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第 15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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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迟直接折回了寝殿, 然后便屏退了宫人。

    皇帝醒来后精神尚可,正在屋里踱着步子,见他如此, 便问:“怎么了?”

    谢迟沉了一沉,就将方才那太医所言了。皇帝听罢一怔:“当真?”

    谢迟摇摇头:“他也只是猜测,觉得有这种可能。具体的, 还要先查一查。”

    皇帝眸光微凛, 静了一会儿,将傅茂川叫了回来。

    他未言其他, 只吩咐傅茂川将近两日的药渣取来,交给御医去查有无异样, 傅茂川不由面色一白。

    ——皇帝进膳进药都会有一部分单独留出来封存三日, 以便出现问题时查验, 所以取药渣并不难。但若未出问题, 谁会想到去查这些?傅茂川一时连话都不利索了:“陛下, 您是觉得……”

    “先去查便是。”皇帝摆手道。

    傅茂川便赶忙退出了殿,未敢假他人之手, 亲自往殿后走了一趟。

    片刻工夫,他将两碗药渣端回了寝殿,御医和几位太医也皆被请了进来。几人围在一起细细查验着,御医陡然间血色全无:“陛下……”

    他仓惶跪地, 叩首不止:“陛下, 臣不知情, 臣不知情……臣只管看病开方, 抓药煎药的都不是臣!这药多了半钱,臣、臣当真不知!”

    殿中刹那间死一般的寂静,一众太医和宫人也都跪了下去,没有人敢抬头,没有人敢看九五之尊目下是什么神色。

    皇帝面无表情地坐到了罗汉床上,目光冷冷地划过这跪了满地的人。过了良久,他冷笑了一声:“好,很好。毒手都伸到朕的药碗里来了。”

    王御医觉得自己难逃罪责,又觉得自己实在冤枉,一时语声哽咽:“陛下,臣当真……”

    “朕姑且信你。”皇帝没有多看他,淡看向傅茂川,“先将王辙送回家看着,你连夜去审抓药煎药的宫人,给朕问出来背后是谁。”

    “诺。”傅茂川重重一拜,立刻叫人半押半请地将御医架了出去,然后便领人去押人。

    皇帝觉得烦躁疲乏,待得傅茂川退出去后,他揉着眉心沉了许久,才命其他的太医也退了下去。

    “父皇。”谢迟上前了半步,轻声劝道,“一会儿请太医再为您重新诊一诊吧。既有中毒症状,还是要先好生解了毒才是。”

    皇帝点点头,指指旁边:“你陪朕坐一会儿。”

    他指的并不是罗汉床上隔着榻桌的那一边,而是自己这一侧的身边。谢迟感觉到他的无力,依言落座后便扶住了他的胳膊,

    皇帝一喟:“朕没事。”

    谢迟颔首:“父皇不必太忧心,宵之辈总是有的。查明便好,不必为他们劳心伤神。”

    “朕知道。”皇帝勉强笑了笑,然后便是良久的无话。

    半晌之后,三位公主都匆匆赶进了行宫,见皇帝无事才稍松了口气。皇帝暂也未跟她们提及药被动了手脚的事,只谢迟辛苦,然后就硬劝谢迟去偏殿歇着去了。

    在谢迟迷糊着将要睡去的时候,有宫人端了饭菜进来,是淑静公主吩咐的,请他吃了再睡。谢迟趴在床边一夜睡得都不踏实,原本没觉得如何,此时躺下了就觉得累了起来,嗯了一声但懒得动。

    于是又过了一会儿,在他睡意朦胧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

    谢迟不耐地睁开眼,恍惚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是德静公主。

    他强撑起身,德静公主睇着他道:“起来吃些东西再睡。别光操心父皇,你也得顾着自己的身子。”

    “……”谢迟只好爬起来,心里一度有些起床气——他都这么大个人了啊!一顿不吃没关系吧!他又不是元!

