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很长，却盛不下我的慌张。

    ——安圆日记

    沈行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忍下那点无措，开口道：“你先起来吧，别蹲着了。”

    张梅反应有些迟钝，过了一会儿才算听懂沈行春的意思，低着头“哎”了一声，两只手心撑着膝盖，起身的动作迟缓又笨拙，上半身晃了半天也没能站起来，身体幅度晃动了几下，周边的杂草也跟着颤巍巍的晃。

    沈行春抬腿迈过草丛快步走过去，扶着张梅的胳膊。

    张梅踉跄了两步，直起腰之后想拉沈行春的手，最后手指停在半空，只是扶着他的胳膊。

    离得近了，沈行春才彻底看清，张梅脸色黑黄，双眼眼眶跟脸颊深深地凹陷进去，倚在他身上的重量很轻。

    近三十度的高温，张梅却穿着长袖长裤，后背有些驼，瘦弱的身体在衣服下显得空空荡荡，裤脚下露出一截干瘦的腿末端。

    她脚上穿的蓝布鞋已经洗得发黄，鞋面磨得起了毛边，踩着下过雨的草地，鞋面跟裤脚上沾满了草屑跟黑兮兮的泥。

    “那么远，你是怎么过来的？”沈行春扶着张梅走到干燥一点的路边。

    他原来的家到这里要一百多公里的路，张梅看起来像是自己来的。

    或许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跟沈行春相处，又或者只是单纯的理解力不好，张梅显得有些紧张，话颠三倒四，语速极慢。

    “我是坐车来的，长途客车，昨天，不对，是前天，前天下午，那天还下了雨，雨有点大，我只知道你村的名字，不知道是哪一户，后来有人看我站在路口，过来问我，我又问他，我我找沈行春，他们都认识你，给我指了路，我才找对了地方。”

    “你是自己来的吗？”沈行春又问。

    张梅过了几秒之后才答：“我自己来的，昨天下午到的。”

    有直达的长途客车，最多三四个时的车程，前天走的，昨天才到，沈行春知道她路上并不顺利，但也没再开口细问。

    他们没采满两筐蘑菇，带着张梅一起先回去了。

    沈行春扶着张梅走在前面，走了两步之后往回看了一眼，安圆在他身后两步远，低着头跟着。

    他往后伸了伸手，冲安圆甩了甩手里的筐，“圆儿，快走两步。”

    安圆听到沈行春叫他，快走了两步，直接接过了沈行春手里筐，一手拎着两个筐，另一只手自然而然牵上了沈行春伸过来的手。

    沈行春又转头问张梅，“你来了怎么不直接去爷爷奶奶家。”

    “我怕……”

    张梅没完，但沈行春已经知道她话里的意思，一个已经把孩子给了别人的父母，突然在孩子长大之后找来，要谁心里都会介意，但他也知道爷爷奶奶不是在意这些的人，而且，他也不会离开爷爷奶奶的。

    他：“没事儿，爷爷奶奶人特别特别好，他们这些年对我非常好。”

    简单一句话，沈行春算是把自己这些年的生活跟张梅交代了一下，也算是让她放心。

    张梅点点头，满是皱纹的脸上滑下两行弯曲的深泪，她：“我能看得出来，你比你那几个哥哥姐姐过得都好，沈爷爷跟沈奶奶都是好人，他们比我们好。”

    这是张梅所能出口的最多的话了，再多的她不出来了。

    在她看来，沈行春过得好，算是一种福报，是她给不了的福报。

    “怎么突然来了？”沈行春问。

    张梅又抬起头，眼里闪过一点异样的光，带着愧疚跟不舍。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我在家，看着日历，算了算日子，还有几天你就十八了，我就是想来看看七，长大之后是什么样，现在见到了，你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太多，妈……”

    张梅到这停顿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还能不能自称妈妈，又改了口：“现在看见了，我就放心了……”

