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给我开门
没了脚趾会怎样?我想应该是颠簸的,浮浮沉沉的……
——安圆日记
安圆跟着李秀珍到了火车站的时候天已经擦了黑,李秀珍还是走在前面,安圆背着书包紧跟在她身后,肩膀上的书包肩带滑到了胳膊上,他站住脚捏着肩带往上提了提。
李秀珍已经走出去了很远,安圆背着书包快跑了几步,追上李秀珍之后在她身后问:“表姑,我们怎么回去啊?”
“坐火车先到北京,然后在北京转车。”
李秀珍走到火车站门口,突然定住了脚。
安圆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尖走路,李秀珍一停,他一没留意直接撞在了她身上。
李秀珍穿着高跟鞋,高跟鞋尖一歪,整个人侧摔撞到了火车站进站口的木门框上,最后趴在了地上。
安圆抬了抬压在眼睛上的帽子,听到李秀珍痛苦的“哎呦”声,赶紧跑过去扶人。
“表姑对不起,我刚刚没注意。”
李秀珍一手撑地,一手捂着脚踝,疼得呲牙咧嘴,一把拍开了扶着自己胳膊的手,“走路不长眼睛吗?”
安圆胳膊被拍开,在空中虚虚地顿了顿之后又伸出手去扶李秀珍,这次他的手还没碰到李秀珍的胳膊,李秀珍已经自己扶着门框站了起来,安圆又心翼翼的收回了手,垂在自己身侧,捏着裤缝。
“表姑,你脚没事吧?”
火车站门口进进出出的人都往李秀珍身上看,李秀珍不愿意被人看,又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安圆:“杵在那干什么啊?不知道来扶一把吗?”
安圆又赶忙走到李秀珍身边,扶着她的胳膊进了火车站。
快过年了,火车站大厅里有不少人,只有一个检票口,穿着军绿色大衣的工作人员拿着大喇叭喊着检票的时间,墙上的巨幅挂钟整点时分会自动播报一遍时间。
安圆扶着李秀珍穿过脚步匆匆的人群,找了一个火车站里卖部旁边空位,李秀珍坐在椅子上。
安圆站在李秀珍身侧,又声问了一遍:“表姑,你脚怎么样?疼不疼?”
李秀珍动了动脚,还是疼的厉害,嘴里没好气的嘟囔了一声,弯着腰揉自己的脚。
安圆不知道能做什么,低着头站在李秀珍座位一侧,手指抠着书包肩带上的绳子。
李秀珍揉了一会直起腰,挎着肩膀上的手提包站了起来,安圆想跟着她一起走,李秀珍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在这坐着吧,我去用公用电话给你表姑父个电话。”
安圆“哎”了一声,李秀珍进了旁边的卖部,门一关,整个人被挡风布帘一遮,看不见人影了。
安圆坐在了刚刚李秀珍坐的座位上,摘了书包抱在自己胸前,趴在了书包上。
耳边是嘈杂的话声,旁边坐着一家三口,爸爸正在安抚哭泣的孩子。
安圆鼻根一酸,想到了安国庆,如果爸爸没出事,他们现在可能已经回家了,或许路过哈尔滨的时候,爸爸还会带他去看冰雕。
安圆酸着鼻根想了会儿爸爸,肚子咕噜一声叫,又突然想起了沈爷爷沈奶奶,还有沈行春。
之前二十多天的生活,他的作息习惯已经变的跟沈爷爷一家一样,昨天的这个时候,他跟沈行春在吃晚饭。
沈行春还是会把他不爱吃的东西夹走自己吃掉,他已经摸索出了他爱吃的跟不爱吃的东西,虽然他从没跟沈行春过。
李秀珍还在卖部没出来,安圆抬头看了一眼,这次他看清了李秀珍的侧脸,拿着电话筒,脸上的表情很低沉,他猜可能是因为表姑的脚还在疼。
卖部里的李秀珍捏着电话线,听着那边男人的怒吼声。
“我们家什么条件,厂里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我们的房子都是厂宿舍,儿子已经五年级了,马上就要上初中上高中,还有大学,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再养一个,我们的日子还怎么过?当初让你别去接别去接,现在你想甩也甩不掉了……”
“安国庆毕竟也是我表哥……”
“他自己杀了人,让我们帮他养儿子?还不知道判几年呢,他信里是防卫过当,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男人完,一个孩子的哭声从听筒里传出来,“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李秀珍听到儿子的哭声,立刻柔声安抚,“妈妈马上就回去了,别哭啊,乖……”
……
李秀珍完电话出来的时候安圆还趴在书包上发呆,他听到身侧的高跟鞋声猛地抬起头,拎着书包站了起来,“表姑你完电话了,你坐。”
安圆旁边的座位已经空了,李秀珍直接坐在了他旁边的座位上。
安圆看出了她脸上的压抑跟犹豫,但没开口问她怎么了。
李秀珍想了想之后才开口:“安圆,你在沈家,他们对你好吗?”
