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扯淡歪打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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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着生僻字跳过,难解处联系上下文的原则,苏晏囫囵吞枣地看完了由兵部左侍郎于彻之奏请的折子,大概明白了这位老兄在冗长晦涩的修辞语后面想要表达的意思,翻译成现代文就是:

    如今虽然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但隐患仍在暗中滋生。山西、河南、山东都在闹马贼,袭击州县,杀官夺粮;北成鞑靼也在蠢蠢欲动,侵扰边陲,屠掠百姓。我的部队分/身乏术,总不能两头跑着吧,皇上您看是不是再给我拨点人马和粮饷?

    这可是军国大事,凭自己那半桶水的军事知识和对历史一知半解的程度,要是不心出了什么馊主意,还不成了祸国殃民的罪人?苏晏为难地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先试探一下皇帝的口风。

    “于侍郎请求调动京操班军与京军三大营,分别围剿马贼、征讨北成,投入的兵力十分浩大,恐非易事。”

    景隆帝沉吟道:“的确不易,三大营虽兵精将锐,却担负着守卫京城的重任,若大部出动,必成空巢之势,反到给了北成可乘之机。”

    苏晏闻言心中一定,既然景隆帝并不趋向于大兴兵戈,那他的建议应该就不会触怒天颜,当即鼓足胆量:“皇上,臣方才看了折子,确实心有所感,但恐微言误国。”

    景隆帝道:“你尽管直言,朕自会去芜存菁。”

    苏晏稍微清理一下思路,不疾不缓地道:“自显祖皇帝亲征漠北,数败鞑靼,坝额湖一役使得北成元气大伤,十年内再无重振声势之望,而成主塔儿合刺一死,北成更是陷入连绵内讧中。按理,他们不可能有实力大举入侵中原,因此袭扰边陲的应该只是几个流窜的部落。

    这些游牧部落世代逐水草而徙,不事稼穑,除羊马牲畜之外别无他物,日子过得颇辛苦,见到中原物产丰饶便生侵占之心。

    北征后我国取消了通贡互市,他们无法通过交易渠道获得生活必需品,只有劫掠边关,一处地方得手后短时间内又流窜到另一处,令人防不胜防。

    就算派遣大队人马征讨,他们往漠北腹地一缩,我军因天气严寒、补给困难等原因也很难持久作战。”

    景隆帝皱了皱眉:“照你这么,我大铭对这些北蛮鞑子就毫无办法了?”

    “并非毫无办法。成主死后,蒙古各部纷纷争夺黄金家族的宗主权,都认为自己才是正支,对其他部落的仇视程度甚至超过了败他们的大铭。这就好比……”

    苏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景隆帝,接着道:“好比嫡妻死后,几个妾明里暗里地争正房之位,这时只要族中长老出面,表示愿意将其中一人扶正,保证这些妾破头也要斗个你死我活。”

    景隆帝忍不住嘴角扬起,“这比方虽然粗俗,不过,倒也贴切……你的意思是,我大铭可以选择扶持其中的一个部落,借此压其他部落?”

    苏晏道:“不论扶持哪个部落,都是养虎为患。皇上知道乡下老农为何把胡萝卜吊在驴头前面吗?因为驴子为了吃食,就会拼命往前跑,去够那根永远也够不着的胡萝卜。我们要做的,就是给蒙古诸部一根胡萝卜。”

    景隆帝微笑道:“依卿之见,这根胡萝卜该如何给?”

    苏晏道:“可派特使前去密访诸部首领,先把诱饵抛下去,而后发表声明承认某个部落的宗主地位,册封他个不花钱的草原王啊可汗啊之类,允诺免除朝贡,开通边关互市,交易商品。

    他为了维护权位与利益,就必须要收服其余部落,而其余部落眼红不甘,亦会尽力相抗,我们只需坐观终局。”

    景隆帝微微摇头:“朝贡不但是为了扬我天朝上国之威,更是限制臣属国过分壮大的必要之法,轻易免除未免太过宽纵。”

    苏晏眯起眼,浮出个可以称得上狡猾的浅笑:“皇上,有句话叫羊毛出在羊身上。既然彼族非与我国交易不可,我们可以借战后民劳财困、成本增加之名,上调出口关税呀。”

    “上调出口关税?”景隆帝咀嚼着这个新奇字眼,“有点意思……”

    苏晏见皇帝点头,胆气更壮,洋洋洒洒:“这个幸运中选的部落,既不可以太弱,太弱就没有牵制大局的能力,两下半就被其他部落摆平了;又不可以太强,太强则会迅速吸纳诸部,百川汇海必成大患。

    咱就得给他们掂量着,该压制的压制,该提拔的提拔,必要时也可以换个妾坐正房嘛——”

    正口若悬河的苏晏突然惊悟过来。

    这不是正是景隆帝在朝堂中惯用的手段么?自己居然在关公门前耍大刀,若是犯了皇帝的忌讳,岂不是耗子舔猫鼻——找死!当即戛然而止,懊恼地咬咬牙,不安地偷看了一眼景隆帝的神情。

    只见当朝天子正一脸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目光中流露几许哂谑,并无恚怒之色,苏晏心中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

    同样是执掌生杀大权的皇族,他对太子朱贺霖全无敬畏之心,谈笑轻松自如,有时甚至会生出戏弄他的念头。而对景隆帝却好像老鼠见了猫,靠得近点都觉得脖子后面直冒寒气,莫非真是天生八字不合?