    张梅话音刚落，安圆感觉自己的手指被一阵大力挤压，疼得他咧着嘴声闷哼了一声。

    沈行春听到安圆的痛呼声，立马松了力道，轻轻的揉着安圆的手指。

    安圆能理解沈行春现在的感受，表面看起来很平静的沈行春，手心里都是凉的汗。

    安圆刚刚在看清蹲在草丛里女人的脸时就猜出了她的身份，仔细看女人左半边没有胎记的脸，除去老态跟皱纹，她年轻时跟现在的沈行春至少应该有三分相像。

    他刚刚一直在心里猜测女人此次来找沈行春的原因，他不知道前情，只知道沈行春被亲爸亲妈抛弃了，现在亲妈来找，以为只是因为沈行春现在长大了，而他们又老了，所以现在想要沈行春回去给他们养老，这种可能性刚冒了个苗头，就在他心里震耳欲聋的敲敲，他甚至想好了辞，直到听到女人只是想来看看沈行春他才放下心来。

    理智上，安圆虽然想跟沈行春保持一点距离，但心里还是自私的想着，只要沈行春不离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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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走了一段路，张梅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住脚，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摸了半天，掏出一个针缝的旧布袋，开布袋扎口，从里面掏出一些零零散散的纸币，她把纸币全都捧在手心里，最多的是一毛两毛的，最大是一块，她数了几遍，一共是十五块三毛钱。

    她把手心里乱糟糟的纸币一张张捋好，卷了卷之后又重新塞回布袋，最后她把整个布袋塞进了沈行春手里。

    “我本来只想远远看一眼就走的，路上来的时候没给你买点什么，也不知道你现在喜欢吃什么，这些你拿着，买点零食吃。”

    沈行春没要，又把布袋塞回张梅手里，：“不用，我都十八了，已经不吃零食了。”

    张梅见沈行春没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声音有些急促，“大春，你就拿着吧，你拿着我心里至少能舒坦一点，七个孩子，六个都在，我单单没护住你……”

    沈行春听着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心里五味杂陈，只好先把钱袋装进口袋。

    张梅看着他收了，脸上终于带上了点笑，她显然有些兴奋，注意力又转向沈行春身边的安圆，“这孩子长得真好看，真有福相，真白，眼睛又黑又亮的。”

    安圆听到张梅的话，乖乖的叫了一声：“谢谢阿姨夸奖，我哥眼睛也好看。”

    提到安圆，沈行春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不少，笑着：“好看，这是我弟，叫安圆。”

    张梅声重复了一遍安圆的名字，笑着：“名字也好听，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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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奶奶见到张梅的时候很惊讶，但他们并不排斥，毕竟她是沈行春的亲妈，现在能有心来看看孩子，他们非常能理解，他们在收养沈行春之前已经听过，知道张梅的情况，后来沈建军退养，本就是他家的不是，沈行春被自己亲爸卖掉，张梅一个女人无能为力，即使不同意，她也做不了什么。

    奶奶做了几个菜招待张梅，张梅一直挨着沈行春坐，饭没吃几口，眼睛一直在沈行春身上。

    饭后，张梅跟爷爷奶奶道过几次谢之后放下筷子就往外走，沈爷爷跟沈奶奶见天已经不早了，留她晚上住下，张梅不想过多扰，坚持要走。

    沈奶奶想让沈行春送送张梅，但心里又担心他那个姓孙的亲爸，怕他去了吃亏，先拉住张梅旁敲侧击了一番，“这么远，怎么就你一个人来的，也没跟孙亮一起吗？两个人路上也好有个伴，”

    张梅又是过了很长时间才听明白沈奶奶的问话，开口答：“我自己来的，也没跟其他几个孩子，孙亮已经死了，头两年就死了，我现在跟老五住一起，老三离我也不远。”

    她完就往外走，沈爷爷先叫住了她，让沈行春送送她，张梅一听让沈行春送她，这才停下脚，站在门框边上等着。

    爷爷先把沈行春叫到一旁：“大春，爷爷跟你句话。”

    “怎么了爷爷。”沈行春问。

    “大春，张梅毕竟是你亲妈，我觉得还是得跟你，爷爷是个大夫，吃饭的时候我观察了半天，我看她脸色不太对，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肝上的问题，不像是问题，她自己应该也是知道的，所以才想来看看你，你去送送她吧，路还挺远的，把她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