    刑房之中,傅茂川从上午一直忙到了入夜,始终沉浸在撕心裂肺的惨叫里。

    他自然知道,这样的事不可能让太多的人知晓,押进来的这些人里,势必有九成都是无辜的。但是事关圣体康健,他实在不敢贸然判断谁无辜谁有罪,只能全押进来,挨个严审。

    最后露了端倪的人,也确实并不是直接给陛下抓药和煎药的宦官,而是负责清洗药壶的那一个。

    他,为免直接添药被人发现,那药从来不是在煎药时直接扔进壶中。他会在每日煎药前清洗砂壶时,将添加的药从壶嘴处掖进,令它卡在壶嘴里。

    等到煎药时水一开,往上一冒,添的药自然就被带了下去。若不是陛下突然查了药渣,这种下药的方式便算得神不知鬼不觉。

    “那药也并非剧毒……要服上三五年才会送命。”那宦官这话时,已被得气若游丝。傅茂川懒得多同他耽搁,上前一把抓起他的头发:“谁支使你的,!”

    那宦官痛得呲牙咧嘴,连喘了好几口气,又咬紧了牙关。

    “不是吧?”傅茂川一声轻笑,抬手了个响指,“押进来。”

    那宦官疑惑地抬起头,下一瞬倏尔瞳孔骤缩。

    傅茂川森然笑道:“我查过了,你明面上家人尽亡,但在宫里认下的这干妹妹,未免也和你长得太像了些。”

    他着转身踱步而去,一把扼住那宫女的脖子:“这怕不是你在宫外失散后又在宫中重逢的亲妹妹吧?”

    “不,傅大人,不是……”那宦官颤栗如筛,“大人,她不是……”

    傅茂川偏过头,饶有兴味地再度看向他:“你现在,她还能死个痛快;你不,我就在你面前一刀刀剐了她。”

    一天一夜,又过了整整一天一夜,那宦官在刑房中疯了。

    他在疯前似乎招出了一些话,但傅茂川不信,就继续审了下去。但在他疯后,那些供状被迅速呈进了清凉殿,傅茂川跪在皇帝面前连头也不敢抬。

    皇帝漠然翻着供状:“竟敢攀咬太子?”

    坐在侧旁喝茶的谢迟不由一愕。

    “……臣也不信,所以才继续逼问了下去。”傅茂川盯着地面,“但他疯了之后……”

    他有些心惊,声音不由顿住。皇帝看了看他:“你下去。”

    傅茂川一叩首:“他疯了之后,仍旧句句不离太子,太子会为他报仇,臣觉得……”他声音发虚地瞧了瞧谢迟,“反倒多了几分可信。”

    撑不住严刑胡乱攀咬的,见惯不怪;受人指使而栽赃陷害的,更不足为其。但是这人疯了,神志溃乱,依旧死咬着的事情,有多大可能是谎话?

    皇帝的面色也不禁沉了下去,安静了一会儿,他将供状递向了谢迟。

    谢迟正感心惊肉跳,见状忙离座去接。皇帝的口吻倒反而轻松了下来:“这两日朕病着,太子侍奉榻前寸步不离。这些供词,朕不信。”

    “……是。”傅茂川又磕了个头,“臣没料到他会疯,是臣没办好差事。”

    “你知道就好。”皇帝口气冷淡,傅茂川猛地了个哆嗦,皇帝的手指轻敲着桌面,“余下的,给朕料理干净,朕不许宫中有议论太子的风言风语。”接着他一缓气息,“退下吧。”

    “诺。”傅茂川匆忙叩首告退,一个字都没敢再。殿中本就没留其他宫人,他告退后,殿里就变得安静极了。但这安静里弥漫出的意味,却大有几分古怪。

    父子两个好像谁都不知此时该再点什么,过了半晌,还是皇帝先开了口:“你怎么?”

