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交锋
不怪许康辉会迟疑,实在是眼前的姑娘变化太大了。
许康辉记忆里对自己的这位大女儿印象不上好。
原来姚氏还在时,许康辉也是喜欢过许蕴灵的,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初为人父的喜悦让他对的许蕴灵十分宠爱。只是这种宠爱,随着苏氏和许蕴纯的到来逐渐减退,许蕴纯成了他最喜欢的女儿。
姚氏病重离世后,他许是觉得对原配夫人多有亏欠,内心愧疚,想弥补女儿一番。可因为他对许蕴纯的偏爱,让许蕴灵性格变得阴沉扭曲。许康辉有心想对许蕴灵好,但面对她一双沉默的,阴森的眼睛,许康辉的那点愧疚之心潜移默化中变成了讨厌。
年前许康辉去淮河巡防,临行前他和几个儿女一起吃了顿年夜饭。饭桌上蕴纯和蕴凡两个女儿就是贴心棉袄,对他关怀备至,叮嘱他在外要好好保重身体。唯有这个大女儿,沉着张脸,干巴巴地挤出一句:爹,走好。活像在诅咒他似的,徒惹许康辉生厌。
然而现在,阴沉的大女儿换了个人,往常含胸驼背的脊椎挺直如松,双手交握在腹前,亭亭而立,下巴微扬,露出一张精致无暇的脸。白皙的皮肤犹如上好的瓷器,一双眼睛清澈见底,直直地望着自己,里面是压抑的激动和喜悦。
许康辉听见她声音有些微的颤抖,可仍是保持镇定,不卑不亢,尊敬地叫了他一声:“父亲。”
许康辉心中讶然,只觉得大女儿让他眼前一亮,一边颔首应了,一边又细细地多量了几眼。
气质变了,不再如以往畏畏缩缩和阴郁,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一颦一笑温柔高雅,很有姚氏当年名门闺秀的风范。就是身子骨看着瘦了些,衣服装扮也太素了。
许康辉满意地点了点头,有些欣慰地感概:“蕴灵长大了啊。”
许蕴灵得体一笑,懂事道:“我是总督府的长女,总是要长大的。”
许康辉笑着点了点头。
许蕴灵一来就博取了许康辉全部的注意力,苏氏暗骂了声,立马扯起一抹笑,牵着许蕴纯连忙往许康辉面前凑,一边不动声色地将许蕴灵往边上挤:“老爷,您不是找蕴纯么,纯儿在这儿呢。”
“爹爹,你终于回来了!”和许蕴灵不同,许蕴纯见到她爹,撒丫子一个飞扑过去,埋进了许康辉的怀里,带着浓浓的鼻音撒娇,“纯儿好想你啊,想你想的都瘦了。”
许康辉一把抱住宝贝女儿,笑声爽朗,趣着安慰道:“纯儿想爹都想瘦了啊。是爹的不是,应该早点回来。抬头让爹瞧瞧,你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哪有。”许蕴纯嘟囔着仰起头,眼眶虽然红着,不过气色红润,双颊有些尚未退去的婴儿肥。她皱了皱鼻子,颇为娇气地,“娘天天盯着我吃饭呢。”
“淘气!”许康辉宠溺地刮了刮许蕴纯的鼻子,“是该让你母亲好好看着你。好好吃饭,别像你大姐姐……”
许康辉的话突然卡在了喉咙里,脸上的笑容也有一瞬间的僵硬。他的余光不经意地一瞥,却见许蕴灵默默地立在一侧,怔怔地看着他和许蕴,落寞的神情中,是不加掩饰的羡慕和渴望。
她在羡慕许蕴纯同父亲的亲近,也在渴望父女之间毫无距离感的宠爱。
许康辉内心倏地疼了疼,熟悉的愧疚感如同溪流一点点地没进了心脏。
方才并未放在心上的琐事突然间放大了数倍。许蕴纯健康红润的身体,而许蕴灵却是瘦弱的如同竹竿子一般。许蕴纯鲜亮的衣着,头上戴着精巧的发饰,而一边的许蕴灵,却穿着颜色朴素的衣物,料子似乎洗过很多遍,有些微微泛白,细看之下,两只袖子口,还有脱落的几段线头,就连头发上,也仅仅插着一只翠绿的步摇。
再看看许蕴纯身后恭敬不出声的蕴凡,许是有柳姨娘的缘故,身子骨看起来也比许蕴灵好的多,衣服虽不如蕴纯的华丽,但也能看出是新的。
两番对比下来,倒是许蕴灵显得特别简单寒酸了,可偏偏在这一分寒酸中,她也努力不将自己的这一面展现在他面前。
许康辉的脸一点点沉了下来。
姚氏去后,苏氏在他面前揽过照顾许蕴灵的责任。他基本不去扶风苑,每次都从苏氏的口中得知许蕴灵生活的还不错。他也就当真那样以为。可现在看来,真相似乎和苏氏的不一样。
他即便以前不喜欢这个嫡女,也做不出苛待的事情来。一个许府,难道还会养不起一个孩子么。
和乐融融的气氛之间沉闷了起来,许康辉莫名的沉默,众人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愈发埋低了头,噤若寒蝉。苏氏也有些纳闷,“老爷,怎么了?是不是一路周身劳顿累了?我让人备了酒菜和热水,您——”
“不用了。”许康辉冷声断苏氏的话,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苏氏让他的眼神看得心一颤,不知许康辉为什么发了脾气。苏氏实在不懂她方才和纯儿父女情深,怎么转眼就翻脸了。她心翼翼地试探:“是不是妾身哪里做的不妥当了?”