安圆想都没想就点点头,“好,他们对我很好。”
“那你还记得沈爷爷家的地址吗?”
安圆从书包里拿出沈行春写给他的地址跟电话,把纸条拿给李秀珍看,“哥哥给我写了地址,我可以给爸爸写信,也可以给他写信。”
李秀珍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又回头看了看检票口,没再问什么,闭了眼靠在椅背上。
“表姑,我们票买了吗?”
李秀珍还闭着眼,没话。
安圆看她不话了,自己重新坐在椅子上,又趴在了书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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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圆没想到会睡着,他醒的时候大厅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他一侧身,旁边的座位已经空了,李秀珍不在。
安圆心脏重重一跳,抬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钟,已经过了九点。
李秀珍过晚上去北京的火车是八点的,他站起来在火车站里找了一圈,全部都是他没见过的陌生面孔,就连检票口的工作人员也已经换了人。
安圆背着书包跑到检票口,“叔叔您好,我想问一下去北京的火车开走了吗?”
工作人员看了他一眼,“走了,八点十分准时发车的。”
安圆手指用力捏着书包带,低着头看着检票口的栏杆。
工作人员问他:“你怎么一个人?家属呢?”
安圆抬头,透过漆黑的玻璃窗看向窗外,听到一阵火车经过时的轰隆声,声:“我现在没家属……”
轰隆声有点大,工作人员没听清他了什么,又问了一遍,“朋友,你什么?”
“没什么……”
安圆从包里掏出沈行春写给他的地址,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纸上的黑色墨水很快模糊成几团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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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又起了风,天气预报晚上有雪,爷爷跟奶奶今晚上在外出诊,走之前晚上直接住下。
家里只有沈行春自己,他过了九点就躺下了,睁着眼听着外面的风声,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想着此刻安圆应该在火车上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安圆跟着表姑走了之后,他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不太踏实。
身边原来躺着一个人儿,突然走了之后还真有点不适应了。
沈行春叹了口气,“还真有点不习惯了。”
沈行春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院子里的大黄叫了一声,他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胳膊撑在炕上,屏住呼吸仔细听了听,但是外面的大黄只叫了一声就不再叫了。
窗外墨一样的黑,更不可能看到别的。
沈行春又听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多想了,重新躺好,嘴里嘀咕了一声:“怎么可能是安圆呢,他应该在火车上。”
他嘀咕完之后窝了窝身上的被子,一条腿伸在被子外,把被子压在腿下,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最后还是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沈行春梦里又听到了几声大黄的叫声,这次依旧只是叫了两声。
沈行春翻了个身,抬手呼撸了两把头发之后摸到灯绳一拉,灯亮之后他烦躁的眯了眯眼,坐起来开始穿衣服,他想出去撒尿。
屋里有尿壶,沈行春想着大黄刚刚叫的那两次,还是开门出去了。
外面果然已经下了雪,沈行春弓着腰、裹着帽子走到屋后的雪堆旁解决了一下,回来的时候特意去大黄的窝里看了看,大黄还趴着,闭着眼声的哼唧着。
沈行春没看出什么异样,刚想转身进屋,却定在了原地。
屋里透出来的光洒在了屋外一侧,微弱的光亮压在屋角旁的草垛边上,亮光下一条半明半暗的黑影缩在草垛边,黑影上面盖了一层雪。
沈行春那点睡意一下子散透了,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猫着腰往前走了两步,等他认出安圆的时候忍不住骂了一声:“操……”
“安圆,你怎么回来了?你蹲在这干什么啊?”沈行春走到安圆身边拍了拍他的胳膊。
安圆浑身止不住地颤,嘴唇已经冻得发白,脸已经冻得发紫,一句话也不出口,沈行春只能听到他牙齿磕碰的声音。
沈行春没再多等,直接把安圆抱了起来,安圆还保持着双手抱着膝盖的姿势,沈行春这才看出安圆已经冻僵了。
沈行春把安圆抱进屋之后拍了拍他身上的雪,三两下扒了他身上的大衣,直接把他整个人塞进了被子里,慢慢伸开他的手脚,两只手不停地搓着安圆的胳膊跟腿。
“圆儿,你怎么回来了?你表姑呢?”