    景隆帝侧头以手支颐,摆出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语调慢悠悠:“接着马贼之患。”

    苏晏深吸了口气,内乱的问题要比外患敏感得多,也尖锐得多,若是由着性子肆意而谈,只怕这回真的凶多吉少。

    他仔细思索片刻,方道:“臣认为,老百姓是天底下最容易满足的人,他们只求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日劳夜息、生儿育女,只要有口饭吃,有片瓦遮身,有件衣服蔽体,不被逼到绝路,是不会起兵叛乱的。”

    景隆帝果然面色一寒:“卿此言,是指责朕将那些百姓逼到了绝路,不得不揭竿而起了?”

    苏晏跪倒在地:“臣非此意,将百姓逼到绝路的,不是一心牵挂国计民生的皇上,而是地方上的那些贪官污吏!

    黄河灾涝,下游两年荒歉,皇上命各州县拨粮放赈,以抒民困,本是皇恩浩荡。可这些钱粮经过层层克扣,又有多少真正到了灾民手上?口腹不饱,人心思变,那些聚啸山林的贼匪便乘机招揽百姓、扩充人马,杀官抢粮,四处劫掠。

    皇上若是派精兵围剿,自然可以将这些乌合之众歼灭,但此法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只要肃清朝野、整顿吏治,让百姓安居乐业,不受饥寒剥削之苦,天下贼祸便可消除大半,剩下一些不受教化的流寇也翻不起什么波浪了。”

    景隆帝听了,喑然不语,半晌后才开口:“贪官污吏要严惩,贼匪草寇亦不可轻饶,若不即刻派兵剿灭,只会滋扰民生,为祸一方。你所言虽入情入理,却得日后徐徐图之,非眼下所能采用。”

    苏晏暗暗叹了口气,恭声道:“皇上考虑周全,臣所不及。不过,这贼寇也分个三六九等,若能区别对待,或许可以事半功倍。”

    景隆帝挑眉:“哦,怎么个三六九等?”

    “这第一等,多是难民灾民,盲目流窜,家劫舍,一旦大兵临逼,便溃如散沙。这些人皇上不妨仁心宽宥,以粮食田地抚之,便可变回安分守己的良民。”

    景隆帝微微颔首。

    苏晏又道:“这第二等,就是所谓的绿林好汉、江湖侠士。他们着杀贪官、除恶霸,劫富济贫的口号,倒也博得了不少民心。皇上不妨先兵后礼,威慑之后再行镇抚,以功名利禄诱之,便可招安。这些人也算是有些本事的,将来有需要时可编入军中,投放到边关,又是一支生力人马。”

    景隆帝沉吟着又点了点头。

    “这第三等,是真正的不轨之徒,山大王当得不满足了,便痴心妄想着袭京师、入皇庭,风水轮流坐。在他们身边,往往有所谓的神使、异人辅助,以邪教妖言煽动人心,愚弄百姓。此类贼寇,只一个字——”

    苏晏忽然抬头,眼中放出一道冷光,话音铿然掷地:“杀。且要斩草除根,令死灰再不复燃!”

    片刻沉寂后,景隆帝舒了口长气,缓缓起身,“朕之前只当你是个风流才子,看来是瞧你了。”

    苏晏忙拜伏:“臣惶恐。”

    “无需惶恐。你年纪尚幼,眼光与见解却有独到之处,且在朝中好好磨练阅历,日后朕还有用到你的地方。”

    “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

    景隆帝拍拍他的肩膀,露出欣慰之色,忽然觉得手背上一凉,竟然是一颗而圆的水珠,清凌凌地滑过。他有些诧异地俯身查看,原来是苏晏的冠帽正湿漉漉地滴着水。

    苏晏顿时尴尬不已。

    他方才沐浴完毕,发现玉佩不见了,急匆匆地赶去寻找,湿发来不及擦拭,就随便绾了几下塞进乌纱帽中。起初冠帽还勉强挡得住,而后慢慢被水浸透,水珠竟如滴露般一颗颗渗了出来。

    景隆帝见水珠在他洁白的颈子上盈然滑动,留下道道微亮的水迹,只觉情态撩人,心下一荡,忍不住伸手去抹。

    指尖在颈上轻轻划过,苏晏浑身一颤,像只受了惊吓的乌龟朝后蜷起身子,恨不得将头颈四肢一并缩进衣物里,有些慌张,又有些羞恼地瞪了当朝天子一眼。

    景隆帝看着他那双光华乍放的凤眼,愣怔了一下,轻笑道:“苏晏啊苏晏,你这双眼睛,总有一日要惹出祸端。”

    苏晏险些做出个翻白眼的表情,忽然想到此乃大不敬,忙把脸低低地垂下去,一副知错认罪的模样。

    景隆帝朗声大笑,吩咐旁边的内侍:“带苏侍读下去擦干头发,再熬点去风寒的药,省得又着了凉。”

    苏晏一听终于可以告退,浑身的不自在立即消失不见,谢恩后忙不迭地逃出房去。

    景隆帝重新坐下,见手指上水渍已干,放在鼻端轻嗅,似乎还能闻到依稀的淡香,凝思片刻后回过神,不禁自嘲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