    “……真不是儿臣干的。”谢迟哑笑,“儿臣此时若希望父皇寿与天齐,父皇或许不信。但就算儿臣只为自己牟利,也知自己当下并未坐稳储位。父皇若有个闪失,儿臣只怕无缘皇位,还会累及妻儿性命。”

    皇帝点了点头:“那你觉得,是何人想要害你?”

    “……”谢迟仔细想了想,也想不出什么十拿九稳的幕后元凶,只得提了几个与自己一直不和又在朝中颇有势力的人,宗亲和朝臣皆有。

    皇帝对那几个名字未予置评,默然又想了想,只:“你近来要多加当心。不论这人是谁,他能把手伸到朕这里,就能伸到你东宫。衣食住行你都要心着些,也要让太子妃和孩子们多注意。”

    他是当真信得过谢迟的,但当下他不得不担心,若此人得知宫中的暗线被查了出来,会不会直接将手伸向谢迟?

    毕竟,不论这人是宗亲还是朝臣,若是不满谢迟这个太子,最直接的办法都是将太子除掉。

    那把手伸进东宫,可比伸到御前要容易得多了。谢迟如果有个三长两短……

    皇帝不敢深想,他不敢想谢迟如若出个意外自己会怎么样,更不敢想万一毒手落在孩子身上该怎么办。

    元昕上一回已是险象环生,他总不能指望他们次次运气都这么好。

    谢迟细思之下也是心惊不已,从清凉殿告退之后,他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假若父皇方才对他有半分的怀疑……

    他不寒而栗。

    这样的事,父皇是有理由怀疑他的。纵使他已是太子,太子盼着皇帝早死以便自己早登帝位的事也并不少见。

    父皇即便信得过他,稳妥起见也完全可以先查一查他。这样一查,假使最后没有查出明确的结果,父皇废了他便也并不稀奇。

    还好父皇对他完全信任。

    谢迟在惊魂不定之余,又觉得有些惊喜和感激。

    清正殿寝殿里,叶蝉听谢迟完了事情的经过,遍身的汗毛都倒立了起来。然后她不得不追问了一番,问他父皇是不是当真没疑他?会不会只是欲擒故纵的试探?

    谢迟只好把她揽在怀里好生顺毛,跟她决计没有,父皇犯不着对他欲擒故纵。他登上储位的时日尚短,自己还没有什么势力立起来,父皇若怀疑他,直接押起来查便是了。

    叶蝉这才稍松了气,然后又抓住他的衣领道:“那现下会有多危险?会有人给我们下毒吗?”

    “嗯……”谢迟如实道,“不好。”

    于是当日用晚膳时,他就发现叶蝉自己备了一根银针,还备了一双银筷子。

    其实端上他们膳桌的饭菜都是要提前验一遍的,除此之外还要有试菜的宦官先尝,尝过后等上一刻,确定无恙才会端进来。

    可她不放心,她要自己再验一遍。而且只用银针不行,还得筷子和针都用!

    谢迟见状哭笑不得,但又觉得谨慎点也好,毕竟事关性命嘛!

    可待得她验完,他要伸筷子夹菜,又被她拍开了手。

    “……干什么啊!我饿了!”谢迟无辜地抗议。

    叶蝉瞪瞪他,自己先夹了一筷:“你再等等,我先替你尝。”

    谢迟:“……”他深吸了口气后,冷着脸把她夹起来的那片炒肉给抢走了。

    然后他直接把肉丢进了口中,嚼了嚼,青着脸看她:“真有毒也不能是你替我试。你若有个意外,这太子我不做也罢。”

    “?”叶蝉黛眉锁起,一声轻哼,“你怎么不分好赖?我这不是怕你出事吗?”

    谢迟冷然反问:“我就不怕你出事了?”

    现下旁人自然都觉得他比从前尊贵,因为他是储君了,为了家国天下他也不能出事。

    但他不希望她这么想。他还是觉得她如果关心他,就只是关心他便好,如若掺和了家国天下,那就生分了。

    他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他当了太子,命就比她的贵了么?当然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