伤了好几个人,最后还是一个熟悉的医生过来抱着他,才让他安静下来。
程熠愤愤的推开面前的人,嘶声力竭道:“为什么要拦着我!我要我爸!你放开我啊!”
医生沉默片刻,抬手把哭的快喘不上气的孩抱在怀里:“冷静点孩子,别哭……你爸……”
医生不出话了。
他也无法对着这样的孩子宣布“你爸爸已经去世”的消息。
最后,还是医院找来了心理科的医生,才把孩子带走。
这场闹剧似乎告了一段落。
但方则唯看着正在签署同意器官捐献承诺书的纪枳,手却不自觉的握成了拳。
他看着另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对着女人鞠了一躬,拿着签好字的协议离开了。
方则唯犹豫片刻,跟了上去。
刚一进办公室,他就把门落上锁,沉声道:“程先生是消防员,是烈士,要他的器官……不太合适吧?”
“医学法律可没有这么一。”那个医生摘下口罩,叹了口气,“方医生,你你好歹也是个医生,怎么思想也这么狭隘?器官捐献是好事啊!”
“是好事没错,但是……”纪向白咬了下唇,没把后面的话下去。
但他的同事已经明白了他没有完的话,也收了收散漫的语气,沉声道:“老方,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其实一开始,我就是象征性的问问,结果没想到……”
没想到对方家属会这么问,也没想到对方同意的这么快。
难听点,那态度就好像恨不得人赶紧去世一样。
方则唯没话,他一早就看出来了,只是没想到,这些所谓的“家属”会这么离谱。
但流程是必须走的,他没法多什么,这同意书也是正规得来具有法律效应的,他更没办法去改变这个结果。
两人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主任他们给这位烈士拔了管子,推进了手术室。
在主任来问他们要不要参与手术的时候,方则唯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
他想回去看看那个孩子。
但心理医生办公室这会儿正热闹,里面被一堆消防员占着地方,挤都挤不进去。
方则唯叹口气,站在了门口。
应该是这群消防员在给这孩子一些关于他父亲的遗物吧。
程熠的情绪刚稳定下来,手里就被塞了一个盒子。
面前刚毅的男人对着他单膝跪下,眼睛红的不像话,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子,看看吧,你爸留给你的。”
程熠吸了两口气,哑声道:“叔叔,我不开。”
他的手已经没有力气了。
男人一愣,下一秒就转过了头,如果不是颤抖的肩膀,没人看得见他哭了。
那刚刚离开的人不止是孩子的父亲,也是他们的战友!
是他们过命的兄弟!
好长一段时间都没人再上前,的办公室被硕大的哀伤和低气压充斥着。
一旁的心理医生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走上前,替孩开了盒子,
盒子里的东西不多,只有一块程卫荣刚结婚的时候,他战友们合资送的手表,还有两封信。
干这一行的,很多人都会事先写好遗书。
这两封遗书,一封是给程爷爷的,一封是给程熠和程木桐的。
给程木桐和程熠的那封信封面很新,字迹相较于另一封也是成熟很多,应该是刚写没多久。
他的战友都知道,程卫荣的二儿子刚出生一个星期,他就重新写了一封遗书把之前的替换下来。
他们的战友虽然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但是对于自己的家人,却是实实上心的。
程熠对着心理医生眨眨眼。
医生看着那双眼睛,随着睫毛眨动又流出来了两行眼泪,难免心疼的在心底重重叹了口气,无奈又替他开了信。
他本想着再给这可能还认不全字的孩子读一下,但这回,孩意外的倔强,坚持要自己看。
程卫荣的战友们互相看看,也都很有眼力见的离开了。
只有心理医生放心不下,生怕这孩子受到击太大做出什么别的事情来,于是算守在门口。
结果一开门,就看到了蹲着吃棒棒糖的方则唯。
两名医生互相对视片刻,接着心照不宣的一人蹲一边,悄悄听着里面的动静。
程卫荣的信不是很长,但程熠却看得很慢。
慢到几乎是在看过去的所有记忆,所有还有父亲的时光。
一字一句,一帧一幕,都像是慢电影一样,在脑海中循环播放。
过去的所有喜怒哀乐都在心里架,到最后,他也只能想到——
最爱他的爸爸真的去世了。
再也没有人,会一心一意对他好了。
的孩子抱着那封已经皱巴巴的信,哭的近乎失声。
幼稚的仇恨在这一封信里被抹灭,程熠一夜之间,感觉肩膀沉了许多。
原来替他遮风挡雨的爸爸走后,他才明白对方的辛苦。
从此以后,只能由他,来做这个家的“父亲”。
方则唯一直在门口等到屋里没有哭声了,才进屋,抱起已经昏过去的孩。
孩子的手里一直攥着那封信,原本平整的信封已经变得皱巴巴的、湿漉漉的了。
他废了好半天的力气,才把信纸完好无损的从程熠死死攥紧的手中抽出来。
但在收起来的同时,也不可避免的看到了内容。
程卫荣的字算不上好看,但也是清晰有力,和他本人一样。
熠:
原谅爸爸没什么文化,不会写信,不过好在,你一时半会儿是看不到这封信了!等我以后学一学,再重新写一封,虽然我很希望你这辈子都看不到爸爸的这封信。
当然,如果很不幸,这封信有一天被你看到了,那你一定要答应爸爸,要坚强、勇敢的继续生活!
我很抱歉不能长久的陪在你身边,但是你一定要知道,爸爸永远都是爱你的,爱你的所有,爱你和弟弟的全部。爸爸走了后就没人能保护你们了,所以熠,你和木桐一定要学会保护好自己!不管别人,也要照顾好自己,好好生活,永远积极乐观!
想爸爸的时候,你就听一听这块手表时针转动的声音,这是一群可爱和、和爸爸一样的叔叔送的,他们都是最勇敢的人,爸爸希望你能向他们一样,勇敢无畏。
但爸爸最希望的,还是你和弟弟余生都幸福顺遂,平安喜乐,健健康康,找一个喜欢的人,安安稳稳过完这一辈子……只是我很遗憾,没有办法看到你的未来了。
熠,还是对不起,这么早的就让你面对世界的风雨。
熠,一定要坚强、努力、带着希望生活到未来。
熠,木桐,爸爸爱你们。
永远在你们身边的老爸
*
作者有话要:
呜这篇真的是给我自己写哭了TT
等以后会在作话或者别的地方写完程爸爸给程爷爷的那封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