安圆动了动眼珠子,还是不能开口话,只是用通红的双眼直勾勾的看着沈行春。
沈行春看他冻成这样,又气又心疼,绷着脸沉声问:“你回来了为什么不叫门?你蹲在屋檐下干什么?”
沈行春越越气,一巴掌拍在他胳膊上:“你知道外面多少度吗?我今晚要是没出去,过了一夜……不用过一夜,几个时你就冻死了,你能冻死你知道吗?你为什么不叫门?”
沈行春又给安圆搓了搓手,最后把他的手伸进自己的衣服里,又蜷起他的腿开始给他搓脚。
安圆的身体还在发抖,但眼睛却一直看着沈行春。
沈行春突然抬头看了一眼安圆,冷着声音:“圆儿,不好了,你脚趾头冻掉了……”
安圆一听,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知道是听到了自己脚趾头被冻掉了的原因,还是已经慢慢缓过来了,他动了动嘴唇,在牙齿碰撞出来的咯哒声音里哆哆嗦嗦的开口:“哥哥,我脚趾头,冻掉了?”
“冻掉了……”沈行春又给他搓了搓脚,“好好的一个孩子,没了脚趾头,你你以后可咋整?以后走路都不稳了,可咋整?”
安圆想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脚,他伸了好几次手,最后只在沈行春的胸口上抓了几把,他碰不到自己的脚。
沈行春看着差不多了,放软了语气,问他:“现在长记性了吗?”
“长记性了,哥哥,我长记性了,”安圆两只手还在空中乱晃着,试图去摸自己的脚,“我的脚怎么办啊?哥哥我脚趾头冻没了。”
沈行春看着安圆哭得眼睛都直了,不再吓唬他,抓着他胡乱扒拉的手,:“没冻掉,我刚刚骗你的。”
安圆一听,哭得更大声了,“哥哥你不用骗我,肯定是冻掉了,我以后没了脚趾头,走路都走不稳了,我以后可咋整啊……”
沈行春看着安圆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儿,一只胳膊伸在安圆脖子底下,一用力把他扶了起来,掀开被子给他看脚:“先别哭了,你自己看看,冻掉了没?”
安圆胡乱抹了一把眼泪,看着自己的脚趾,边哭边数,等他确定一个脚趾头都没少之后才止住了哭声,最后变成声的呜咽,“哥哥,你骗我。”
沈行春在他后背上捋了捋,等他哭的差不多了,心里那股气又憋上来了,扬声问:“你表姑呢?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回来了为什么不叫门?啊?为什么不叫门?”
安圆又抬起袖子擦了擦鼻涕跟眼泪,眼睛还盯着自己的脚趾,抽抽搭搭地:“哥哥,我不是不想叫门,我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叫门,我表姑把我丢在了火车站,我跟你们无亲无故,我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给我开门,我蹲在屋檐下,一开始有点犹豫,后来想着想着就不能动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