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丛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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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寄欢睁开眼睛时屋内正生着袅袅熏香白雾,房间里光线颇暗,处处皆是与她这一路踏雪而来的冰寒截然不同的温暖,鼻尖前漂浮过的都是令她心中微颤的熟悉得刻进灵魂中的气息。

    被妥帖置于被褥中的指尖稍稍一动,她轻轻偏过头,在未散的昏厥感中隐约看见了一道模糊的身影倚于不远处的软榻上,垂着头慵懒地捏着长柄烟斗慢悠悠地翻看膝上的书卷。

    这样似曾相识的场景恍如隔梦,叫.床上的人忍不住阖了阖酸热的眸子,微微侧过了身子,背对着外边蜷缩起了些,喉中一时堵塞得慌,近乎生了几分窒息之感。

    “醒了?”

    那人的气息一瞬移至她的身后,应是顿了顿,这才淡淡开口问了句。

    轻飘飘的,并无半缕往日的关怀宠溺,只像是在对着一个不甚熟悉的陌生人,仿若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过一般平静漠然。

    顾寄欢将头埋进了自己的臂弯中,近乎要将自己缩成一团,并不理她。

    祁清和捏著书卷垂下了指尖,静静量着床上这一团狼崽儿,眉梢不觉扬了扬,浮着碎裂冰霜般幽冷的瞳孔中竟是闪过几许好笑,神色稍软了些,突然垂眸拂袖坐在了床边,交叠着双腿默然翻看自己手中的书卷,也顺着这闹了脾气的孩子的意。

    然而,她是自在,侧躺在她身旁的姑娘却是愈发气闷起来,晕眩的脑海里慢慢溢出点点委屈与难言的苦涩来,眼眶更是酸痛难忍,眸前水雾越发地浓,直至最后,已是耐不住紧抿着唇瓣哭泣出了声。

    果真是无情无心之人。

    顾寄欢用力攥着指尖下的床单,心中随着这些软弱情绪一同升腾起的尽是些无可诉的阴翳念头。

    倘若她能有与祁清和一般的实力……她便能……她便能想着法子地将这人锁在身旁,将这些年她在午夜间梦见过的画面全部施与这人的身上,叫她再不能离开半步!

    姑娘半睁着眸子,眼尾通红,瞳孔里却凝起了深暗凶狠之色。

    她心中万般思绪翻涌而出,胸腔中难免生出夹杂着爱恋的怨意,这些难平的念头如此真切而果决,几乎要化作一匹恶兽从她剧烈跳动着的心脏中挣脱嘶吼而出。

    可在那一瞬,一只柔软而温热的手悄然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顾寄欢身子一僵,双眸下意识睁大了些,瞳孔中的阴霾皆凝滞,胸口中那些聚集而起的恶念都在顷刻间如同浓雾被光刃划破击碎般消散,只剩下那颗毫无遮掩了的不停跳动着的心脏,声音响得叫她无措又羞恼。

    女人不声不响地弯下腰肢贴上了她的背脊,顾寄欢便立刻闻见了一股子略带着寒意的幽香,这让她不觉微颤了下,唇瓣间却于那一瞬蔓延开了浓浓的桂花的香甜。

    是一颗桂花糖。

    祁清和的指腹自她唇瓣边滑过,趁着这孩子愣怔的功夫将指尖的糖送入了她的唇中。

    “甜吗?”

    女人的声音中含了些不易察觉的笑意,祁清和伏着身子,垂眸看着被她半拥着圈于怀中的孩子,贴着姑娘的耳畔轻呼出了一口气。

    果然,下一秒,这只都敢强吻她的狼崽霎时红了耳垂,长而挺翘的眼睫无助慌乱地颤着,鼻腔中挤出了低低的似不满排斥又如撒娇般的音,把头偏着埋下缩了进去,不给她瞧。

    于祁清和而言,顾寄欢终究还是特殊些的。

    几世轮回中,也仅有身为散修的那辈子尝到了情字愁苦的滋味。

    最后那块染着血的刻着吾妻二字的石碑对在此之前稳坐真神之位而素来不曾接触过情爱的祁清和来,颇为异样且新奇。

    但轮回已过、神魂复原,那些存在于脑海中的一幅幅或甜蜜热烈或绝望怨怒的画面都似蒙上了隔膜般远去,让她无法真切完整地接收到那时候的情绪,因此也不能完全感知那一世的心动究竟是何种模样。

    但就为这些特殊之处,祁清和对于顾寄欢也多了几分其余人所不得的纵容。

    “不甜。”