许康辉冷哼:“你是做的不妥当。我问你,当初答应我好好照顾蕴灵,你是怎么照顾的?”
许康辉的质问一下子问得苏氏懵了,“我……”
下人没人告状,许蕴灵方才在她眼皮子底下也没有任何的动静,总督突然怎么就察觉到了。
“你什么。你是不是不出来了,没好好照顾蕴灵?”许康辉怒目而视,常年在军中的铁血煞气聚拢在眉间,吓得苏氏立刻白了脸。
“蕴纯是你的女儿,难道蕴灵就不是了吗?”许康辉指了指许蕴灵,“你看看蕴灵瘦的,还有她穿的衣服,厚此薄彼,你就这么管理内宅的?”
苏氏白着脸看向许蕴灵,恍然明白过来许康辉为何厉声指责。
这个心机深沉的贱人。苏氏死死握紧拳头才忍住了颤抖的身躯。她当是什么,原来是在自个儿身上做的文章。
她一心让蕴纯穿的好看点讨得总督的欢心,许蕴灵这倒霉丫头竟然反其道而行,穿着朴素来引起总督的注意。两个女儿一对比,一眼就能瞧出差别待遇。这事儿怪不到蕴纯身上去,可她一个理许府方方面面的姨娘,定然脱不开关系。
“老爷,这事儿您听我解释……”苏姨娘额头冒着冷汗。
许康辉虽然宠爱她,但也是凭着她生了一个儿子的缘故。实际上,许康辉的性子颇为阴晴不定,一切全凭喜好来定夺。而且总督的位置坐久了,有时一不二,颇为铁血。
“不用解释。”许康辉再次断她,“我有眼睛会自个儿看。你这些天去祠堂抄十遍女德女戒,好好反思反思。”
苏氏不可思议地看着许康辉,哑声道:“老爷……”
“爹。”许蕴纯拉了拉许康辉地袖子。她咬了咬唇,带着哭腔替苏氏求情,“你不要罚娘亲好不好。”
“纯儿乖。”许康辉对许蕴纯耐性倒是好,解释了一句,“你娘做错了事,该罚。”
“可是……”许蕴纯怯懦地看了许蕴灵一眼,恳求一般地,“大姐姐过得不好,纯儿却过得很好,是纯儿的不是,纯儿愿意把所有漂亮的衣服和首饰还给大姐姐。大姐姐,你让爹爹不要惩罚我娘好不好。”
像是怕许蕴灵不答应,许蕴纯急忙拉着她的手,一叠声地请求:“大姐姐,我娘不好,但是她知道错了,她帮你惩罚了春桃和厨娘,给你添置了新的被褥和衣服,我不知道姐姐为什么没有穿,但看在我娘有心改错的份上,你帮我求求爹爹,好不好,纯儿求你。”
许蕴灵目光微动,看着许蕴纯含泪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请求的意味,在莹润水光的背后,是一片洞悉的冰冷。
许蕴纯果真不简单。
“二妹妹你什么呢?”许蕴灵一脸地困惑,甚至拘束地看了苏氏一眼,声辩解,“春桃是姨娘从你院子里挑给我的,我生病了她不给我煎熬,不给我饭吃,也不给拿新衣。厨娘也是因为我不心吃了你的饭菜,追着我,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求姨娘讨个公道。我知道二妹妹心疼姨娘,我从没有娘亲,不曾体会过母女之情,可我也不会恶意重伤别人。”
许蕴灵一番话下来,能明显感觉到手上的力道更用力里,尖尖的指甲有往肉里掐的迹象。
“大姐姐,你不能因为不喜欢我娘亲,就胡乱造谣她。”许蕴纯不可置信地看她,脸上刷拉淌下两行泪,演技贼棒。
许蕴灵不甘示弱,也跟着红了眼睛,挤出两滴泪:“二妹妹,姨娘对你好,我很羡慕,可我娘在世时教过我,做人要诚信,我对着她发过誓,做人不可假话。”
