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暴风雪落地前
苏晏神志清醒后,羞愧得不肯把脑袋从披风里钻出来。豫王知道他特别要脸,安慰道:“放心,遮得好好的,谁也瞧不见方才我们——”
“闭嘴!”苏晏咬牙,“这是战场,你随意分神,也不怕给流矢射死。”
豫王哂笑:“原来清河这般关爱我。放心,我有天地造化在怀,阎王爷也召不走。”
在“造化”彻底翻脸之前,豫王识相地转了话风:“走,随我去取瓦剌主将的人头,军功分你一半。”
“你疯了?真想带着我冲阵杀敌?你当自己是长坂坡赵子龙,我却不是襁褓里的婴孩,万一拖累你……”
“你再话,我就当着所有人的面亲你了。”
呼啸的风声中,苏晏悻悻然闭了嘴——这个朱槿城,仗是真能,炫耀也是真能炫,还特别随心所欲。
他从对方握缰的手臂间向后探看,见荆红追策马紧随,这才放了一半心,认为豫王眼下再怎么胡闹,至少还有个沉静可靠、武学已臻化境的阿追可以兜底。
此刻,两翼伏击的黑云突骑已将瓦剌的队伍冲杀得七零八落、伤亡惨重。豫王一路以马槊劈波斩浪,直奔正在溃逃的敌方将领而去。
对方坐骑乃是百里挑一的北漠良驹,人在马上如鱼游于海,眼看就要冲破包围圈,深入西北方的草原腹地。
苏晏有些遗憾:“此人颇通军略,这次叫他逃回去,以后怕是还会卷土重来。”
“逃不掉。”豫王着,从马鞍旁取下悬挂的长弓,反手从身后抽出一支羽箭,搭弦瞄准,“清河可知我初临阵仗是哪一次?”
苏晏不假思索答:“你十二岁组建黑云突骑,在乌兰山脚遭遇二十倍于己的鞑靼骑兵,以寡敌众仍率部拼死战斗,最后在极限射程外一箭射杀了敌方将领的那次?”
豫王愉悦地勾起了嘴角,将绷到极点的弓弦又往后拉了拉,双目如鹰隼般紧紧锁定猎物,随后霍然松手——
苏晏几乎没看清那支箭矢飞行的轨迹,视网膜上的残影转瞬即逝,犹如幻觉。
但他听见了声音。
那仿佛不是一支箭射出去的破空风声,而是天际的雷鸣与龙吟声,是一介凡人以全部精气神叩响“道”之玄门的声音。
而它所产生的效果也近乎奇迹——
寻常强弓高手,射两三百步已是极限。而这一箭足足射出五百步距离,其力道依然能穿透皮革软甲,深深扎入椎骨缝隙,箭尖破喉而出!
见敌方主将栽下马背,靖北军将士发出了震天的喝彩声。
“瓦剌汗王已死!”
“阿勒坦死了!”
“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豫王飞驰上前,来到倒地的敌将身旁,以长弓将面朝下的尸体翻了个身。
苏晏脱口道:“——他不是阿勒坦!”
豫王挑了挑眉:“显然不是。圣汗阿勒坦若是败得如此轻易,又如何能被北漠诸部称为‘草原雄狮’?”
苏晏却仿佛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又重复了一遍:“他不是阿勒坦……”
豫王将手掌按在苏晏的后背,触感一片濡湿,汗隔着冬衣依然渗了出来。
“他不是阿勒坦。”
苏晏忽然轻叹一声,神色恢复如常,转头对豫王道:“但他与阿勒坦的容貌有一点相似,也许是亲戚。”
夜不收的探子曾在瓦剌营地里听人尊称主将为“台吉”,在北漠语中,这大约是“王子”的意思。
但这个尊称对应的范围很广,不仅指汗王之子,其弟、侄乃至族亲都可冠以“台吉”之名。
所以此人哪怕不是阿勒坦,也应该是瓦剌一部中颇有分量的角色,如今死于豫王箭下,是个不折不扣的巨大军功。
按朝廷规定,这种级别的敌酋是要枭首送入京城的。
豫王转头对亲卫吩咐了句“依律报送”,便揽着苏晏的肩膀,像头吃饱了的猛兽似的,懒洋洋地踱开了。
亲卫砍下了此人的首级,装进石灰匣里,连同军报马上飞递京城。
苏晏与豫王并行在染血的雪原,看将士们收殓战死的同袍的尸骨,心情难免沉重。豫王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无论生死都是疆场上的宿命,战士们在上阵之前就有了为国捐躯的觉悟。清河不必太过介怀。”
苏晏低声问:“那你呢?”