    沉默了许久,埋在被褥中的姑娘才闷闷回了句。

    可惜这二字早没了先前的阴鸷怨气,愈发像是赌气撒娇了。

    女人莫名想笑,微勾唇抚了抚她的发,漫不经心地移动指尖轻轻抵着顾寄欢的唇,慢慢揉捏许久,再开口时声音中的霜雪已然消融了大半。

    “那便是甜的。”

    她抬眸看向了被帘幕遮掩住的窗户,陡然眯眼,指尖银光骤然闪过,屋外风雪猛然大涨,四处无声中传来的讯息叫祁清和缓缓敛去了脸上外露的神色。

    思量一二,祁清和垂头于顾寄欢的发中落下一吻:“好好养伤,我去处理些事情。”

    女人的白发半挽着,披散于肩上的那些许随着她的动作而滑落胸前,自姑娘的脸庞上摩挲过去,在顾寄欢的心尖上骤然掀起了一阵又一阵涟漪。

    她听着那近乎于无的脚步声自房中彻底消失,这才垂了垂眸子,忍不住撑起身子侧着朝着门口看了看,眉心不觉微蹙,复而自嘲扯了扯唇角,阖眸倚在了床边。

    虽头晕目眩、身子疼得厉害,却是波澜未平,再难入睡。

    雪域中又一次迎来了兽潮袭击。

    这一回,仿若是确定了什么一般,兽潮中凶兽鬼怪的修为皆在合体期以上。

    它们重重奔涌咆哮而来,嘶吼着张大了血盆之口、露出狰狞至扭曲的面目,虎视眈眈地如盯口中食物般睁着竖瞳量着结界中前来寻求庇护的分外惊慌的修士。

    那是一种极为冷血暴虐的目光,而接下来,这些成群的怪物一个接着一个地冲撞向堡垒。

    银蓝光芒乍起,泛着散之不去的寒意与杀气,灵光化作剑刃,将这些扑上来的怪物尽数抵挡下来。

    鲜血喷溅洒落,染湿了结界外满地厚重的霜雪。

    结界内的人无不攥着手中武器,蓄势待发地紧张注视着外面的情形,生怕这些不知疼痛和疲倦的怪物冲破结界袭向他们,毕竟这结界虽发出可怖威压斩杀了一只又一只的怪物,却仍不可避免地被遗留下的凶兽猛烈地撞击攻着,偶尔闪烁出水波动弹一样的光芒,令人心中疑虑焦躁。

    人这种生物,一旦到了混乱的边界,便会暴露出掩藏于灵魂底处的丑恶来。

    祁清和立于城墙之上冷眼旁观半晌,就在这短短时间中,竟是有两三个修士都躲藏在人群中将身边的同伴突然朝外推去,面容上的神情已不受了控制,展现出了最真实的内里。

    她眸色微暗,轻嗤摇头,抬手放出灵力将那些浑水摸鱼的作恶之人尽数与被推出的人换了位置,随后不紧不慢地戴上银边面具,足尖轻点,身形如掠影般转瞬落于登记大殿之前。

    “楼主!”

    巡逻军队、殿中弟子皆认得她,此时纷纷上前恭敬作揖行礼,齐声唤了句。

    白玉楼楼主?

    外来修士目光霎时投来,却踟蹰着有些不知该如何称呼。

    最终还是一个长相不俗的佩刀女修上前一步弯腰行了礼:“见过楼主。”

    祁清和淡淡瞥过她,面具下眉梢轻动,颔首应下了。

    这女修分明是方才被同伴推出去的几人之一,此时脸上惊怒之意犹存,但竟是第一个收整隐忍好情绪上前行礼的,如此看着,心性倒是不错。

    世上之人,大多是在乎这个名次的。

    第一的已然夺走了众多目光,后来的那几个纵然再过突出,也终是压不过前人的风头。

    “你叫什么?”

    “苏南星。”

    女修一怔,随后连忙回道。

    “姓苏?”

    这一次,祁清和的目光彻底凝在了她的身上,细细量几下,眸中有些恍然:“你母亲可是浮世馆的苏京墨?”

    苏南星下意识捏了捏佩在腰间的刀柄,瞳孔中神色一凛,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看眼前墨绿长裙的女人:“楼主认得我的母亲?”

