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不料遭人陷害
“苏晏!”
耳边一声闷雷贯顶,苏晏刹时惊醒,脱口而出:“——到!”待看清皇帝沉沉的脸色,冷汗顿出,忙跪在皇帝脚边道:“臣罪该万死。”
景隆帝低头看他天青色常服,背上一道瘦伶伶的脊线,银钑花束带扣住的腰身只堪合握,一发显得可怜,微叹口气:“你若困乏,便下去歇息吧。”
苏晏昨夜里湿淋淋地将那黑衣人运回家,差人去请大夫来看视,烧水更衣,敷药包扎,又把火炕烧旺驱除他体内寒气,纵有厮下手,也忙活了大半夜,才稳住了气息,总算是性命无忧。
他一宿未眠,酒气不曾发尽,又浸了凉水,次日便觉得脚下有些虚浮乏力。过了午更是头脑昏沉,浑身倦怠,在御书房伺候时竟然眯糊起来。
皇帝虽不计较,苏晏却不敢放肆,顿首道:“臣一时恍惚,御前失仪,以后不敢了,望皇上恕罪。”
景隆帝看了看他,“罢了,你到边上去,把内阁的票拟归理一下,誊清楚。”
苏晏领了旨,坐到下首的案几边上。
过了半个时辰,景隆帝忽然觉得边上半点声息也无,侧头一看,只见苏晏伏在案几上,纹丝不动地睡着了,悬垂的右手尤拈着一支紫毫笔,水竹笔管将指尖映得青透如玉。
随侍太监蓝喜连忙上前:“皇爷,奴婢去叱醒他。”
景隆帝伸手拦住,嘘了一声,“别出声,让他睡吧。”
苏晏辗转醒来,直勾勾望着明黄帐顶发了一阵呆,蓦然意识到不对,惊叫一声,翻身滚下龙榻。
门外一个十三四岁的内侍闻声进来,苏晏急问:“公公,这是哪里?我为何在这里?”
内侍道:“这里是御书房后面的偏殿,皇爷批完折子有时在此歇息。之前是蓝公公命的们把您送来,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苏晏怔了半晌,又问:“皇上可还在御书房?”
“的不知。”
苏晏忙起身整装,匆匆走去御书房,却不见皇帝,只两三内侍在掸拭书册,一问之下才知道皇帝一个时辰前忽然摆驾东宫,蓝喜也一并跟去了。
这下苏晏倒犹豫起来,究竟是要赶去东宫谢罪呢,还是留在书房等皇帝回来?正在踌躇间,听见门外一串沉重的脚步声。
景隆帝甩帘进来,满面阴霾,额角青筋暗伏,见到苏晏立在案前,目中划过一道厉光,吩咐左右:“你们都出去。”
内侍顷刻退得一干二净,苏晏看皇帝脸色阴沉地踱过来,直觉要发生不祥之事,惴惴不安地行礼:“臣叩见皇上。”
景隆帝并未让他起身,负着手问:“苏侍读,太子最近学业如何?”
苏晏心谨慎地回答:“殿下敏而好学,常向臣索要四库书籍翻阅,至于学业精进如何,臣不敢妄议,理当由众位大学士评点。”
景隆帝淡淡道:“是么,太子平常都向你要了什么书?”
苏晏道:“多是《孝经注疏》《稽古录》之类。”
景隆帝冷笑:“只这些?没有《翰林风月》么?”
苏晏愕然,却见皇帝从袖里抽出本册子来,啪地摔在他面前。
他伸手一翻,赫然是本男风春/宫图,首幅便是林下花床,两个男子交口接舌,曲髀叠抱,淫/靡至极。图旁题诗云:“座上香盈果满车,谁家少年润无暇。为采蔷薇颜色媚,赚来试折后/庭花。半似含羞半推脱,不比寻常浪风月。回头低唤快些儿,叮咛休与他人。”
苏晏看得汗出浃背,失声叫:“皇上,臣不明白。”
景隆帝只是冷笑:“你不明白,却叫太子明白!你平日里弄些皮影空竹、马吊卢雉之类的教太子玩耍,朕睁只眼闭只眼权当不知,如今竟狗胆包天,拿这等秽亵之物败坏太子心性,其罪当诛!”
苏晏手足冰冷,骇到极处反而冷静下来,直起腰道:“皇上突然摆驾东宫,又突然搜了本图册出来,可是因为有人上奏抨劾此事?”
景隆帝不料他出此言语,顿了一顿:“都察院与六科给事中肩负纠察百官之责,弹劾弊害理所应当。”
“我若有心煽诱太子,且知事败必祸,定然千匿万藏、隐秘行事。东宫出入的唯有内使宫人,言官乃外臣,又是如何得知帷幄之间?”
景隆帝愣住,又道:“或有宫人泄之。”
苏晏道:“皇上为何不反过来想想,或有人欲泄先潜,构陷东宫?”
景隆帝身躯一震,猛地低头去看苏晏,只见他面色静泊,眼神清澈光明,一时竟不出话。
苏晏切切顿首:“臣微鄙,死不足惜,可太子殿下洁身自爱,岂能任由有心之人玷渎。万望皇上明察秋毫。”
景隆帝沉默半晌,慢慢道:“真不是你做的?”