许蕴灵眉间满是委屈和痛苦:“二妹妹,你抓痛我了。”
“纯儿。”许康辉皱眉,走了过来,拉开两姐妹,“好了,这件事和你大姐姐没有关系,不要无理取闹。让丫鬟带你回房。”
“爹。”许蕴纯这下真的是难以置信地看着许康辉了。
她爹明明最喜欢她的。
往常只要她哭一哭,撒个娇,求个情,她爹什么都能答应她的。
有什么地方不对。
许蕴纯让人带回了房,她在半路扭过头,直直地看向许蕴灵。
眼泪尽数干透,她的眼里是审视,是探究。
最不对的人就是许蕴灵。在鹤顶楼时,她莫名其妙失踪,躲开了她为她安排的一场“遇见”,当时她以为是偶然,可看方才她的一番表演,许蕴纯有些不确定起来。
“你还愣着干嘛?”许康辉看着苏氏,不耐烦地皱眉,“爷紧赶慢赶跑了一晚上,难道要继续在门口吹风?”
苏氏回过神来,惨白着脸,急忙服侍许康辉去用餐。
许康辉走了两步,想起什么,转头对许蕴灵,“走,蕴灵,陪爹一起吃饭。”
许蕴灵本来安静的眼睛里登时迸发出一片光彩。她扬起笑容,有些拘谨,有些开怀,而后是重重地一记点头:“好!”
许康辉拉着许蕴灵一起用餐,许康辉心存愧疚,有心补偿多年对许蕴灵还有姚氏的亏欠,一个劲地让许蕴灵多吃点,多吃好长个。而许蕴灵为了博得便宜爹的好感,为了能在许府安然生活下去,贴心又积极地给他斟酒夹菜。一时间场面父慈女孝,父女两多年的隔阂像是一下子不见了。
苏氏在一边伺候,气得天灵盖都快冒烟了。
然而让她更可气的是在许康辉和许蕴灵用完餐后,许康辉仿佛才察觉到苏氏,淡淡地瞥了眼,提醒:“明天别忘了去祠堂抄佛经。”
苏氏咬碎了牙龈,也不敢在许康辉面前露出分毫情绪,只能低眉顺眼地应了:“是。”
许康辉赶着回来,跑了一晚上的路,用完餐后去了书房。许蕴灵饱餐一顿,吃得有些撑,一边消食,一边慢悠悠地回扶风苑。
翌日醒来,许蕴灵起了个早,准备去给便宜爹请安,多赚些好感。
路过池塘边的抄手游廊时,许蕴凡不知哪里冒出来,左看右看,而后嗤笑一声,阴阳怪气地:“大姐姐,好手段啊,昨晚一见面就将爹爹哄得团团转,连二姐都不如你。”
里的许蕴凡是许蕴纯的跟班,是许蕴纯的一杆|枪,尽心尽力的也不用许蕴纯指挥,她会自发的帮许蕴纯清理一些碍脚的人。也正如此,许蕴灵也没少受许蕴凡欺负。而且,许蕴凡欺负许蕴灵,是为了在她身上找到成就感。
许蕴灵瞥了她一眼:“比你有出息就成。”
“你!”许蕴凡沉不住气,当即变脸,“你什么意思?”
许蕴灵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许蕴凡,“字面的意思,听不懂吗?不懂多读几本书,省得和你名字一样平凡。”
“许蕴灵!”许蕴凡平生最恨名字里的凡字。她娘通房出生,还给她取了个凡字,像是在明晃晃地提醒她的地位。她不如许蕴灵出身高贵,也不如许蕴纯受宠,她就是府里平平凡凡的一个庶女。如果不是跟着许蕴纯,恐怕也不比许蕴灵好过多少。可恨她不能改名字,只能顶着凡过一辈子。
“不用叫那么大声。”许蕴灵嫌弃,“我没耳聋呢。”
“许!蕴!灵!”许蕴凡不过她,气得抓狂,扬起一只手就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