    祁清和敛眸扫过她有些紧张的动作,不置可否地抚了抚自己的袖边:“我认识你母亲时,你尚未出世。”

    如今竟也这般大了。

    岁月的流逝,纵然是真神也无法改变。

    怪不得祁清和方才瞧她时隐隐觉得有两分熟悉,原来是苏京墨当年怀着的那个孩子。

    话至此处,女人便停下了,也不管苏南星似有话的神色,只转身嘱咐了一旁守着的弟子继续将这里聚集的外来修士记录完毕后带入大殿内签立契约,随后就一人孤身踱步向了结界处,指尖上灵光蓦然升起。

    那一刻,此片天地间的风雪皆停滞于空中,兽潮怪物的身上开始点点溢出银白的光芒,尽数朝着她手下飞涌而来。

    随着这些银白光芒的流出,方才还暴虐躁动着的凶兽群中开始响起一片又一片的垂死前痛苦的哀嚎,一具具庞大可怖的身躯轰然倒下。皮肉开始收缩干瘪,骨头开始弯曲脆弱,筋脉开始枯竭断裂……它们身上的所有生机如被吞噬夺去了一般,化为银白光芒归于祁清和的手下,被她吸收殆尽。

    众人只能骇然看见,不久前如同一座座重山乌然堵挡攻击着结界的兽潮不过才几瞬的功夫就化作了一滩滩褶皱着的肉皮一样的东西。

    这场面着实恶心,可是在场之人已经没有那个空余的心去在意这种视觉上的冲击感了。生机被夺去后衰老的过程让所有人都心悸恐惧,他们不自觉地将惊骇的目光投向静立于结界前的女人,却见她此时正缓缓合起了双手,指尖灵光霎时消逝。

    与此同时的,结界外的一眼望不尽的尸体亦俱无声化作灵光散落。

    停滞着的风雪重新涌动,卷着那些点点灵光与地面上洒落的鲜血飞往空中。

    皑皑白雪再次铺盖,此处天地银装素裹一般,仿若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女人墨绿的长裙甚至没有半分波动,仅是覆手之间,一切便都归于平静。

    祁清和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心,瞳孔中幽光微闪。

    她等了这么长时间,便是在等这场兽潮。

    像是肯定,实则试探。

    这场演出落幕之后,想必幕后焦虑之人也该晓得她的位置了。

    只等将那几个蠢货引下来,收回她曾经给出的东西,再顺便将她随着那些被夺去的气运和神力而转移在魏璃书魂魄上的大道意识也借此在下界一举歼灭。

    女人抬手抚了抚发髻,兀地微皱了眉心。

    生死混沌之道,她仍旧是欠了些功夫。

    恐怕还得劳烦那几个蠢货帮一帮她。

    “怎么了?”

    祁清和方踏入房门,侧身阖门之时便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她也不甚在意,抬手继续自己的动作。

    “我想要你。”

    传入她耳中的,是身后之人沙哑却异常狠决坚定的声音。

    女人一怔:“什么?”

    “我想要你。”

    顾寄欢一字一字,缓慢地重复了一遍。

    她看着怀中的人,目光幽暗凶戾得宛如一匹真正的狼,凑过去含住了女人的耳垂细细磨着:“我什么都没有,也没有任何牵绊。你与我在一起,我可以提高修为给你卖命。”

    “阿和,师父,好不好?”

    祁清和抿了抿唇,抬手想要推开她,腰上的指尖却攥得愈加地紧。

    贴在她耳畔的人陡然轻笑了下,柔柔地吻了吻她的脖颈,声音瞬间软了下去。

    “你已经拒绝过我一次了,我也算为你死过一次。”

    “阿和,不要拒绝我了,好不好?”

    女人的指尖一顿,眼帘微颤,默然半晌,到底是放了下去。

    祁清和侧身去看了看她:“你想起了什么?”

    是轮回中的那一世……还是所有的身为清萱的记忆?

    祁清和蹙眉还想些什么,就被这人掐着腰死死按在了身后房门之上。

    紧接贴上来的,是近乎于疯癫了似的又吻又咬着她脖子的顾寄欢。

    姑娘含糊着止不住地笑,凤眸中霎时浮现了水雾:“想起了好多呢……尤其是那个骗了我的心、取了我的身子后又狠心舍弃的散修……”

    女人的指尖下意识捏了捏,却并未抬起推开。

    祁清和微微偏过了头,抿唇阖眸不语。

    姑娘在耳边笑叹着唤她,一声又一声,满是压抑不住的偏执疯魔。

    “阿和……阿和……阿和……”

    “你疼疼我呀……我只要你……”

    作者有话要:  感谢在2021-10-09 23:45:45~2021-10-13 01:13: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