苏晏只仰了头,直直望着皇帝,一声不吭。
景隆帝看着他的眼睛,目光一点点缓和下来,“朕会清查此事。”
苏晏道:“谢皇上明辨。”
景隆帝转头望向窗外。重重琉璃屋脊在余晖中煌煌生光,更衬得虬檐斗拱下晦暗不明,一派铁灰之色,像是有股阴冷之气要从内中渗透出来。
他回过头来时,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高声唤:“蓝喜!”
蓝喜从门外含着腰进来:“奴婢在。”
景隆帝冷冷道:“传朕口喻,太子侍读苏晏玩怠废学,辅佐太子读书不力,有忝其职,令杖责三十。因前罪并罚,加二十。”
苏晏大惊失色,拽着皇帝的袍角哀求:“皇上——”
景隆帝转过脸,任由他牵扯,沉声道:“拖出去。”
苏晏推开内侍的扶挟,面色苍白地起身出去。
景隆帝坐下来,只盯着窗外步廊不作声,手指慢慢摩挲着光滑的案角。房中一时静寂无比,似乎能听见风过檐牙的声音,泠泠地令人心寒。
蓝喜犹豫再三,轻声道:“皇爷,天色变了,怕是要下雨,是不是先回乾清宫去?”
景隆帝摇了摇头:“起风了,看你穿得单薄,下去添件衣裳吧。”
时近四月,虽然变天,却不觉冷,蓝喜微怔之后,忽然醍醐贯顶,躬身谢恩。他匆匆退出御书房,拐过走廊叫:“多桂儿,快去拿件棉衬来!不,拿两件,要厚的!”
多桂儿愣头愣脑地问:“天又不冷,公公要棉衬做什么?”
蓝喜踹了他一脚:“毛崽子,噜苏什么,叫你去就快去!”
苏晏被一干宫中侍卫押着前往午门,刚拐过乾清宫,便见旮旯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慌促促向东奔走。他心念一动,高声叫道:“富宝!”
那个内侍转过身来张望,果然是富宝。
苏晏对侍卫拱手道:“各位大哥,这是侍奉东宫的公公,且容我跟他两句。”
他在东宫与御书房来去半个多月,侍卫们也多是见过他的,这点面子还给得起,便道:“要快。”
富宝跌跌撞撞跑过来,苏晏在他耳边细声问:“太子命你出来探风声?”
富宝只管点头。
“你听好,此事切莫报于殿下知道,你回去只皇上将我训斥了一顿便是。”
富宝急道:“可爷——”
苏晏截住话头,厉声道:“殿下是什么脾气你不知道?怕是要直接冲撞圣驾,皇上本就窝了一肚子火,你想害死你家主子么?”
富宝了个寒噤,惊慌地看着他。
苏晏笑了一下,“莫要慌,按我的做,便是太子日后知道也无事了。”
富宝看他两臂绳索,带着哭腔道:“苏大人是冤枉的,皇爷……”
苏晏脸上慢慢露出令人莫测的神情,“皇上……自然有皇上的想法,你我都猜不得。”
侍卫低低催促了一声,苏晏又道:“切记切记。”转身去了。
富宝伫立在潮湿的风中,忽然觉得脖子一凉,原来是大颗的雨点从天而降,渐渐曼延成垂地银帘,连人影也望不分明了。
*
午门前的广场,百名校尉衣甲鲜明,手持木棍,威风凛凛地分列两旁。
西墀下竖了幢幡伞盖遮雨,左侧十数个宦官,为首的是司礼监少监姚顺。锦衣卫指挥使冯去恶端坐右侧,身后立着二十多名手下。
苏晏见这杀气腾腾的阵势,心中发毛,再想到史上那些挨了廷杖的大臣,卧床数月乃愈算是运气好的,若监刑官有心重罚,更是非死即残,脸上越发白得没有半点人色。
两旁校尉上来剥去他的官服,按在地上。苏晏一身素白中单被雨水浇得透湿,勾勒出纤瘦匀停的身形,在凉风中微微颤抖,凄美得仿如即将消散的云岫一般,连押解他过来的侍卫脸上也露出了不忍之色。
姚顺用杯盖推了推茶沫,眼皮抬也不抬:“搁棍。”
却听一个尖利如绞弦的声音隔空传来:“慢着——”
姚顺回头一看,起身躬了躬,满脸堆笑:“蓝公公怎么来了,下这么大的雨,仔细淋着。”
“咱当差的哪有挑晴拣雨的命,姚公公不也一样辛苦?”
“那是那是,不知蓝公公此番是奉了什么差事?”
蓝喜从伞的多桂儿手上接过棉衬,笑眯眯地道:“也没什么,皇上见风凉,着咱家下去添件衣裳。”
姚顺看了看那两件冬衣似的厚棉衬,又扭头看看趴在地上等待受刑的犯官,脸色微变,忙道:“蓝公公放心,皇上的意思我省得。”
他朝一旁的内侍丢了个眼风,立即有人拿了棉衬上前,塞进苏晏的中单里,登时腰下鼓囊囊地隆起来,像一大块移了形的元宝。
蓝喜满意地点点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