豫王道:“古往今来,哪有永恒不败的将军?总有一日,我也会马革裹尸而还,会使母后多年前的担忧成真,会让她失去最后一个儿子。”
“……可你依然坚持要回到疆场,行军作战。”
豫王笑了笑:“因为我好战。”
“真的?”
“当然……也因为……”豫王侧身南望,“身后的这片江山,这个国家中的亿万生民,是朱家的责任所在。
“皇兄被这份责任捆绑在御座上许多年,如今算是解脱了,轮到他的儿子继续来挑重担。
“而我,我挑不了、也不想挑。但至少我可以斩去一切来犯之敌,好叫朱贺霖那个生瓜蛋子把这副重担挑得更稳当些。”
苏晏心绪万千地“嗳”了一声:“王爷比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真的变了许多。”
“哦?变得如何?”
“……不好。”
“是否更得清河的欢心?”
苏晏瞪了他一眼:“这张厚脸皮倒是一点没变,始终还是那么没脸没皮。”
豫王笑道:“究竟是厚脸皮,还是没脸皮?清河何不亲手摸摸看?”他伸手去拉苏晏的手,苏晏犹豫一下,余光瞥了身后的荆红追一眼,躲开了。
荆红追双臂抱剑,是个眼观鼻鼻观心的出世高手模样,暗地里把银牙咬断:大人心生动摇,这死缠烂的一房,怕是日后也甩不脱了!
*
这场发生在大铭边境卧兔岭与西盐河附近的战役,被后世称作“卧西大捷”,成为了大铭在军事力量上足以抗衡北漠的分水岭事件。“它给日渐疲软的大铭边防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同时也是一位中途折翼,后又重回巅峰的绝世名将辉煌战绩的开始。”后世一名铭史学家如此道。
而此时此刻的大铭,朝野内外正因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捷而感到震惊与狂喜。
——那个被献至京城的敌酋首级,是瓦剌大将,先汗虎阔力的堂兄之子,楚琥台吉。从亲缘关系上,是圣汗阿勒坦的从祖兄弟。
虽这堂了又堂的亲戚有点远,但毕竟也是瓦剌的大贵族,同时也是领军大将。
如此大战绩,十年都未有过了!有朝臣欣喜。
当然,那位不正是被圈了十年么?要是早放出来——另一名朝臣失口道,意识到不妥,当即闭了嘴。
有人替他圆场:苏阁老推行的马政功不可没。若非他当年革弊鼎新,重建草场,恢复官牧,又何来今日几十万匹战马投入边陲,造出一支支驰骋疆场的精骑队伍。
可不是?苏阁老所施之政利在百姓,功在千秋,先帝当初一力支持他的新政,可真是明君配贤臣啊!群臣感慨。
总之,一个是今上敬爱的先考,一个是今上信爱的重臣——狠狠夸就对了。
御座上的皇帝听了,既欣慰,又感伤,还有些戚戚然——觉得失联几个月的父亲尚未寻到踪迹,好容易找回来的心上人又离他远去,实是纯情少年人难以承受的挫折。
于是他写信问苏爱卿:我那混账四叔是不是不算造反?他不反,你就早点回来帮我,我看其他几个更加混账的叔叔要反。
苏爱卿很没有良心地回信道:
不好。我再观察观察。豫王把人家的大将和军队一锅端了,阿勒坦八成要兴兵报复的。谁知道压力之下,你四叔会不会塌架子呢?我还是得多待一两个月。
至于你其他几个叔叔,头脑不够清醒,手里也没啥兵,再怎么蹦跶也蹦不出大水花。对付王氏乱军,你不是还有于彻之、戚敬塘这俩王牌?用起来呗。
总之,外患如今急于内忧。乖学生,老师身在边远,心实念你,你在京城再撑一撑啊,就当历练,老师我该回来的时候就回来了。
皇帝气得摔奏本:跟他谈感情,他君臣牌;跟他谈义务,他又开始扯师生情……都怪父皇当初非要给弄出这么个师生名分逼他避嫌,这下好了,他想拿来挡驾的时候就拿,不想拿的时候就忘个精光,简直比丹书铁券还好用!
*
且不提大铭皇帝这边如何恼火,北漠瓦剌部也陷入了一场愤怒的风暴。
外面天寒地冻,宏阔的王帐内燃烧着两排大炭火盆,阿勒坦坐在御案后方的彩色毡毯上,听着帐下十几名大贵族与将领对敌国的谩骂咆哮。
楚琥台吉的无头尸首被抬至帐中,他的几个兄弟正抚尸恸哭,边哭边问:“圣汗,为何还不举兵讨伐铭国,给楚琥报仇?”
阿勒坦的卷发又长了些,斜坐在毯子上时,白发像流云一样堆在肩头,身躯便像云绕着的山峦。垂着的浓白睫毛遮住了流金的眼瞳,他仿佛在沉思,又仿佛只是在走神发呆。
楚琥的兄弟们哭了一阵子,没有得到汗王的回应,又无趣又恼怒,看着马上要大发作。
曾经的少年斡丹如今快十八岁了,成了汗王的侍卫长。他凑过去提醒阿勒坦:“楚琥台吉的尸体要料理,不能老是搁在你的王帐里。”
阿勒坦便道:“我会用黄金与宝石为楚琥造个新的脑袋,一同下葬。葬礼以天生勇士的规格举行。楚琥的大儿子将继承他的台吉之位。另外,对铭国的征伐早就在我的计划中,无需你们催逼,我也会执行。”
楚琥的兄弟们还想再多讨要些补偿,阿勒坦反问:“你们兄弟这次兵发太原,经过我的同意了吗?轻敌冒进,毫无警惕心,是不是觉得铭国犹如无人之境,随随便便就可以攻下?要不是他战死抵罪,我得重重惩罚他。如今你们还想要什么,把他该有的惩罚也一并继承了如何?”
楚琥的兄弟们噎住了,最后讷讷地谢过恩典,抬着尸体退出王帐。
其他贵族与将领见惯了阿勒坦爽烈而有魄力的模样,鲜少见他如此冷漠,简直可以称作心烦意乱了,于是不敢再去捋他虎须,纷纷找借口告退。
人都退光了,就剩一个从来都没大没的斡丹,坐在毯子上趴过去:“阿勒坦,你有烦心事?”
阿勒坦拿起桌案上的酒碗,一口气喝完,:“没有。”
“肯定有。”斡丹想了想,“还在烦恼那个怎么也找不到的中原男子?铭国边境找不到,就到他们京城找呗。”
阿勒坦摇头:“你不明白。”
斡丹:“你不我怎么明白?你了我就明白了。”
阿勒坦被他缠得不行,最后问了一句:“倘若只能再活不到两个月,你会怎么办?”
斡丹一愣:“怎么可能呢,我还这么年轻,还有许多想做的事,想达成的心愿……我身体很好,又没生病……所以两个月后你是要杀我吗?因为我总是不守规矩,没有尊称你圣汗,而一直‘阿勒坦阿勒坦’地叫?”
阿勒坦对他十分无语,赶人道:“你出去巡逻吧,我一个人待会儿。”
斡丹也不客套,起身拍拍屁股就走了。
帐内只剩阿勒坦一人。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卷起来的羊皮纸,展开又看了一遍。
羊皮纸是昨日由一只海东青寄来的,纸上是老巫古拙的字迹,写着一首萨满神歌:
“一年即将结束,一年又将到来。
生命随旧年结束,不会随新年到来。
时间紧迫,神树之子,
你要赶在暴风雪落地之前。”
阿勒坦一手捏着羊皮纸,另一手触碰着腰腹处红色的刺青——血毒在他的身体里盘旋了近三年,眼下离最后的期限只剩不到两个月。
或许他直至毒发身亡,也找不到当初给他种毒、如今能给他解毒的那个人……始终缠绕着他的梦境,怎么努力也看不清面目的那个人……
在这瞬间,阿勒坦陡然生出一股躁怒,想立刻率铁骑踏平边境长城,用兵火去燃尽中原大地。
他去扯缠绕在左臂上的墨绿色缎带,想将它扯断丢进炭盆,但指尖触及到冰凉丝滑的锻面,又像是往他燥热胸口泼了盆冰水。
他深深呼吸着,逐渐冷静下来,反复看羊皮纸上的神歌。
今年秋冬,白灾比往年轻得多,萨满们都是个好兆头,今年冬天会平安度过。可是老巫却提醒我,“暴风雪落地之前”……难道,天象会有异变?将会有一场更大的白灾降临草原?
不行,我得早做绸缪,为全族备足过冬的物资。
两个月不到的寿命……那又如何?纵横捭阖地活两个月,抵得过许多人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靖北将军,豫王,朱栩竟。这场仗我复盘过了,你得很精彩,让我也手痒起来。那就试试看,是你技高一筹,在这两个月的死限前杀了我;还是我棋高一着,把你作为祭旗的牺牲,从河套开铭国门户,横扫中原。